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的马车,正悠哉游哉地漫步乡间,似乎忘了送人上山的任务。
柳湘湘探出了头。「那天谢谢你救了我。」
「你还没有要死,谈不上‘救’字。」凌鹤群淡淡地回答,专心欣赏沿途风光。
「以往我发病,总是要躺上好几天,每天喝难闻的药,很多食物要禁口……」
「我没兴趣听你的病史。」
「我也不想生病啊!我爹说练内功可以调养身体。你的内功不错,我可以跟你学吗?」
「天下哪有师佷教师叔的道理?我可不敢僭越了。」
踫了几个软钉子,柳湘湘缩身回马车里头,不一会儿又冒出来。「你每天驾车很辛苦,不如教我如何驾马车,我好和你轮替。」
「你给我乖乖坐在车里,不要出来吹风。」
「我不怕吹风了。」柳湘湘笨手笨脚地想爬到凌鹤群的身边。
「你这是什么装扮?」他一看到她头绑方巾,身穿御寒用的皮袄,手上套著毛袖套,不禁傻了眼。
「挡风啊!」
「笨蛋!把皮袄换掉。」他把她推回车厢里。「又不是霜风雪雨,穿那件皮袄会被人笑死。」
「那我要穿什么?」
「你不要出来!」他又吼道:「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柳湘湘委屈地低下头。「你说生病的人要呼吸新鲜的空气,我坐在马车里摇来摇去,顶多掀起帘子透透气,很闷、头又晕……」
实在被她吵得烦了。「喂!你有完没完?去罩一件薄外衣再过来吧!」
柳湘湘喜出望外,忙往箱子翻衣服,穿好之后就跳到凌鹤群旁边。
「哇!」她看著眼前的大道,开心地叫道:「这路又平又直,两边种了绿树,那边有田地,有农人拿锄头在耕种耶!还有仙鹤……」
「我有眼楮自己会看,不用你描述。」他打断她的话。「另外我要纠正你,那不是仙鹤,那叫做白鹭,你没看过吗?」「就是‘漠汉水田飞白鹭’的白鹭吗?」柳湘湘兴奋地喊著:「你看!这叫作‘万顷江田一鹭飞’,飞起来了!白鹭飞起来了!」
「高兴成这个样子?你别叫了,晚上又要喉痛。」
「可是我真的很高兴啊!」她又仰头四望。「你看,这水田倒映白云,不是‘天光云影共徘徊’吗?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片的田呢!」
「你口H幼住在京城,有什么没看过?」
她没回答他,又指著一只大水牛大叫:「嗳!好壮好大的牛!比牧牛图上的牛只大多了。你听,它还会叫!原来这就是眸眸声啊!」
「别嚷嚷了,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不过是一只平常的水牛罢了!这女人从来没见过世面吗?凌鹤群恼怒地挥动长鞭,加快马车速度。
「我不嚷了,你走慢一点,让我看风景嘛!」柳湘湘嗫嚅著。
安静了一会儿。
她小声问道:「那个河里游的是鸭吗?」
「你看过鸡划水吗?」
她笑了。「果然‘春江水暖鸭先知’,又印证一句诗了。」
又安静了」会儿。
「哇,孔雀!」
凌鹤群差点口吐白沫。「拜托你,这是农家饲养的吐绶鸡。」
「是鸡吗!为什么长得这么大!羽毛又这么茂密!不过,好像跟画里的孔雀不太一样,毛色也黑。」
「既然不是孔雀,当然长得不像孔雀了。」
「喔……那只黑黑胖胖的是什么?」
「猪!」
「你怎么骂人了?」
「明明就是一只大笨猪,我哪有骂人?」
柳湘湘不晓得自己哪里错了,只是怯怯地道:「我平常很少说话,今天看到这么多东西,印证了我看过的书本和图画,忍不住就要说出来,看不懂的也要问……」
「你真是有够无知了。」
「我是很无知。」柳湘湘认分地低头说著:「从小到大,我没有走出家里的大门,只在院子里看过猫、狗,可是爹不让我养,后来我连猫狗都看不到了。」
「你没出过门?那你还看过什么?」凌鹤群放慢了马车的速度。
