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河(上) 第六章

秋如落叶般飘散于北来的寒风中,热闹的新春驱走了冬的萧瑟。

瓣石城在门两边贴上春联,宝姿帮著忙贴好,退了一步,歪著头看了一会,道:「姑爷的字好丑!」

瓣石城哈哈笑了一声。

赵奔忙道:「你若只练几个月,怕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忙著跟街上放爆竹的小孩斗气的牛四海也转过头来说了一句:「可不是?老子也不会写,写几个大字有什么了不得的,你使得大刀吗?」

宝姿叉腰:「你这老牛,这种日子里说大刀,吉不吉利也不想想!」

牛四海翻了个白眼:「老子向来可不信什么鬼神,上年这一天还在砍人家脑袋呢!」

「少说了,再说,冤魂今晚就来找你!」

宝姿对著赵奔嗔:「过分了,你这是哪门子的劝!」

「总之,你们两个是互帮,老子不跟你们扯了!」牛四海咕哝,「对老子一个样,对他另一个样——受不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宝姿脸红了。

瓣石城笑著低头,月向晚正侧著耳朵听,宁静的模样一如常人,忽然,她的唇角动了动,眼楮转到他脸上,小声道:「石——城——」

瓣石城笑定住了,其他笑闹的人也转过头来。

「石——城——石城,你是——石城——」她甜甜地笑,梨涡隐现。

「小姐!」宝姿欣喜地大叫,「你认得人了?」

月向晚不说话,只是笑,但那笑中已经没有了傻气。

靶觉有水气从眼中眨下来,戈石城不知怎么才好地抓著她的肩膀。

「嫂子,你认不认得我?我是牛四海啊!」牛四海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脸凑到她的眼前。

「牛四海。」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那我呢?」

「那我呢?」旁边的人忍不住都问。

她不再重复来重复去喊著爹,竟把他们的名字都跟著念了出来。这对他们而言是多大的喜事!

「这是什么?」她踮脚从呆掉的戈石城肩上取下一颗晶莹的珠子,看著它在指尖化为水。

「下雪了!」赵奔最先发现,「我们进屋去说吧。」

「这是雪子。」戈石城双掌合捂住她被雪水沁得冰冷的手,将她往门内牵去。

赵奔、宝姿在后面会心一笑。

「少了嫂子的声音,我总觉得家里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她若是好了,大家又可以像以前一样。」

「这是你家吗?每天来蹭饭吃——不害臊!」宝姿刮他的脸。

「你家就是我家,我来家里吃饭有什么可害臊的?哪天我不来了,看你心里慌不慌!」

「我慌呀——我慌你没饭吃,饿得到人家家里抢被送去蹲大牢!」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说错了。

丙然,他笑咪咪的:「你担心我啊——担心我就别赶了,免得我到‘人家家里’去抢。」

「你这人!」宝姿恼得一掌把他推进门去。

他又探出半个脑袋,喊:「牛,进门了!」

牛四海慌手慌脚地扯开那七八个缠著他的孩子:「放手,臭小表——哎哟!耙扯老子头发——」

一群小孩子吵吵闹闹地追著他进了门。

「小狈子,乖,你娘在叫你呢,回家去。」还是宝姿厉害,三言两语搞定。

贴著歪歪扭扭「福」字的门「砰」地被关上。

一群小表在门外面面相觑,不知谁喊了声「下雪了」,顿时一哄而散。

街上冷清下来,阴沉沉的天四合下来,像一个看不见尽头的洞,吸走了仅剩的光。雪子跳落在地上,打湿了的尘土开始让它一点点依附,水渍化开,雪子也慢慢开成了花——

朔风吹来,雪花漫天纷飞旋转,一阵阵轻骨盈盈,直卷舞到远方、到苍穹。

☆☆☆

水天同色,一径的灰淡,丽人的狐裘在风雪中扬起华贵风情。唇轻轻凑近开得正艳的梅,嫣红与玉白形成勾魂夺魄的对比,她明亮的眸朝窗那边的人影送去一眼,贝齿咬著唇低下头来,望到水中映出的自己和梅花。

「雪下大了。」他临窗伸手接雪,又模了模自己斑白的鬓发,「我这发,可比雪还要白。」

「你这人,比你的发还要白。」身旁嘲笑。白头翁不白发,谁还白发?

