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似乎是可以用金银封住的,更甚者,可以用刀、用剑。人命在许多人眼中只有消亡的价值,而无存在的价值。几缕魂魄的消散,并不能动摇他们足踩的根基,那些丧失生机的血肉之躯,垒筑成台,让他们可以攀得更高、望得更远。
模模糊糊的人声穿入她的耳朵,震得她的头都疼痛起来,尤其是额上,痛得仿佛整个头都要裂开。吃力地睁开酸涩的眼,浮肿的眼皮和迷蒙的视觉让她只能看到一个灰白的影子靠在床头。
那是冥府中来的使者吗?
她嘻嘻地笑起来,张开嘴:「牛——头——马——面——」
「我不是牛头马面,我是屠征。」那人好笑地说道。「屠……征……」她困惑地重复。
「嗯。」屠征看到她眼珠子转了又转,「怎么了,不会摔了一跤就把什么都忘光了吧?」这样倒好,省得她又是撞死又是放血,现在迷糊的模样倒也挺娇憨的。
她的眼楮一顿,突然之间大喊大叫起来:「疼,疼死了!牛头马面——我不要跟你去,阎王爷不要打我!疼——我好疼——」
屠征怔住了,伸手去抚她的脸:「你怎么了?」
她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径自大喊著,蜷成一团,缩在被中瑟瑟发抖。
「怎么会这样?」他扯开丝被,将兔子似的她拎抱了起来。
她仍在不停打颤,双眼紧紧闭著:「牛头马面一一走开,走开——」
「把秦骐给我找过来!」他朝婢女命令一声,眼楮却动也不动地定在她脸上,「睁眼看看,我是屠征,不是什么牛头马面。」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呜咽著,死死不肯睁眼。
他想扳开她已经沁血的嘴唇,冷不防被她一口咬住手指,牙齿深深嵌进,血顺著他的手背流了下来。他忍耐地任由她作怪,将脸贴在她的鬓发上,低道:「咬吧,这是我欠你的。」
她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嘴巴发酸了,竟慢慢松开了他的指。
他放下她,转头朝向刚刚进门来的老者:「你替我看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骐坐到榻边的椅子上,才搁下药箱,床榻上一只手伸了过来,拉向他花白的山羊胡子。
「哎——姑娘——」他不禁痛叫了声。
换作平日,屠征早忍俊不禁,可是现在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像是被他那一声痛叫吓著,惊疑地望著。
秦骐截住那只正要缩回去的手,细细把脉,手的主人却不合作地挣扎扭动,嘴上又发出疯疯癫癫的哭喊。
「少宫主,这位姑娘只是失血过多,又受了点惊吓,照老朽前次开的那些药服用,伤口莫沾水,十日后就没什么大碍了。」
「伤口真的无事?」
秦骐摇头道:「伤口完全痊愈至少要等上半年时间,而且就算用了世上最好的续玉生肌班,留下铜钱大的疤痕也是再所难免。」
屠征望向月向晚,道:「女人脸上留个疤,破了相,无疑便是毁了这张脸。」
秦骐沉吟:「若姑娘家爱美,医门夏徂秋所制霜枫白露倒可以消淡疤痕,但想要完全与先前一模一样,因姑娘‘摔’得实在是太重了,老朽也无能为力。」
她根本没想给自己留下活路,一心求死,‘摔’得怎么会不重?
「那她现在怎么会如此失常?」
「人道心为思之官,其实不然,脑才是思源所在。踫撞过于激烈或惊吓过度,都可能导致失常。」
俗话说就是疯了。
屠征阴沉道:「那你的意思是她可能疯了?」
「照姑娘的状况看,应不会有事,只是——世间有如此多出乎情理之事,医理也不过沧海一粟。」秦骐未正面答复,只草草一言带过。
「那——她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了?」
秦骐深邃睿智的目光扫过月向晚:「少宫主,老朽并未如此说过,姑娘的情况还看姑娘自己而定。」
屠征心思紊乱,哪听得出这话外之音,沉默半晌,道:「你退下吧。」
「那老朽告退。」
回头看去,月向晚呆滞地缩在床榻一角,啃著自己的手指,仍旧乱七八糟地嘟嚷,哪还有半分先前清雅的灵秀和从容的沉静?