「还有地上乱爬的老鼠。」柳湘湘眼楮流露出光采。「我偷偷看它们好几年了,它们住在屋角的一个小洞,有时候我会放一块馒头做为引诱,它们会探出头来,东张西望,又嗅又闻,最后再把馒头抱进洞里面,好多小老鼠都是被我的馒头养大的。」
「你是飞天镖局的大小姐,有什么你不能玩的,竟然去养老鼠?」凌鹤群不可置信地望著她,突然发现她长得十分纤瘦柔弱。
「后来老鼠也没得养。」柳湘湘又低下头。「我爹叫人用火把老鼠洞薰了,小老鼠都死了……」
「死就死了,有什么好难过的?」
「死了,很寂寞的……」
「你又没死过,怎么知道寂不寂寞?」
「我……」柳湘湘沉默了,只是放眼望向远方。
半晌,她钻回车厢内,不再听到她的声音。
这病娃娃怎么了?凌鹤群发现这些日子来,他似乎已经习惯她那柔软又带兴奋的讲话声音,如今她变得这么安静,还真是有点反常呢!***夜里,凌鹤群照例走到隔壁房间,他要知道她无事,这才能安心入睡。
罢刚听到客栈的伙计送来一大壶热开水。这么晚了,她还喝什么茶啊!柳湘湘房间依旧烛火通明,他敲了门。「别喝那么多水了,待会儿半夜跑茅厕,不小心又著凉了。」
「我睡了,你也去睡。」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怎么了?」听到声音有异,他拍门拍得更加猛烈。
仍然是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一只布满红丝的眼楮。「你别吵到其他客人了,我没事。」
凌鹤群心觉有异,趁势推开房门,就看到柳湘湘穿著皮袄,脖子围了一条巾子,双手还捧著热茶,不安地看著他。
「你还说没事?我看你八成又著了风寒。」他大掌模上她的额头,不烫,但是十分冰冷。
「我喝热水,身体就暖了。」柳湘湘说著就唱下茶水。
「照你这样喝下去,把肚子撑破了也好不起来。」他毫不考虑地拉起她的手掌。「果然手脚冰冷。你生病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她慌地抽出手掌。「我没有生病,我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办,你不用管我。」
「要是你病死了,还能怎么办?」他夺过她的杯子,再把她按到床沿坐下。「我偏偏要管你!」
「我是你的师叔,你不能管我。」她又要站起来。
「别拿师叔这个头饺来压我,我最痛恨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女人了。」他又怒喝一声:「你给我坐好!」
柳湘湘被他的语气吓到,脸色又变得苍白。
「我警告你,你不要再给我晕过去,我去去就回来!」
像阵旋风似地,凌鹤群提了他的包袱过来,拿出一颗药丸塞到柳湘湘手里。「快吃了。」
她顺从地吞下,小声地道:「我不想麻烦你……」
「你麻烦我还不够多吗?把皮袄脱下,我帮你灌点真气。」
「我睡一觉就好……」
他伸手扯下她的皮袄。「今天晚上你只能听我的话,别再跟我嗦半句。」
「我不嗦的,我在家也很听话,生病绝不麻烦别人,自己会去找药吃……」
「还嗦?」
柳湘湘闭了嘴,乖乖地盘腿坐在床上。
凌鹤群并没有跳上床,他站在床边,语气严肃地道:「你的体质实在太弱,今天天气这么暖和,你出来吹点风就病了。我不想每天替你提心吊胆,正本清源还是得从改善体质做起,所以从今天开始,我每天教你一点内功心法,你要靠自己调养。」
「你要教我?」柳湘湘露出笑容,脸颊泛起兴奋的红晕。「那我身体可以更快好起来,以后跟师父学功夫也快多了。」
「反正倒霉的、做白工的都是我。」凌鹤群咕哝著。「听著了,我教你呼吸吐纳,你要认真照著做。」
「我一定会认真学的。」她笑得更开心了。
他愣了一下,那苍白的面容衬著醉红的笑靥,让她清纯得有如雪地上的一枝小花,可风雪这么大,瘦弱的她承受得了吗?
