江𫛷回过神来,微微地笑了,笑意中几分真几分假,一时难以模清,「你就这么想跟姐姐在一起?」
「我说过的话,可曾有半个字是假的吗?」
江𫛷笑著拉过他的手握住,「我也很喜欢你。喜欢到时时刻刻都会想起你。起风了,就会记挂著给你带件袍子,花开了,就会想著找你一起来看。你说得对,其实这样的一生未尝不是幸福,我也不想出阁,甚至不想长大,如果可以不用嫁人就好了,我就能永远留在你身边了。」
江琮一下子欣喜起来,交握的双手真真实实,摒除了所有虚假的可能,那指甲上鲜艳的山菰花汁,仿佛还在延续著昨天的缠绵,「那就这么说好了,一有机会我就去跟父亲说。只要我们能永远在一起,换个名头称谓也是无妨。」
江琮说走就走,留下江𫛷一个人呆呆坐在亭子里,微微苦笑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这心血来潮却偏偏说一不二的脾气,细细一想,江琮她自然是很喜欢的,喜欢到相伴一生也不会腻烦,那番话更是出自真心,然而牵手也好,陪伴也好,却只是源于宠爱,再无其他。
江𫛷拿起桌上残酒自斟自饮,杯中有落花的味道。突然被一个名字闯入心里挥之不去,那双沧桑的眼楮和唇边坦荡的淡笑,不知为何越是想要忘掉就记得越牢。
三月上巳,按照礼节这一天官民都要去水边饮酒,洗濯祓除不祥,渐渐牵演出登高、赶庙会、赛快船等余兴节目,上巳在古法之中原本就是个甚为看重的大日子,在容王的辖地里就显得更加热闹非凡,没到晌午港口河道已经停满了各式各样的画舫香船,街边也都是叫卖桐花和荠菜的小贩,江𫛷一大清早起来便看到几个婢女抱著大把的菜花站在院子门口说笑。
「笑什么呢,这一大早的。」
「郡主。」那几个婢女转过身来行了礼,一个模样聪慧的说,「王妃吩咐我们把这些菜花插到王府各处。」
「那就去做啊,怎么杵在这儿发笑。」
「小王爷怕是不喜欢菜花。」那个婢女说完了又笑了。
花在江琮眼里也分三六九等,菜花属于上不得台面的,江𫛷笑道:「拿来给我吧,你们去做其他事。」
那几个婢女明显想看她要怎么做,可到底还是没这个胆子,哄笑一阵,全都散了。
江𫛷拿著菜花独自去了江琮的商略宫,几个人正在打扫院子,满地都是丢出来的菜花,其中一个眼角瞥到有人又拿了一把出现,头也不抬地说:「不要再拿过来了,小王爷该发火了。」
江𫛷说:「有我在,他敢发火!」
那人转过头来看见是她,赶紧跪下去行礼,「郡主金安。」
其余人也都纷纷跪下。
江𫛷看了一眼地上还带著露珠的花束说:「不要扔,都捡起来,原来插在哪里的还摆回去。」
那几个人不敢违抗,纷纷丢了扫帚开始理花。江𫛷走进屋舍,里头两个婢女服侍著江琮把衣服穿到一半,想笑又不敢笑,很显然是听到江𫛷在外头说的那番话了。
「我的好姐姐,求你快把它拿出去,我见了就心烦!你非要在我屋子里插一把草算怎么回事?」
「你自诩爱花,菜花就不是花了?!」江𫛷笑著自顾自地在屋子里寻找花瓶,江琮这里花瓶其实不少,找一个空的出来易如反掌,但江𫛷偏要把几枝兰花抽出来丢到一旁,改插菜花。
江琮怒起来,坐在床上喊:「你这是逼我跟你拼了!」
两个婢女刚刚颤抖著手给他系完带子,立刻跑出去吃吃地低笑。
「这花味可去头痛,在你这里摆著再合适不过。」江𫛷不再笑了,满脸平静。
「反正你就是挖空心思要跟我过不去就是了。」江琮恨恨地看了一眼那只瓶子,琢磨著怎么把这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丢出去。
老实说这把菜花是有些别扭,不过江𫛷管不了那么多,「父王的屋子里不是也摆著?一年也就这几天而已。我要出去了,如果回来让我看见你把它们丢出去那就不止摆几天了。」
「你要去哪?」江琮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开去。
「中丞大人的女儿今天行笄礼,母亲答应去做正宾。」
上巳节也是女儿节,容王妃受邀参加当地一位官绅家中女孩儿的笄礼,江琬江琰还不到年纪却一心想看热闹,因此就把她们也带去了。
「又到女儿节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话说回来,为什么你的笄礼我要生病,都没有看成。」
「你可以等琬儿和琰儿的笄礼,两个一起加笄,想想就很热闹。」
「那两个丫头片子的有什么好看,即使成人了也还是嘻嘻哈哈。」江琮下了地,看一眼那些荠菜花,脸上是满满的不屑,「反正闲著无事,我跟你一起去看热闹。」
江𫛷笑著摇一摇头。江琮本不在筮宾名单中,不过他既然吵著要去,料想中丞全家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到了家庙外面,江琬江琰正从笄者歇息的东房里跑出来,看见江琮「呀」了一声:「琮哥哥也来了?𫛷姐姐快去看吧,那位姐姐可漂亮了。」