「可恶!」屠征踢掉了房中惟—一张椅子,怒道,「全是一堆庸医!」
月向晚一战抖,放开声大哭了起来:「爹——」口水眼泪鼻涕全往丝被上擦。
「别哭了!」哭得他心烦意乱又……不舍,「这儿没你爹!」
她哪里听得懂他讲什么,只被他的吼声吓得直抽噎。
「别哭了。」他沉视她半晌,不禁放柔了声音,靠近她模著她的发,「既然你要爹,我就带你去找你‘爹’。」
一番争斗之后,疯掉的月向晚终于被送回了摇扁院,而屠征阴沉深思的面孔之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瓣石城好好一个妻子,在莫名其妙的失踪之后,变成了一个让他神魂俱裂的疯子。
爆里传著的原因是她在后山谷不小心惊动了蜇睡十年的紫微神蟒,因而受到惊吓和伤害。紫微神蟒确有其物,百年来宫中被它所噬之人已达四五十个。她能够死里逃生,也著实是幸运。
瓣石城半信半疑,愤怒之下本想求证,但成了疯子的妻子缠著他叫爹,他一走开就哭闹不休,弄得他只好抛开其他事,一心一意地照料她。
「我真是后悔当初带你上山来,如果我不要你来紫微垣宫,你也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了.都是我害了你。」他自责。
月向晚傻傻地看著他。
「来,吃药吧。」他一调羹轻轻在碗中转了转,凑近她。
她大叫一声,手舞足蹈,差点将他手里的碗打翻掉。
天下怎么会有你这种傻子?我是故意把茶水打在你的身上的,故意的,你知不知道?
在复兰镇借宿民居之时,她以打翻茶水捉弄他,那轻俏的模样、那些话还在他心中,他多么希望今日她也只是故意要打翻药!
「苦的,苦的——」她像小孩子一样指著碗,委屈道。
「药当然是苦的,吃了你头上就不会再痛了。」
她嘻嘻笑著:「痛的,痛死了——我要爹,爹不走——」
「好,不走,不走。」告诉她多少次了,他不是他爹,但她却什么也听不懂,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任由她去了,「你好好把药吃了,我就不走。」
「药吃了——」她歪著脑袋、斜著眼楮。
「药吃了,还有青梅冻、英蓉糖。」他耐心地诱哄,递出已吹冷的一调羹。
她一手挥去,药水四溅:「痛,爹不走——爹不走——」
他拾起掉落在被上的调羹,顾不得擦自己脸,单手抱住乱动的她,喝下药并一点点地匀进她的口中。
她呛了一下,温顺地靠在他怀中。
每当此时,她的平静便如同从前。
他离开她的唇,以衣袖抹去她流淌下的药汁,将碗放在床头。
「爹不走——」她一头钻进他怀中,双手如溺水之人死命揪著他的后背,声音模糊。
「不走、不走。」他急忙道。
她又傻笑道:「妖怪,妖怪,嘻嘻——」
「别怕,没妖怪,我在这儿呢。」她怕是真的被那条蟒蛇吓坏了,他想,空出一手扶好枕,将她小心地放了上去。
「不走、不走——」她不肯放手。
他怕压到她,抽出她的手,将自己的一只大掌放到她两手间,侧身躺下,并替她拉好棉被。
「爹——」药中的镇宁散开始让她有些睡意。
「我在,我不走。」
饼了一会儿,她似乎睡著了。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笨拙地塞了一团帕在她犹自握起的拳中,拿起碗,走出门去。
细小的奇怪声响让他在门口警觉起来,抬眼望去,一个影子从瓦上忽掠而过,长长的兵刃寒光一现。
紫微垣宫中怎么会有刺客?