「啊,大少宫主。」文赏心回转身。

屠征一手撂著袖,挑了挑炉中的炭火:「今年冬天好像比往年都要冷,文副堂主觉得呢?」

「是挺冷的。」但没觉得比往年冷多少,冬天嘛,反正就是这样的。

「坐。」

文赏心只得在炉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雍州伏雷堡的事情一解决,屠战也应该好回来了吧?」屠征问。

「属下只听二少宫主说要进羊泉城,鱼还溆的玄机剑法没拿到,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文赏心接过他递来的一杯温酒,道,「谢少宫主!」

「鱼还溆还有个女儿吧?屠战会从她那边下手,找个跟伏雷堡有交道的女人过去,必要时帮屠战一把。」毕竟是亲兄弟,他总不好袖手旁观。

文赏心懂了:「那白怀馨倒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屠征淡淡道:「那就她吧。羊泉城分堂正处在两派交接之地,少了个堂主,就让她留在那边,办完屠战的事也不用降回香主了。」

好一招明升暗降,把自己不要了的女人赶到荒北边城去。

文赏心动中嘀咕,嘴上只接了令下来:「是。」

「你心里在骂我吧?」屠征笑看向他。

「属下不敢。」他背上发毛。

「骂就骂吧,我倒觉得被骂是件好事,至少让我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他似笑非笑,眼光投向窗外的姬妾,却又好像穿过了人,让人琢磨不透,「我是没有你怜香惜玉的本事哪——」

「属下对大少宫主的爱妾绝无非分之想!」

「你慌什么?我又没怪你。」他嗤笑,「看到解忧这样的美人不动心,除非你不是男人。男人本性是鬼,进化成人,修炼方成仙,分色鬼、色人、色仙。」

文赏心愣了一下:「属下不懂,什么是色鬼、色人、色仙——」

「鬼在地下爬,见花则猎而毫无顾忌;人在地上走,拈花惹草但更重声名;仙在空中飞,贪色闻香却不坠花丛——嗯,文副堂主算是哪一种?」

「属下、属下……」文赏心不禁想笑,「属下不会看见女人就想,也难以做到不坠花丛,该是色人吧。」

「那解忧这花丛,可让文副堂主坠下去了?」

「大少宫主——」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一月中,问他讨过解忧的人不知有好几了。他看不上的人,自傲的解忧必也看不上——跟了他两年,送人也该多少为她盘算一下。

唉,他的心真是越来越好了。

一一难道近一个月他不在堂中,那些大少宫主散尽后宫的传言都是真的?

文赏心咬咬牙,斗胆道:「假如属下坠到了解忧花丛里,大少宫主又会如何理花?」

屠征笑道:「谁压坏了花,我就请谁把这花带回家去。」

「多谢大少宫主!」文赏心欣喜若狂。

「先别忙著谢我,解忧花还有小小的刺,近不近得了身,还要看你养花的手段如何了。」屠征淡道。这也是他为什么留她到最后的原因。

窗外美人幽幽的眼光飘来,文赏心不禁心动:「属下还没养过花,不过属下知道怎么护花,谢大少宫主提醒,属下感激不禁。」

屠征一震:「养花和护花有什么不同?」

「养花是以物在养,护花是以心在护,前者重于欲,后者在于情。」

屠征低下头,似乎在想什么。

一阵无声。

「属下一一说错了什么吗?」文赏心疑惑。

「你没说错!」屠征突然大笑,「白头翁啊白头翁,你哪是色人,你分明已是仙!倒是我屠征,自诩成仙,其实还是鬼!」

☆☆☆

喜气在冬的尽头褪色,红的对联被岁月雨水洗成淡粉。

枝头悄悄探望出来的嫩芽,先是一点、两点……再是一片、两片,等月向晚在惊叹声中发现时,它们已经挨挨挤挤地占领了前段日子还在冰封的苍褐枝杈。

她对著它们不会再自言自语地说话,只是静静地望著、笑著,仿佛封印的心灵也因为春意袭然、大地复苏而醒来。

到春去夏来,临近秋声,戈石城心间起落也是一年之间的变换,从荒冷、到痛寒、经过轻温、再到暖热、最后再来的秋不是萧瑟,而是妻子「康复」的喜悦。

仿佛重新活过来的月向晚对紫微垣宫三日已忘得一干二净,偶尔他不小心在言谈中提及,她便无言以对,浑然不明白他的话。

而对一年来的疯傻,她也全然不察觉,只道:「奇怪,我不是一向如此吗?」宝资至此也凶巴巴不让旁人提起一点不对劲的事情,为此,牛四海不知挨了她多少顿骂。

表面看,似乎没怎么,恢复后的月向晚还是没疯前的月向晚,但当夫妻日夜相处、同床共枕,戈石城隐隐约约觉察到她眉头压著,心里有不为人知的东西。他猜不透她想什么,但夫妻之事不好意思开口问外人,他的粗枝大叶往往被妻子有意无意地一理,情波一动荡,三五次下来,不安也就淡了。