江𫛷咳嗽一声说:「怕不太方便。」
江琬说:「这有什么。」硬是拉著她往里走,边走边说,「等我和琰儿笄礼,𫛷姐姐一定要做我们俩的赞者!」
江𫛷笑道:「那是当然。」
那姑娘确实清秀可人,穿著采衣采履低头跪坐,江𫛷不想进去,就故意岔开话题:「母亲呢?」
「跟主人家在一起。」
「我去找她。」江𫛷转身走开两步,想到什么,匆匆回头说,「你们俩把江琮看好,别让他闯祸!」
江琬听了只是笑。
这时有人唱著曲从墙外经过,「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干,认取长干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人似春将老。」
听声音是个男人,走得也慢,一支曲子唱了,人还没有走远,江𫛷本来要找母亲,此时却突然换了主意走到墙根下去默默听完。
这词是一位旧人所写的《上巳召亲族》,暗喻国破家亡,不知哪个有心人竟在今天拣来唱,而且还是在朝廷命官的家庙外。
回过神来笄礼已经开始,丝竹管弦声把她的思绪拉回,江𫛷匆匆走入,江琮兄妹三个都在主宾席落了座,只等她一人。王妃盈盈走到笄者身前吟诵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江琮忽然轻笑一下,偏头凑到江𫛷耳朵根说:「当时你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江𫛷笑而不答,轻轻瞪他一眼,不含怒气的微嗔瞪得江琮格外开心。王妃梳完笄,笄赞二人回到东房更换素衣儒裙,这样的仪式要进行三轮,江𫛷以为江琮会不耐烦,毕竟他在自己冠礼中还几次三番地发过牢骚,谁知江琮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啧啧声,江𫛷只当他是新鲜,哪里知道他在借此遥想当年她受礼的一幕一幕。
泵娘三加之后,著钗冠和大袖长裙自东房内出来,喝罢醴酒,王妃又给她取字,终于到了揖谢参礼宾客,姑娘谢著谢著脸突然一红,江𫛷一愣看向身侧,江琮果然正笑脸迎著人家,还有江琬江琰,三个人脸上笑容加在一起真是明艳照人,他们年纪相仿,有这样的表情也不足为奇,年长者都心照不宣地笑一笑,唯独江𫛷比他们大不了一两岁,却始终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中午河边有规模宏大的赛船,王妃笑著说既然出了王府,就干脆都去看吧,一对双胞胎自然叫好,只有江𫛷恹恹不乐,不大想去又不好挑明,那神情落在江琮眼底,哪能不明白她的心思,当下淡淡说:「那些地方太吵闹,我听了头疼。」
王妃一想也是,「我让马车送琮儿回去吧,江边风大,你身体不好受不住。」
江琮看一眼江𫛷,「我不想一个人回去。」
江𫛷说:「我跟你一起走,我也不喜欢那些地方。」
「你真的不去看竞舟吗?」一上马车江琮就问。
江𫛷淡淡一笑,「我不想去。而且我去了你怎么办?」
江琮也就跟著一笑,这样的贴心又有谁不喜欢,因为关怀孕育出来的默契,似乎固若金汤,不会随时光改变,却又宛如风中蛛丝,也许哪一天关怀不再,这份温柔就会轻易逝去。
「睡一会儿吧。」看著江琮脸上有著掩不住的倦意,江𫛷拉过他枕在腿上,江琮只是微微一挣,便顺从地伏下去。这条大路尚且平坦,马车稳行没有颠簸,不多会儿细匀的呼吸声就从膝头传来,不知为什么江𫛷听了竟然有种放心的感觉,轻轻低下头去看了看,江琮的确睡著了,额头上一层细密的薄汗,衬得肌肤越发晶莹。
就这样跟你相伴一生吗?
日出日落,闲庭信步,就是我所要的全部吗?
江𫛷揉起丝帕拭过江琮额际,娴熟轻柔的手势,一如生活惯有的轨迹。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干,认取长干道。」江𫛷猛地抬起头,那个声音从马车旁经过,这下子倒是非常快,仿佛骑了匹马似的,一下子就过去了,江𫛷赶紧撩起车帘却已经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一句怅然的尾音,「……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人似春将老。」
她愣了愣,轻轻放下车帘,一回头却发现江琮醒了,慢慢从她腿上爬起来,靠著车壁双眼迷蒙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