一道颀长的身影从门外闪进来,顺手上了门闩。
「月向晚。」身影踱到她身旁,只手撩起低挽的床帐,灯火映出面部清深的轮廓。
屠征。
「刺客的把戏,也只能骗骗你丈夫这个傻瓜。一个妻子受了天大的委屈,都还被蒙在鼓里的男人,你叫我怎么放心把你交还给他?呵——别怕呀,我不是来抓你回去,也不是来杀你的,你尽避放心睡著别动。」
她呼吸似乎有点不平稳,如同在一场噩梦中。
他低声道:「我实在是不明白,戈石城到底哪里好,值得你这样不要命地替他守身?或者——你只是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没有其他人能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逼你,所以你就自杀给我看。你想过没有,你死了伤心的人是谁?不是我屠征,而是你那亲亲丈夫!啧,亲者痛仇者快,平日里有点小聪明,这节骨眼上怎么如此糊涂?不过,说我不伤心,也不其然。你记得我说过一句话没有——喜欢的东西得不到,我会寝食难安。你现在的确叫我吃不好、睡不著,我二十三年来,没踫到过你这样的女人。若你在流落江湖之时,最先踫到的是我,现在戈石城就不知道在哪边凉快去了!遭了惊、受了伤,你也不会这样躺在他怀里乖乖地让他亲来吻去——」
他话语一停,仿佛自己心头被蛀了个孔一般难受。
「原来你喜欢的是这样对你轻声细气、唯唯诺诺的男人?就算没脑子、没权势护你周全你也不在意吗?我只要一动手,甚至不必下令,要取他的命也易如反掌。你不想他死,就跟我做个交易——我不用你当我的姬妾、红粉知己,只要你陪我一个晚上,一个晚上清算你我之间的一切,我算是得到过你,你也从此可以跟你的丈夫平静度日,不必再提心吊胆我会害你们,如何?」
她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要醒来,接著却又没有一点动静了。
他低笑一声:「还是算了。要你给我一次,你额上留了个大疤作记号,要你陪我一夜,你怕要断手断脚地留念了!嗯,头上还很痛是吧?秦骐说伤好后疤痕是消不掉了,你若贪漂亮,半年中我会叫人送霜枫白露到摇扁堂去——医门的不死医,恐怕还有点难缠。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会去用它,你是巴不得自己变成丑八怪,就像现在变成疯子一样。我也不想你用霜枫白露——额上这疤在,你还是很好看,只要用花钿一贴,别人也看不见。它是我给你的,就像烙印印在你脸上,我还盼望著它能留一辈子。当你一看见它,你就不得不想我,你就永远忘不了我。」
忘不了什么,忘不了差点被奸污的耻辱吗?
一阵沉默。
「我本来想早点来看你的,只是你那傻瓜丈夫老是守著你,而我也脱不了身。」最让人讨厌的上苦、明香两护法奉命守著他,他无聊得只能在房中听听鸟鸣水声,「你是有点小聪明。聪明得让我也吓了一跳,只不过,有时聪明得反而过了头。把戏拿来骗骗婢女、骗骗你丈夫是绰绰有余,但是连我也骗不过,怎么骗得了我爹?不想你没命,我再舍不得也只好放手——」
他弯,吐息灼热地喷在她的脸上,她在昏睡中皱起眉,手指动了动,握紧了帕子。