他就想,做噩梦的原因也不外是惊吓过度吧。但是他始终没敢再问那噩梦中到底有什么,因为问过一次,那晚月向晚便起了疑心,追问自己额上的伤疤由来。想起宝姿耳提面命,又怕妻子难过,他支支吾吾过去,其实,他也不清楚的答案,他又怎么编得出来?

秋天一早,他从院中练功回来,想到房中拿衣物去冲凉,一进门便看到月向晚穿著亵衣坐在窗口喝茶,长发松松挽著,云鬓蓬乱、睡意惺忪的慵懒模样让他好一阵心悸。

「石城?」她放下杯子过来,早已熟知他的习惯,将备好的衣物递给他。

「你——又做梦了?」他接过衣物,却随手放在案上,拉住她的手。

她点头,忽道:「好大一条蛇……」这次的确梦到了蛇,身长几十丈,双目如电。

他呆了一下:「你真的梦到蛇了?」难道紫微神蟒的事不是讹传?

她疑惑的眼光射向他。

「别怕,反正是做梦,不是真的。」他口拙地安慰,「别想了。」

「哪有那么大的蛇?我才不信呢。」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天还凉,你起来了怎么不加件衣服?」

她微笑道:「你可不准说我懒——做了噩梦没睡好,刚才起来只是想喝口水,我还想躺回去。」

「天色还早,你回去睡吧。」他的喉结上下滑了一下。

她看著他想糖吃又不敢拿的窘态,偷偷笑,道:「石城,我额上有个大疤,你是不是要嫌弃我了?」

「不会啊,你都不嫌我了,我怎么会嫌你?」

这呆人!「宝姿和赵兄弟近来好像吵了架,他们两个倒好,吵吵分分的,那么热闹不知道什么时候喝上喜酒。」

「阿奔跟我说过这事,就怕宝姿还不答应。」怎么会突然说起这桩事?戈石城二丈金刚模不著头脑。

「我看——他们两个也应该快了。宝姿如果一嫁,家里倒会冷清很多,再多个人就好了。」

「你怕家里冷清?」戈石城笑了,「还有四海在,再说宝姿就算嫁了,也肯定会跟阿奔常常回来的。」

她好气又好笑:「他们以后成了亲,自己有家了,干吗老往咱们这边跑?牛兄弟年纪也该到了娶亲的时候,以后也没时间来。」

「啊?」他惊道,「那怎么办?」

「小孩子最热闹了。如果……有个小孩子,家里就一点也不会冷清了。」

「哪来小孩子——」他的话中断,目瞪口呆地看著头越垂越低的她,「你的意思是不是我这个意思?」

她酡红的脸被他抬了起来:「什么什么意思,说话颠三倒四的!」

「我们要生个小孩。」他笑著低头吻住她,唇轻轻吸著,像在对待易碎的精瓷。

她偎进他怀中,捶了记他的后背:「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呆子,什么都要我说出来?当你的老婆脸皮不厚,怕要被闷死了!」忽地嘤咛一声,因他转炽的吻。

他拦腰抱起她到床上,亲著她露在亵衣外的肌肤,模索的手一拨,将她的亵衣解到了一旁:「向晚,今日不去摇扁堂了……」他微微喘著气.含糊地说。直起身,正将自己的衣服脱到一半,忽然定住,「——我身上都是汗……」

