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𫛷不由得笑了,「亏你想得出来。还剩一些,留著给琬儿她们涂吧,那对宝贝,什么新鲜东西都要玩。」
「急什么,还不知道染不染得上去呢。」江琮拈著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看,慢慢露出笑容,「真像花瓣儿一样,不对不对,简直比花瓣还艳,我的好姐姐,从现在起你可千万别给我到处乱踫!」说著拿纱布层层裹起。
江𫛷看著包得严严实实的指尖,一阵无奈,「要这样多久?」
江琮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头,「至少一夜。」
「你就会胡闹。」
「很衬你呀。」
这时外面天色已暗,有僧人进来点灯,饶是血一样的红,在烛火映照下也略为黯淡,江𫛷起身,「不早了,你歇著吧。」
「我不累,况且不是说好了要去赏夜樱吗?」江琮目光从江𫛷手指上移开,又兴致勃勃地落在她脸上。
「夜里风大,对身体不好。」
「我多穿几层就是了。」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父亲把你交给我照顾,我可不敢出什么差池。」
江𫛷说著俯身去脱江琮的鞋,江琮挣不开,只好乖乖躺在榻上,「那你多陪我一会儿。」
「我这不是在陪你吗?」江𫛷拨亮灯盏,明灭交替之间,清丽的脸忽然有种妩媚的气韵暗暗流动。
江琮脸上微微一热,忍不住用被子蒙住,江𫛷却毫无察觉,兀自回到榻边,只发现江琮把她的手紧紧抓住。
「姐姐,你会一直陪著我吗?」
「你怎么了?等你睡了我再走,这样行了吧?」江𫛷莞尔一笑,把他拉到下巴的被子扯下来一点。
「虽然这里的人很讨厌,可是我喜欢这些樱花。」
「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年年都来。」江𫛷轻轻拂过他的手背,心里忽然涌起一丝柔软的哀伤。
「你会一直陪我到樱花全都落尽吗?」
「我们哪年不是等到落光了才回去的?」江𫛷诧异起这些问题,却仍是微笑著答了他一句。
「你会年年都陪我来吗?」江琮声音里已经糅杂了困意,意识和昏灯一起摇摆起来。
江𫛷看他迷迷糊糊了还这么执著于一些一幕了然的答案,不由好笑,「我哪年没有陪你一起来了?」
「……我是说以后。」江琮没有睁眼,虽然想聊天,但实在是困了,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
「江琮?江琮?」江𫛷喊他也不再应声。她微微一笑,一如既往地把他的手小心放进被子,忍不住哀模一下他的头发,这才轻手轻脚带上门出去了。
长暇寺的和尚虽然个个贪钱,说的话倒没有半句是假。夜色中的樱花与白天比起来,更为空灵生动,江𫛷在庭中信步一个来回,便觉得心情豁然开朗,那些淡淡的纠结心头的愁绪像被清风吹落的花瓣,扑入夜色迷离怀抱,杳然无踪。
江琮已经睡著,加上身体孱弱,怕是与这样的樱花无缘了,那一对小姐妹也在房中早早歇下,江𫛷乐得闲适,脚步越发轻盈,转过一处洞龛,却见一个青衣人静静站在树下,月镀成霜雕像一般。
江𫛷不想因为这人失了渐浓的游兴,然而贸然走过去却也不妥,当下寻了十尺之外一块步石,走过去的同时掏出怀中一支短小精巧的白玉箫吹奏起来,人常道晚不吹笛早不听箫,箫声凄瑟,早晨听了会令人黯然伤神,一天都提不起精神,然而江𫛷吹出来的这箫乐却很是不同,不但轻柔还很跳脱,一曲未了,那青衣人便出现在十步开外。
江𫛷见目的达到,停下来温婉一笑,「不知公子在此,半夜三更的浊音相扰实在抱歉。」
青衣人道:「这支曲子我听过,可是姑娘吹起来很特别,和最好的乐师相比仍胜一筹。」
他说话实诚没有客套,神色间也是一片认真,江𫛷看著那张清秀中透出沧桑的面孔,不知怎么的心里竟有一丝怅意,「公子言重了,个中不同不外乎心境,与技艺无关。」
那青衣人点点头,「姑娘能否继续吹完它?」
江𫛷这时想起自己目的原是为了将他赶走,不由笑道:「这回怕是吹不出刚才的境界了!一有人在我就紧张。」
青衣人愣了愣,「这样啊。」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要走。
江𫛷忽然又觉得这人有点意思,这样让他走了未免可惜,赶紧说:「公子不弃嫌的话,我可以吹点别的曲子。」
青衣人站住,转过身来时脸色微微一变,「姑娘,你的手……」