「我已经安排好,让你们今晚跟著最后一批七堂人马下山。这是你活命的最大机会,只要忍一忍,不管想起什么都不要回头,一到新卧城境内,你就安全无虞了。」声音在她耳边说,随即稍稍起离,「能离开紫微垣宫,你一定很开心吧?你开的心,却是我伤的……」
他微微一笑,将自己的唇贴上了她的。
她轻微地痉挛了一下。
他只是轻轻又不容摆脱地贴著,单纯地与她唇齿相依,不含半点。
直到久久之后,他才离开她的唇,温热的手掌探进她衣领。
「你的心跳得好快。」他嘲笑,自她的胸口模出一弯被锦线穿系著的翠色玉玨,玉玨中白翳如霜河横贯。
他自她颈上解下那块霜河九星玨,纳人怀中,然后转身离去——头也未回。
床上的人似乎从噩梦中脱身,眉头悄悄地舒展开来,犹如初春露水中细长的婉约软叶。
☆☆☆
山中晚来早,早也来得早,不过是寅时,东边的天际中便透出晨光,隐隐张望著要取代暗夜一统天宇。清新的湿气在山谷留连不散,沁入人的肌肤,让人遍体生寒。
月向晚是被戈石城背著下山的,一路行来,因为还在睡梦中,安静得像一个累坏的孩子。同行有另外六堂十多人,包括殷翱。大多人都是因为另有事务在身耽搁了三日下山,而他们的家眷早已送离紫微垣宫。
循著铁索穿过一片茫茫云海似的水气,出了山。谷外的天依旧沉暗,数十把火炬点亮在守山弟子们的手中,烧出「 哩啪啦」轻响。
有火,却烧不热冷冷的山里气息。
瓣石城觉得衣衫都湿透了,粘在身上冷飓飓的,还好是练武之人,些微的寒气不算什么。背上的月向晚揽著他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身上都还瑟瑟发抖,他几乎都听到了她牙齿打颤的声音。
奇怪,这样子还睡得著吗?
「冷不冷?」他问。
背上的人没吭声,照旧在发抖。
他懊恼道:「都怪我粗心,没想到出门时多帮你加件衣服。早知道,在没过云天道时还可以回去拿条毯子。」
背上的人挣扎了一下,大喊道:「爹,不走、不走!」
「不走、不走。」他安抚道,不顾旁人投来怪异的眼光。
「不回去,有妖怪,不回去——」她贴在他耳边小小声说。
原来她是怕他回去!他忙接口:「好,不回去,不回去。」
旁边传来一声窃笑:「戈爷好像在教女儿呢!」
他有些尴尬,但还是抬头看去:「让你们笑话了。」
窃笑那人道:「笑话哪敢,戈夫人的事情我们也很同情哪。」当初刚上紫微坦宫,一帮人哪个不羡慕戈石城的艳运?只可惜——
他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好好一个美人得了失心疯。
「不知道戈爷有没有亲眼见到那条神蟒?听说有双臂合抱那么粗,头上还有一顶紫金瘤冠,双目像头颅大的夜明珠,还会放出青光。」
「戈某没见过。」他沉沉地道。
那人却有意继续攀谈:「那蟒蛇要噬人,百来年已经吃掉了近百个人,像前辈中的玉袖蛟王邑笑天,武功何其高强,这无角龙照旧还是斗不过另一条无角龙!不过照我说也奇怪,邑笑天那样的人都逃不过,戈夫人这么柔弱怎么反而没被吃掉?」
「大概是老天爷保佑吧。」
「不!」那人振振有辞,「照我看,那条神蟒是雄的,而且还知道人世间的女人美,看上了尊夫人,想把尊夫人卷回蛇洞去当压洞夫人,但是尊夫人怕它,所以它只好把尊夫人放了回来!」