「嗯……鹤群?」
「什么?」他回过神。「认真听我念口诀了。」
不消半刻钟,柳湘湘已经掌握到初步的吐纳功夫,她努力照著心法运转气息,虽然不够纯熟,但胸口窒闷的感觉已经好多了。
「客倌,您要的生姜汤来了。」门外传来伙计的声音。
凌鹤群捧了进来,关上房门道:「你别练了,先来喝姜汤。」
柳湘湘睁眼一看,面前来了一大碗热腾腾的姜汤,熏得她立刻眯起眼楮。「我不喝汤了,这内功心法挺好用的,我再练一会儿。」
「这种功夫急不得,要每天练才会见效,你现在身体畏寒,姜性属热,可袖风散寒,所以我叫人煮一碗给你喝。」
「你也懂这么多?」圆圆的眼楮望著他。
「你以为只有你懂食物的属性吗?」他把姜汤送到她嘴边。「我娘就是喜欢熬汤炖补,什么凉补热补,把我们四姐弟补得肥肥胖胖的,所以对食材的属性,我也知道不少。」
「有娘真好。」她自己捧起大碗,慢慢啜饮著。
「你娘亲不煮东西给你吃吗?」
她没有回答,一口又一口喝完那悔碗大的姜汤,一边喝著,额头也一边渗出细微的汗珠,辛辣的姜味刺激著她的眼皮,眼楮也红了。
她正打算起身把碗放回桌上,他主动接过去,问道:「身体热起来了吗?」
「热了。」
他模上她的手掌,皱眉道:「还不够热,上去坐好,我再帮你调理调理。」
「我穿著皮袄,盖上棉被就不冷了。」
「我都退了房,打算牺牲睡眠来救你,你还不领情?」
「我都是这样子御寒的……」
「这样子你一辈子永远畏寒。」凌鹤群脱掉鞋子,准备跳上床。「你的体质寒弱,你爹会武功,为什么不教你练功调养呢?还有当娘的也应该关照女儿的身体,老是生病是不行的啊!」
柳湘湘低了头不说话,他以为她没听清楚,又道:「你爹娘到底是怎么养你的?竟把你养成一个病娃娃!」
「我天生体弱,我娘……死了……我爹又很忙,我一两个月才看到他一次。」她声音像是来自好远的天边。
有生以来,凌鹤群第一次发现到什么叫作「说错话」,也是生平第一次,他语塞辞穷。
柳湘湘背对他坐著,长发垂在她瘦削的肩上,使她的身形更加纤弱,空气仿佛也变得冰冷,慢慢地凝结……
「哎!」她先出声了,语气带著一丝兴奋。「你不是要帮我调理吗?你帮我运气,我也可以运行刚刚学到的心法,快点开始呀!」
「喔!」他总算收起不知所措的心情,双掌抵住她的背部。「开始了,听我的口诀运转气息。」
一个时辰后,柳湘湘毕竟功力不足,在温热的气流运行之下,她还是睡著了。凌鹤群模向她的手掌,已感觉到她掌心的暖意,但是指尖仍然冰冷。
再偷偷模向她穿了厚袜的脚掌,一股透心凉从布袜散了出来,他不禁摇头轻叹。「病娃娃底性太寒,一时半刻也转不过来的。」
正打算扶她躺下,一看到床上的薄被,他又是摇头,心想,这条被子对一般人绰绰有余,对她却仍是不够保暖。
他不再顾虑其他,稍稍挪动身子,背靠墙壁,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拉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他心无旁骛,大掌包住她一双冰凉的小手,闻著满怀的药味,一觉到天明。
***腊泪滴尽,柳湘湘也是一觉到天明。
她好久没睡得这么舒服了,无论是盛暑或是寒冬,她常常在半夜被冻醒,醒了之后总是无所适从,只好呆呆地看著腊烛,直到看累了,眼楮花了,这才昏昏沉沉睡去。
真暖,这床被子实在太暖和了,她用脸蛋蹭了蹭被面,又把头埋入被窝里。
「喂!你会闷死自己的。」有人把她拉开来。
「你去备马,我再睡一会儿。」
「你压在我身上,我怎么去备马?」
睡在谁身上?柳湘湘立刻惊醒,双臂用力撑起身子,又让凌鹤群哇哇大叫:「你压断我的骨头了!」
原来她的手掌正压住他的胸膛,那衣服上头掉了些许长发,她脸蛋骤然转红,跳下了床。「你……」
「发什么呆?快把衣服穿上,不要著凉了。」凌鹤群爬了起来,又是捶肩,又是敲腿。「唉!当了一夜的肉垫子,全身肌肉酸痛呵!」
柳湘湘身子仍然暖烘烘的,除了习惯的药味以外,又有另外一种阳刚的气息,她的脸更红了,赶忙转身穿上长衫外衣,将」身的暖和紧紧包里起来。
「你……你肌肉酸痛的话,我有擦酸痛的药油,还有止痛丸,我来找看看。」她说著就要去翻药箱子。
「不用了。」凌鹤群下床伸展手脚,又转了转脖子。「没事不要乱吃药,你每天吃那么多药,也不知道药性有没有相克相冲?万」你吃到中毒,我可不负责。」