她睁眼,望到他古铜色宽厚强壮的胸膛上,汗水的川流。她交握于他颈后的手轻轻一压,唇贴上他的:「别去理了!」

他的犹疑完全被他们赤果紧贴的身体攻陷。

房外是秋,房中是春,而远在紫徽垣宫的屠征却突然之间一阵烦躁,怒意像潮水一般往上汹涌。

「怎么了,征儿?」屠夫人苏留仙看著儿子拿起破了个角的琉璃棋盒把玩,又突然摔了开,不禁吓了一跳。

棋盘在地毯上滚了一圈,安静地躺下。屠征那来得莫明的怒气也散了,脚尖一踢,将棋盒接回了手中。他不经心打了个哈欠道:「就是没睡饱,被娘吵醒了,心情不妙而已。」

苏留仙柔丽的脸上显露一丝责怪:「你到宫里已经四天了,我每天来找你,哪次见得著你?还怪我一大早来吵你不好睡,我要不是一大早来,你还有人影吗?」

「白日宫里有这么多事情要办,我哪有闲时间等你大驾光临——要怪你去怪屠宫主、爹老子好了!要不是他留个烂摊,自己养病去了,我又怎么会这么辛苦?」

提起屠泾渭,苏留仙便叹气:「你爹也不知怎么了,原本身强体健的,竟然说病就病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说病就病怎么叫病?」屠征又打了个哈欠,「娘,你有话快说,你儿子为了金刀盟的事,挑灯夜战到四更,不想他也变成他老子的模样,多关照一下他的养生之道。」

「我听人说,你这一年变了很多。」

听人说?怕是他身边的探子吧?屠征不动声色:「还是你儿子嘛。」

「你是想通了?」苏留仙迟疑地,「——你知道屠战现下在哪儿吧?你爹病了他怎么也不回来?」

「娘,他在雍州羊泉城,赶不回来的。」你也好放心了。

心思被儿子看穿,她也不以为意:「他除了从小武功比你高之外,其他什么都比不过你。但是你爹却是相当喜欢他,你老是做事无顾忌、又放荡,我真担心你爹一怒之下会把紫微垣宫交给他。现在好了,你修身养性下来,短短一年功绩有目共睹,你以后当了宫主也不会有人闲话,我也好放心了」

「我还以为娘是怕抱不到孙子呢!」屠征嘲道;

「抱孙之事我当然也在想了,征儿,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是美人我都中意。」

苏留仙微微一笑:「你不要瞒娘了!我知道你身边姑娘以前有不少,不过娶妻不能是她们,你也聪明,早知道把那些都送了人,不然坤山凤王也不敢来提亲。」

「哦?」屠征笑,眼底掠过一丝诡光,「他帮谁提的亲?」

「他的孙女,十七岁。我看过那姑娘了,模样标致,性子也好,你若不反对,这门亲我就帮你先定下来。宫里有点喜事也好,帮你爹冲冲病气!」

屠征懒道:「要帮爹冲喜,何必要我成亲?让爹娶了坤山凤王的孙女当四房,不是更好?」「你胡说什么!」苏留仙气道,「你爹一把年纪了,还娶什么妾?两个都已经让我忙透了,再讨一个还了得?我替你订这门亲事还不是为你好,妻家的势力可以扶持你,这样一来,紫微垣宫宫主的位子就注定是你的了!」

屠征笑:「爹当初娶娘也是这样吧?」

苏留仙愣了愣:「这是自然。」

「娘难道没有自己想嫁的人?」

「我嫁你爹,当然是我自己想嫁。」

屠征叹了一口气:「娘是想嫁屠泾渭,还是想嫁紫微垣宫宫主?」

苏留仙不自然道:「那时屠泾渭还不是紫微垣宫宫主。」

「那就是说,娘是看上爹的人,爹是看上娘的家势!」屠征抚掌,微微一笑,「娘看后果如何?娘若想要你媳妇变成第二个你,你儿子讨上个七房、八房来伤她的心,娘尽避现在去下聘好了。」

他的话让人为之气结。

苏留仙瞪了他半晌,脸别了开去:「我说不过你。」生出这种儿子来,怪不得屠泾渭时常暴跳如雷。

「母亲,我肯定会娶的,而且也是坤山凤王家的,不过要等些时日年月。」

「等些时日年月是多少时日年月?人家姑娘都要老了,还等你?」

他懒洋洋地躺回榻上,被子当头一盖,声音从被中传来:「没办法——你儿子近来要当色仙,飞过百花不采其色香。」

这蒙头一睡,睡倒大半天光。

窗棂间日光风雨依旧辗转飘溢,青山不老,绿水无忧,世间却生死嬗递,人事全非。

屠泾渭时好时坏一年半,没能过病后的第二个立春。

——欲知月向晚的结局如何,请看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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