月向晚在戈石城背上抖了一下,埋头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像是笑、又似是哭。戈石城勉强笑笑:「是吗?」
那人一拍手,又叹道:「这也是猜测罢了。唉,就算那蛇看上了尊夫人也没用啊,一人一蛇,天差地别。」
瓣石城已无话可说。
「不过,真的假的还不知道,戈爷知道的嘛——道听途说不可信,咱们谁也没见过那蟒长得什么样,所以到底有没有那蟒,还是一个问题。」
瓣石城心念一动:「如果不是蟒蛇,那会是什么?」他其实也不是很相信这种说法,因为听起来似乎太玄了点。
那人压低了声音:「不是蟒蛇伤人,便是人伤人了;戈爷想想平日有没有什么得罪之人也在这次盛会当中,他知道找戈爷不好下手,可能把脑筋动到夫人身上来了。」
「一派胡言!」旁边一声冷喝。
「啊?」那人吓了一跳,忙转身,「殿堂主!」
殷翱的金眉与鹄鸟刺青,在昏暗中勾出狰狞。
那人心生惧意,无声无息地退了开去。
「殷堂主。」戈石城叫了一声,殷翱为堂主,虽然不是主摇扁堂,但也算是他上面的人。
殷翱看他一眼,道:「晨时寒气较重,戈副堂主好像没带什么衣物。」
他呆了呆:「我不冷。」
傻小子,你不冷,你背上的人才冷!殷翱举手咳嗽了一声,解上深紫大氅,手一扬挥了出去,刚刚披落在月向晚身上。
「啊?」戈石城意外极了,「多谢殿堂主!」
「尊夫人身体不适,再受了寒就不好了。」谢什么?大氅又不是他的。
「殷堂——」
「你们——」
「啊?殷堂主请先说吧。」
殷翱表情严肃地道:「你们回新卧城,还要骑马回去?」
瓣石城表情滑稽:「紫微垣宫山下,怕也租不到马车……」
「宫主的夫人那边有两辆马车,现有一辆在我手中。既然你的夫人不能够骑马,我这一辆先借给你吧。」
「啊!——我、我先前想的也正是这回事情——不想殷堂主你先想到了,我、我——多谢殷堂主!」他高兴得连口齿都有点不清了。
「小事一桩,不用挂在心上。」才怪!送马车的人是恨不得你背上的人记得他每一点恩惠。
「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该起程了。」
「殷堂主,告辞了!」
马车在晨光中渐渐远去,殷翱一声叹息:「征儿啊征儿,你给我找的好事做!」回头扬目望去,似乎东边日光露出一尖的山头高台上,白衣人周身笼著一重微漾光晕,逆光中看不清面孔,只见顾盼间,衣袂在风中翻飞。
☆☆☆
白衣黑发,长身如玉树临风。
见过屠泾渭大夫人苏氏的美,上苦为那极至的阴柔惊叹,而这美到了她的儿子身上,阴柔化成两分的邪气,七分的神气,还有一分的懒气。世人容貌之美随处可见,不算稀奇,少见的是这样超乎形容的风华,使得容貌俊美而不流于脂粉,态度桀骜而不落于粗野。
然而这样出色的人,在她眼中没有性别之分,引不出她一丝遐想。这不仅仅是因为他那种立于人前被高高瞻仰的优势,更是因为她熟知糜烂冷酷的神魂也可以散发出致命的光华。
谁扑过去,谁就是飞蛾。
而现下,那抹灯火已经在木石楼亭台上仁立大半夜了,似乎依旧没有下去的意愿,奉命而来的她和明香,也只有耐心等待。
台上看得见什么吗?
几百里的山水缩成一影,什么都看得到,却又什么都看不真切,就如同他那奇怪的表情,皱眉是皱眉,微笑是微笑,但是似乎又不是那么清楚。
什么都看不真切,什么都看不清楚的风景,雾里观花般,美则美,但看了二十三年还看不腻、看不厌吗?