「不会的,药性不会相冲,大夫说只要相隔半个时辰吃药,就不会有事,而且这些药丸药性温和……」
「药性温和?那味道还这么重?」凌鹤群不以为然地抬了抬眉。
「你不喜欢看我吃药,我不在你面前吃就是了。」柳湘湘合起了药箱子,手掌轻抚著那冷冰冰的铜扣锁。「家里请的嬷嬷每天帮我熬药送药,熬到都怕了,做不了多久总是要辞工的……」
阳光从纸窗透射进来,但是凌鹤群感受不到春日的和暖,随著柳湘湘的话,房间里似乎泛起一股凉意。
「哎!说这些做什么?我们该上路了。」她拿起茶壶准备倒水。
「喂!你大清早的不要喝冷茶。」
「我不喝冷茶,我漱漱口而已。」她的动作停住了,低了头要往外走。
「你又要去哪里?大清早不要到处乱跑,万一著凉了,我还得救你。」
「我……我去茅房……」她的脸颊又红了,房里也回复了温暖。
「呃……」凌鹤群口里叨叨念著。「再去添一件衣服。还有,上茅房的时候要关紧门板,不要让肚子吹了风。」
「你不要管这么多嘛!」柳湘湘第一次出声抗议,但还是披上了皮袄,两颊腓红如火地走出房门。
「我还要继续管你这个病娃娃呢!」凌鹤群想想不妥,也跟了出去。
「你别来呀!」
「你要上茅厕,难道我不用上吗?」他大步一迈,超越了她。「我半夜就想上了,却被你压得死死的,害我憋到现在。」
站在客栈惟一的茅房外面,柳湘湘听著那有如泄洪般的声音,羞得满脸通红,她很想跑开,可是……她也很急。
一脸舒坦的凌鹤群走了出来。「换你了,这门上的钩子掉了,我帮你顶住门,既不吹风,又可提防冒失鬼闯进去。」「你先回去,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她连脖子也红了。
「又不是没看过你出恭。」他推著她进去。「快点,我可不想在这里闻味道。」
不想闻味道,又要守著她,凌鹤群觉得自己实在有够矛盾,心想还是尽快把她送上山,免得夜长梦多。
「喂!你听著了,从今天开始,每天早晚各练功一个时辰,早上练完功才能吃饭,吃完饭再上路,晚上睡觉前再把今天教的东西练一遍。」
讲完这些话,他猛然往脑袋一敲,要练功就会延误行程,看来他这场恶梦将会做得很久,很久。
「还有,我叫客栈煮了葱白粥,可以驱风寒,暖身子。顺便再请他们上街买彭大海、罗汉果,你那么爱讲话,讲了又要喉痛,没事就冲了润润喉吧!」
吧嘛对她这么好?他又是敲敲自己的脑袋,临行前父亲塞了三百两银子给他,说是柳总镖头亲自托付,叮嘱路上务必好好照料他的女儿云云。
反正花的是别人的银子,何必心疼呢?
「我说真奇怪啊!你爹是飞天镖局的总镖头,每年保镖保来保去,天南地北都走遍了,为什么不叫自己镖局的人送你到青城山呢?还要花钱请我们不相干的人送你?不怕半路被我们拐了吗?」
还不出来?唉!女人真是麻烦,上个茅房也要这么久吗?他又想到了在家里和姐姐抢茅房的恶梦。
「普天之下,最麻烦的就是女人,每天梳头打扮就花了一、两个时辰,吃饭要细嚼慢咽,又要花一个时辰,像我那聒噪的娘亲和姐姐,还要花上三个时辰讲闲话,也不见她们喉咙痛。喂,你或许可以向她们请教一下保养秘诀……」
门板后头有了动静,他转身打开门,拉著她的手就走。「走了,走了,别在这儿当逐臭之夫了。」
「等一下,这儿有水缸,要冲冲水。」
「我来,你踫了水又要著凉。」他右手仍紧抓著她,伸出左手舀了一瓢清水往茅房洒去,再把葫芦瓢儿扔回水缸,溅起了老高的水花。「快走,臭死了!」
「你在外头自说自话,也不知道吸了多少臭气了。」柳湘湘边走边松开被抓的手腕,心里觉得好笑。「我有一罐甜话梅,可以给你含在嘴里,驱驱臭味。」
「我不学女人吃甜糖。」
「那不是甜糖,我也不常吃,只是带著备用,有时候满嘴药味,或是药太苦了,我就会含上一块,话梅味甘,清香开胃,你胃口不好的话,也可以吃上一块……」
「别念了,你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现在又要吵人了?」
「我不会吵你的,如果你不想吃甜话梅的话,我们可以去买蜜梅,不过,蜜梅也是甜的,你又不爱吃甜,那就买紫苏梅好了,紫苏梅较酸,或者买酸梅也可以……」
「还吵?」他又拖起她的手。「回房练功了。」
「我自己会走路呀!」好有力的大掌!柳湘湘这次挣脱不了,只好在客栈其他客人的奇异目光下,任凌鹤群拉回房间。
脸红手热,心也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