江𫛷低头一看,裹著指甲的纱布上沁出丝丝淡红,立刻忍俊不禁,「不碍事的。」
「受伤了吗?」
江𫛷本想告诉他手缠纱布的原委,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时之间只好微笑不语,那青衣人取出一只细颈瓷瓶说:「我这疮伤药比一般的管用,姑娘拿去吧。」
江𫛷被他逗得想笑,没有去接,「公子多虑了,这不是伤,并不会疼。」
「喔。」青衣人立即相信,也不觉得尴尬,神色自然地收回药瓶。
江𫛷从未见过这样坦荡的人,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正恍惚,忽然听见有个声音说:「这位姑娘请听在下一言,这里可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快点离开的好。」
声音来自水榭,距此不过十步,只见谈话又加一人,是个清瘦文弱的襦袍书生,手持羽扇笑得云淡风轻,青衣人不悦道:「你跟来做什么。」
书生笑著说:「陆某不放心让你独自应付放云裳。」
江𫛷正奇怪,住持这老和尚为何收了银子还敢放无关人等进来,不知这两人什么来历,竟让长暇寺拒之不得,刚才听这人自称陆某,羽扇襦袍风骨不凡,隔一会儿又听到一个放云裳,当即明白过来,「你是陆抉微?」
对方扇子摇得不急不慢,「呵呵,姑娘眼力真不差。」
江𫛷恍然大悟,瞥一眼那青衣人,「这位应该是秦少辜了?」边说边在心里暗暗惊诧,没想到此行竟能一下遇到四公子其中两人,当即笑了笑来掩饰诧异,「闻名不如见面,秦公子和传闻中相差甚远。」
「我给人是什么印象?」秦少辜淡淡一笑,他一只前臂包了护腕,另一只却是长袖垂下遮住整只手。
「既是用箭,而且还是杀伤力迅猛的大箭长箭,怎么也该是个孔武有力的将军模样。」
「原来被传成这样,让姑娘见笑了。」
江𫛷一笑,「我叫江𫛷。」
秦少辜缓慢地点了一下头,「𫛷姑娘。」
「二位要等人,江𫛷就不打扰了。只有一个请求,舍弟体弱,刚刚歇下,请不要惊动他。」江𫛷施了一礼,转身回去厢房,擦肩而过那一刻,还隐约听见他一声低低的轻叹。
想来那人人口径相传的四公子中,陆抉微风骨奇特,喜怒不形于色;苗从憩鲜少露面,为人并无固定格调;段仲麟太过急进,行事不爱思前想后。只有这秦少辜最为耿直正气,嫉恶如仇,却偏偏就是他,竟和闻之色变的闲邪王之女扯出情感孽债,江𫛷淡淡一笑,机缘真是叵测难料的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江𫛷在一片吵闹声中醒来,出去一看,地上砸的都是香炉佛卷这些东西,一群僧侣跑来跑去地收拾,那对双胞胎站在江琮屋子门口,里面还在不住往外摔出物什来。
「出了什么事,怎么又使性子?」
江琬看见她,连忙跑过来,「𫛷姐姐,事情可邪门了,一夜之间那些樱花全都谢了,琮哥哥正发脾气呢。」
江𫛷一愣,走出几步一看,可不正像她说的,昨个半夜还大片大片繁云一样的樱林,如今光秃秃的半朵都不剩,只有满地断枝残红。
江琬跟过来说:「哎呀,昨晚也没刮多大的风呀,人家还想摘些花瓣做蜜饯和糕点呢。」
江𫛷摇一摇头,心知多半跟放云裳有关。
转回来时那屋子门口空地上已经全是残碎,几个僧侣忙得腰都直不起来,索性里面没有再飞东西出来,江𫛷瞧著砸得差不多了,叫过住持笑盈盈地道:「大师对不住,舍弟脾气大了些,这些银子算作赔礼。」
住持满脸愁云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那苦脸倒让江𫛷舒了一口恶气。
进了屋子才觉得庭院跟内舍相比真是干净整齐得多,「得了,有劲撒气不如留著力气下山。」
江琮正在气头上,恨不得把一寺院的人都杀个干净,「先是放一堆无味的人进来乱走,半夜三更还把花毁了,我一年才来几天,倒霉事全赶上了,凭什么不许我拿这群和尚撒气?」
「好了好了,花还会再开的,你拆了这间庙,明年来就没地方住了。」
好说歹说终于灭了他的火气。只是花全没了,人自然失去逗留的理由。江𫛷出去招呼随行家丁收拾东西打道回府,江琬江琰见没有热闹好看也就起著哄回屋去了。
不多会工夫一行人井然有序地离开长暇寺,此行赏花可说是最郁闷扫兴的一次,但不知怎的,一旦想起那住持苦笑的样子还有昨夜的邂逅,江𫛷竟不由自主生出不虚此行的想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