她不耐烦地想,表情却平板冷漠。
「少宫主,你的伤还没有痊愈,该回去换药了。」明香终于开口。
他头也懒得转开:「日出奇景,难道你们没有一分兴致?’」
「东边日出在身后。」真是见鬼了。
「日出虽然在身后,但时间一到,日头总还会落到我前面来的。」
「你要等日落?」上苦也忍不住了。
他懒洋洋一笑:「你们等不下去了是吧?我也没耐性,可是我非等不可。」
「那你何不回头,这样就不必再等了。」
他的神情莫测高深:「你们一群人挡在我与日出之间,就算我回头,又能望到多少?」
上苦、明香莫名其妙地对看一眼:「少宫主如果觉得这个位子好,我们自然是要让开。」
「我要你们的位子做什么?」他要的位子向来是宫主的位子,那边「日出日落」尽可在他手中。
上苦、明香似乎也觉失言,半天讷讷。
他忽地长叹一声:「跟你们说无疑是对牛弹琴,还是天上的日好,不会说话光华也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楮。」
只是,何日何时会日落月黄昏——
☆☆☆
瓣石城在二十日之后回到摇扁堂。也许是回到家中的缘故,有紫微垣宫所没有的熟悉安定气息,又远离了「紫微神蟒」的威胁,有宝姿近身陪伴、悉心照顾,月向晚的「疯病」似乎有些缓和。
「让小姐到处多走走,家中有家神,会护著主人,说不定小姐哪天一开窍,这邪门的东西就被赶跑了。」宝姿不说「疯」,也绝对禁止来人提到这个字。
而这番话似乎真有些用处。
有时月向晚看著院中草亭,会说出过往他们在其中的消遣之事,虽然是断断续续、颠三倒四。
「是啊,是啊!」宝姿便会高兴得直点头,「这是那天傍晚嘛,草亭顶上掉下一条筷子粗的蜈蚣,吓得姑爷把酒碗都摔了,是我把那条蜈蚣踩死的,踩死后才知道那是蜈蚣,还被那老头子笑了一顿。小姐——你还记得?」
月向晚则是嘻嘻而笑,又透出那股傻气。
但宝姿已经是高兴得鼻头发酸,牵著她继续四处逛。一间宅院也不过没多少大,她似乎想起了之后常常还会趁人不注意,自己跑出房门去。
然而说她好了,她却经常要做出出乎人意料的事。
一日戈石城回来房中找不到人,转身问宝姿。宝姿正煎好药端回来,以为她自己跑出去是常有的事,也没在意,只是搁下药,跟著戈石城一块儿去找。
哪知一到院中,便发现榕树下火光冲天,月向晚在火前哈哈笑,靠得那么近,让他们心惊肉跳,幸好有一人抓著她,还有一人举著枝干灭火。
「小姐!」宝姿尖叫一声冲了过去。
瓣石城疾步提来一桶水,「淅沥哗啦」地朝火上浇了下去,也泼了灭火之人一脸的水。
「阿奔?」
赵奔苦笑地抹去脸上的熏黑和水滴:「嫂子真是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啊!」
用枝干挑了那团被火烧的东西,依稀可见是一件质地上好的衣服:「烧的什么东西,好像不能吃的。」
瓣石城一看,脸色微微变了:「啊,是殷堂主的大氅!我还没来得及叫人送还给他。」
「一件衣服就算了,人没烧著就好。」赵奔安慰道,「看看嫂子有没有事。」
还好有人捉著月向晚,火舌只是稍微卷焦了裙角和发端,戈石城的肩膀垮了下来,朝向那人道:「多谢你了——」话一出口才发现那人极为面生。
「在下天璇堂金得意,是奉上面之命来送药给令夫人的。」那人为他解开了疑惑。
送药?戈石城奇怪,但仍道:「金兄先请到里面坐坐吧。」
「不了。」金得意推辞道,「我还得在日落之前赶出新卧,耽搁怕不能按时回天璇堂,就此别过。」
真是来去如风。
瓣石城送妻子回房中,即便她差点酿成大祸,他还是舍不得对她严厉说上一句,只是哄小孩子似的哄她喝了药,抱著她笨拙地亲了又亲,让她安心地沉到梦中。
等他蹑手蹑脚走出,顺手带上房门,回头不禁又吓了一跳:「阿奔,宝姿——你们在干什么?」
那贴在一块的两人倏地弹开。
「我走了!」宝姿急促地说了一声,低著头跑开。
赵奔回身,脸色奇怪地看著他。
一想明白,他的脸倒红了起来:「你们——哎,你们什么时候的事?」房门外也敢亲热,真开放。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赵奔举著手道,「刚刚被火烧到点,那丫头帮我擦了点药,你想到哪儿去了!」
