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程家
姚锦杉两手背在身后,独自站在檐廊下沉淀心情。
经过昨天和程家人认亲的震撼和混乱,又休息了一夜,他的精神和体力都已大致恢复。他很感激舅母一家人愿意相信他的遭遇,给予自己最大的温暖。
「表伯父!」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迎面走来。
他回过神,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子浩。」
「表伯父昨晚睡得还好吗?」程子浩身为主人之一,当然要好好招呼客人,何况这位客人非常特别,要不是祖母和父亲信誓旦旦说绝不会认错人,他真的难以置信。「要是有缺什么尽避开口,不要跟咱们客气。」
「我不会客气的。」姚锦杉笑道,接著又问:「你爹呢?」
程子浩目不转楮地打量眼前的表伯父,据说表伯父比父亲大上好几岁,算一算应该已经五十出头,却完全看不出来,简直太神奇了。「爹在奶奶那儿,待会儿就会过来……表伯父……那个……」
「想问什么就问吧。」他会好奇是正常的。
「表伯父真的是掉下山沟里,醒来之后,就已经过了三十年?」程子浩觉得这实在太不可思议,没有亲眼所见,很难让人相信。
姚锦杉颔了下首。「确实如此,不过对我来说只不过才过了一夜,而不是整整三十年。」
他觉得好像在听神怪故事。「表伯父真的是人?该不会是狐仙变的?」
「胡说八道!哪来的狐仙?」正好走过来的程承波听到这句话,不由得低斥。
程子浩挨了父亲的骂,缩了缩脖子。「我只是随口说说。」
程承波瞪了儿子一眼。「他是你的表伯父不会错,否则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关于我和他小时候的事。」
「我没说不信。」程子浩赶忙澄清。
「你娘有事找你,快点过去。」
程子浩跟姚锦杉说了一声才转身离去。
「舅母的身子还好吗?」姚锦衫语带关心。
「已经没事了,她昨天看到你,情绪太激动了才会昏倒,喝了两帖安神药已经好多了。」想到昨天自己还以为大白天见鬼了,不禁有些想笑。「虽然你顺利逃到杭州,不过姚锦柏肯定不会善罢干休。」
姚锦杉沉吟了下。「这一点我有想过,他若知道我来投靠程家,应该也能猜到我已经得知所有的真相,自然不敢光明正大的找上门,肯定又会使阴的。」
「那么咱们也要想个办法对付才行。」说到这儿,程承波想到另一件事。「对了,我已经问了我娘有关那件黄花梨木雕花四件柜的事。」
一听,姚锦杉的心也跟著吊在半空中。「舅母怎么说?」
「娘说爹当年确实把东西带回来了,毕竟那出自你之手,他实在不想留给你那个庶弟,就怕被他蹧蹋了……」程承波一面说,一面示意他进屋里再说。「其实我爹早就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偏偏你那么信任他,当他是亲弟弟,他才没有提醒你要小心,万万没想到他会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来!」
姚锦杉也觉得自己傻得可笑。「然后呢?」
「又过了好多年,爹有位熟人说想为刚出生的孙女添置一件柜子,长大之后也好当嫁妆,便请爹代为寻找上好木材,结果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让她看了表哥做的那件黄花梨木雕花柜,没想到对方相当中意,想要把它买下来,起初爹说什么都不肯,但这位熟人再三保证一定会爱惜它,将它好好保存下去。」程承波有些过意不去地说。「最后爹连一文钱都没收,便送给对方了。」
姚锦杉往后靠在椅背上,有片刻说不出话来。「舅舅这么做想必有他的用意,加上对方又表现得极有诚意,才会答应。」
「我娘也是这么说,这位熟人和咱们家有一层姻亲关系,平日虔心向佛,做了不少善事,是个有福报之人,爹大概希望替表哥结这个善缘。」程承波不得不为过世的父亲说几句好话。
「舅母有说这位熟人是谁吗?」姚锦杉问道。
他颔了下首。「就是住在十五奎巷的童家老太太,她两年前已经过世了,但东西肯定还在她其中一个孙女手中,最有可能的是大房所生的二姑娘,传闻她虽貌丑,但深得童家老太太疼爱,从小就带在身边教养,脾气温顺,个性也很善良,应该很好说话才对。」
姚锦杉仿佛看到一线希望。「那么该如何跟她联系?」
「我娘说这位童家老太太身边有个跟了一辈子的老婢女敏姑,目前应该还活著才对,可以透过她去问问看。」程承波安抚著表哥。「我娘这两天就会送信过去,等结果出来再告诉你。」
「那就有劳舅母了,代我谢谢她老人家。」他真希望快点把母亲的遗物拿回来。
「都是自己人,跟我客气什么?」程承波笑道。