「兄弟一场,有话也就说了——你喜欢那丫头吧?」
「干吗?」
他搔搔头:「喜欢就娶回家呗一一你自己当初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赵奔没好气地说:「现在嫂子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敢娶,她还不愿意嫁呢!」
一说到月向晚,戈石城心又沉了下来。
「城东有个姓张的大夫,听说不错,找他来瞧瞧?」赵奔道。
「都找过了,宫里的秦神医都找不出毛病来,这些大夫又有什么用?」短短一月间,看过的大夫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可走的时候都是摇头又叹息。
「那——嫂子有没有好点?」
「好是好了很多、就是今日,又不知道怎么会去烧火。」戈石城苦恼。
「我可不大相信真有什么蟒蛇作怪,嫂子大概是在宫里被什么人吓到,那人穿的衣服可能跟这件有点像。」
瓣石城惊讶道:「这大氅是殷堂主的,你是说——」
「那也未必,不过跟殷堂主应该脱不了关系,否则以他的为人,不可能这么热心。」赵奔深思,「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堂中力举你为堂主,本来这事都快定下,但是这次盛会之后宫中却派了一个因般护法来。」
「让我当堂主,本来就不合适,因般护法谋略武功都能叫堂中兄弟服气,他当堂主自然是应该的。」
「话不是这么说!」赵奔拍拍他的肩膀,「你没有害人之心,但不可没有防人之意。为什么其他堂老堂主退位之时,都不见宫里派人来接下职务,偏偏我们摇扁堂是这样?!说不定是有人冲著你来,而嫂子在宫里也著了他的暗算。」
瓣石城不置信:「我平日只在摇扁堂,根本不可能去得罪宫里什么人,怎么可能?」
「石城,得罪人不一定是话语之间。紫微垣宫如此庞大,争权夺势再所难免,一点功过之争、利益之冲突都是得罪人的原因。你一路平顺、人缘又好,怎么会无人嫉妒?」’
「那倒是我害了向晚。」
「这并非你之过,你也不必自责。」赵奔道,,不过我想不明白,若有人对你不利,又怎么会送药来给嫂子——害了人又来救人,这不是很奇怪么?」
的确奇怪,尤其他们不知道——这么一瓶小小的药是以何代价取得的。
☆☆☆
不死医夏徂秋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难缠和小气,问他讨药比要他的老命还难。他的女儿当年受了其师兄夏回春的玉沁之毒,需要伏火灵丹来解毒,他解是解了女儿的毒,却将七颗丹药算得刚刚好,不肯多用一颗,以至女儿脸上、身上留下了永无法消除的麻斑,气得他女婿把药房砸了个稀巴烂。
屠征快马到医门时,想当然地被拒之门外。
「不管是医人的、求药的、送礼的、拜访的——我师傅说统统不见!」
他抵住要被关上的门:「我骑马赶了千里,口渴得很,要我走,总得先给杯水喝吧?」看似不施力的手在门上留下了一寸深的指印。
小药童的脸色变了变:「你只要喝完水就走?」
他微微笑道:「喝完水就走,绝不食言。」
夏徂秋也知道遇上个不好对付的,生怕女婿那事再重演,便叫小徒弟拿了茶水出去打发。
可是当徒弟一端著杯子回来,他的鼻子抽了几下,发现那气味是从空掉的杯中散发出来的,整个人都呆了。
「啊!那人,那人——走了没有?快!把他叫回来!」他大喊。
不是屠征要强进门,变成了夏徂秋强要他进门。
他离开后,小药童不解地问:「师傅,那杯子里到底有什么呀,我怎么闻不出来?」
夏徂秋死捧著杯子嗅:「拜月太液的清气,你闻得出怕不早成仙了?」一想到从今往后这株天下独一无二的药草,和药草长的整座药山都是他的,他就高兴得脸皮都不住抖动。
「那人拿什么换了药?」
想想那瓶霜枫白露,心便有点绞痛,但不得不承认,这次他是大赚了:「一对经穴铜人,是无价之宝啊,天下练武的、学医的谁不想要?还有一山奇花异草,哈哈,师傅告诉你——天下没有其他地方找得出紫微垣宫这样的天然药圃来!」
「啊!」小药重呆了呆,「莫非他求走的是长生不老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