比起表弟,和自己血缘最亲近、相处时间也最长的庶弟却一心一意想置他于死地,真是天大的讽刺。
「童家那边有消息了!」
数日后的晌午,程承波来到耳房。耳房共有两间,其中一间就拨给姚锦杉居住。
姚锦杉立即从书案后头站起来。「是好消息吗?」
「不算好消息。」他面色凝重地坐下。「我娘说敏姑在信上写到那件黄花梨木雕花四件柜是老太太给他们家二姑娘置办的嫁妆,绝不会卖。」
他就想事情没那么简单,连忙又问:「可否请舅母代为安排,让我跟这位童家二姑娘见面?」
程承波马上点头。「我这就去跟娘说。」
「希望对方愿意见我。」如果对方还是不肯,他只有亲自登门拜访,说什么都要把母亲的遗物讨回来。
「……这个陈秀才三个月前才死了媳妇,听说他娘是出了名的恶婆婆,对待媳妇相当刻薄,有人说就是因为受不了虐待才自杀,不过他会念书,当上举人绝对没问题。另外一个是王家饼铺的独子,连著两房媳妇都生不出男丁,就把人家休了,只要二姊的肚皮争气,不怕被赶回娘家。」事不关己,童玉绣自然说得轻松。
童芸香却是听得脸色发白,想到爹娘五天前说的话,要是真的把她许配给这种人家,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爹娘怎么说?」她挤出声音问。
「娘说要是真的再没有其他人上门提亲,就从这两户人家当中挑一个,不过刚才又听说赵媒婆来了,说不定有比他们更好的对象,我现在就去打听,待会儿再来跟二姊说。」
见三妹蹦蹦跳跳地走了,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童芸香却是欲哭无泪。上门提亲的绝对不会有好对象,她不想就此认命,看来只有逃婚这条路可以走。
「二姑娘!」
这时外头传来婢女的低唤,她整理好情绪,才让人进来。一听是敏姑有要事请她过去一趟,便来到荷园。
「二姑娘请坐。」敏姑奉上茶水,端详她微红的双眼。「怎么了?二姑娘气色不大好?」
童芸香轻摇螓首。「没什么……你也坐下,咱们之间不必太过拘谨。」
闻言,敏姑笑了笑,在另一张圈椅上落坐。
「找我有事?」她问。
「程家老太太又派人送信来了,虽然咱们已经说过不卖,不过那四件柜原本的主人说那是他母亲的遗物,对他意义重大,希望能跟二姑娘见上一面。」敏姑说出原委。
她一脸为难。「换作是我,也会想要拿回母亲的遗物,但那是奶奶帮我准备的嫁妆,对我同样意义重大,说什么我都不能卖。」
敏姑当然明白。「我知道,可是程家一直派人送信来,又不能不理,毕竟老太太的么妹就是嫁给程家老太爷的二弟,两家交情颇深,也不好得罪,才想问问二姑娘的意见。」
「既然这样,只好跟对方当面说清楚。」童芸香打算亲自回绝。「不过爹娘不准我出门,得瞒著府里的人才行。」
「这件事就交给我,我也会陪二姑娘走一趟。」敏姑回道。
之后又经过几次书信往来,终于敲定见面的日子。
这天,童芸香在敏姑的陪同下,来到位于清吟街上的程家,程家还很周到的安排轿子从大门进去,直接来到通往内院的垂花门外头,好避开外人的目光,让她免于尴尬。
程承波听说客人已经到了,便出来迎接。虽然早就听闻这位童家二姑娘脸上有块胎记,也因为它,婚事一拖再拖,但是亲眼见到穿著藕荷色袄裙的纤弱身子从轿子里下来,还是不由得愣了下,他连忙转开目光,不便直视对方的脸,心中忍不住怜惜。
「见过程世伯。」童芸香福了个身。
他神情一整。「家母身子微恙,就由我来招呼贤佷女,勿见怪。」
「程世伯客气了。」她抬起脸,并不避讳让胎记曝露在外人眼中。
见童芸香态度从容,一点都不畏缩,程承波心想不愧是童家老太太亲自教出来的孙女。
「请进!」他比了手势道。
三人走进垂花门,来到正厅,屋里的姚锦杉见他们进来,立刻起身,神色急切地朝童芸香这一头望过来。
就是这名男子要见她吗?
只见对方身材高大、五官英俊清朗,堪称一表人才,当黝黑的目光扫过自己脸上的胎记,眼底只是闪过一抹讶异便恢复正常,并没有跟其他人一样露出嫌弃,或者急欲掩饰脸上的厌恶之色,她心想,这真是个善良体贴的好人,今天答应跟他见面的决定是对的,一颗心才安稳地落下。
「贤佷女,这位是姚锦衫,是我的……表外甥。」程承波只能这么跟外人介绍,要是说表哥,打死也没人会信。「锦杉,她便是童家二姑娘。」
童芸香福身见礼。「姚公子。」
「二姑娘。」姚锦杉拱手为礼。
虽然已经事先听表弟提起过,但他没想到对方的这块胎记盘踞整张左脸,活像有人用沾了鲜血的毫笔在这位童家二姑娘脸上绘出一朵血花,看来触目惊心,但又有种异样的艳丽。
当他接触到对方的目光,并没有预期中的自卑和怯懦,不知怎么的,他有一种感觉——想要顺利取回母亲的遗物,会比想像中还要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