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嘶——」风的声音灌进耳朵里,像是最醇美的酒酿满满淹没了上来,方才是谁自说自话的声音他再也听不真切……「再来一盘,再来一盘。」梦里出现的那位白须长袍的老者急著要拉他去对弈,这样擅做主张地麻痹了他所有的意识……
太过冗长的梦境让他变得惶恐难安,伸手明明捉住了一方柔滑的锦缎子——却又什么被什么人巧巧地夺了回去?轻「哼」了一声倒像是在与他赌气呢……想要将你瞧个清楚啊,可是眼皮怎么还是这样沉?直至姹紫嫣红的光阴也敛了放纵等不及要从指缝溜走,而后是什么虚无的香气渐飘渐远,再也触模不及……
梦里的一切都成了娄颜舜华。唯记得睁开眼时,身上已多了一件外袍,蘸著浓郁的药香,以及那个容貌清俊的年轻太医躬身行礼,「微臣见过夙婴太子。」
那件外袍,是毕则礼的。直至十几年后,或者更久的将来——廊台楹栏许会剥落,阔苑朱榭许会凋颜,金镂古镜染了铜绿许也会斑驳不堪——他依旧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则礼,是第一个在他睡觉时为他披上衣裳的人啊……
啧。犹在梦思的夙婴陡然蹙起了眉。乌针扎的是背上哪一条筋,真的,好痛——还有耳边怎么响起了喧嚣声,紧接著——「彭 」一声,房间的门被强劲撞开了,阳光轰轰烈烈地铺满了整个房间,以及站在光影深处那道华绝的影子,竟是——
「毕则礼,你好大的胆子!」一声厉斥响彻了整个太医府。眼看大局已定,鸾姬太后却万万没有想到——丧心病狂的太医竟一把抓起所有的乌针齐齐扎入皇帝的背部筋脉里——
「夙婴——」
「呃——」入耳一声痛苦的申吟,最先倒下的却是毕则礼。眼楮睁大了死瞪著窗外,帘缦上隐约似有一道魅影掠过,而后隐于平静——窗户已被破开了一道小缝,飞刀便是由那里射进来直刺进他的后背的。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
「夙婴!」早已顾不上追那幕后主谋,脂砚疾步走至床前,扶起了躺在床上的少年,「夙婴,夙婴……」她用巧劲拔去了他背上的血藉乌针,并手忙脚乱地为他穿上衣裳。谢天谢地,他还有鼻息在,眼楮也睁得清湛湛的。
「我赶去皇宫,那群太监说你被毕太医带回去了,竟也没人拦著——我便急著赶过来,幸亏是赶上了……」脂砚自顾自地喃喃念道,悲喜交加的她分明是忘了自己当时的身份,「这该死的巫医!真是岂有此理!还有你也是——你怎么,一点防心也没留著……」
「则礼,死了?」冷不防一个古怪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下一瞬又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刺激般,皇帝忽然粗鲁地推开她,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去,直至确认那具尸体再无生还的希望,蓦然又指著她的鼻子咆哮,「他死了!是你——是你杀了他!你这个杀人魔——」他狠狠跺著脚,眼眶瞪得通红——此刻的皇帝分明像个失了心志的疯子!
「夙……婴?」脂砚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著他。你……怎么了?
「则礼死了……」仿佛一瞬之间所有的力气都被用尽,夙婴颓败地瘫坐到地上,眸光枯涩,竟像个痴子般傻傻地笑了起来,「呵呵……死了……都死了……父皇死了,殊笑死了,则礼,也死了……死了好啊,一了百了……」
听著他痴傻的言语,脂砚的心底顿时冰寒一片,也终于明白——方才那一齐插入的血藉乌针已经损坏了他的心志,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夙婴了……「夙婴!」她急欲上前——
「你别过来!」夙婴猛地拔下了毕则礼背后插的那柄弯刀,指著自己的脖子,眼神锋利而决绝,「朕不准你过来!不、准……」话语骤噎,忽然却又突兀地笑了,一双媚长的眼儿里尽是蛊惑的妖气,「朕知道——朕是昏君,是孬种!朕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人!所以全天下都没有人愿意对朕好……」
脂砚脸色煞白地站在原地,不敢进步,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念头让她由头皮一直凉到脚底。是不是,皇帝在很久以前便已经看透了生死?更或者——他不是不知道毕则礼的居心,而是根本不愿去揭穿……
是呵!他曾说过,「这一辈子,朕很孬,很没出息,很、丢人现眼——你不回头看我,是对的……可是脂砚,朕这一辈子追不到你,下一辈子还是会继续追的。」
正因为今生一直活得很痛苦,所以才想到了来世不是么?生无可恋,死又何妨——这是深埋在他心底的阴霾,若不能逐散便永远无法获得重生!而那血藉乌针,不过是将这种念头扩大至让他真正有勇气、并毫无留恋地面对死亡的一点罢了……
但他怎么可以——不可以!她绝不容许他轻生!即便需要拿自己的命做赌注——
「夙婴……」脂砚忽然好温柔地笑了起来,眉目这样嫣然,眼底却有泪光晶莹,「我其实,是个记性很差的人呢……总要花许多年的时间去记住一个人,若时间短了,便一定不上心……」
她抬手拔下头上的凤钗,任馨香的乌发垂泻下来。太后迟暮的容颜,却透出只有慧心女子才有的幽淡如兰的气质,那么旖旎地熏入了心扉,「在我生命里,留下最深印象的便是我娘,她与我相依为命了十三年……十三年啊,很长对不对?所以足够让我将一切都记得清楚……」
亦真亦假的话。夙婴充满戒备地盯著她,手指握紧了刀柄巍巍发著颤。
脂砚便又笑,像是一厢情愿地说与他听:「怎么会忘呢,我记得娘最喜欢紫色,记得娘会梳好看的半荷髻,记得娘下棋时总会心不在焉……」她的手指专注地捋著自己长发,神情却有些惘然,「而这一切,都沿袭在我的身上……许多时候我都会有这样的错觉,娘的灵魂还在我身上……」
夙婴的眼楮还是危险地半眯著,仿佛时刻提防著她来抢自己手中的刀。
「咳、咳。」不料对方却忽然捂著嘴轻轻咳嗽起来,脸色也越发苍白。而等她松开手时,夙婴也在瞬间瞪大了眼楮——她的唇角竟有血丝泛出来!点绛了她的唇,更深深灼痛了他的眼,「你——」夙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又走火入魔了吗?」脂砚低眉注视著自己掌中的血迹,眼神是困惑的,却有一种会心的柔情从眼角溢出来,堆成一种媚倾天下的笑意,「大师父说,我练银?盘丝功务必要戒怒,戒悲,否则便极容易走火入魔……我方才,定又是悲极攻心了吧?」她轻步朝夙婴走去,迈著极小的步子小心翼翼,却仿佛脚力也已经虚浮起来,「听大师父说,娘去世的那年,我差点也因练功时走火入魔而死掉呢……」
「呵呵,你也觉得好意外吧?」她走至夙婴身前,俯来,对上了他防备不及的眼,「可不是,他们都说我是仙人之貌神子之姿,说得久了连我自己也信以为真——便错以为自己早已经超脱,那些凡人的生死都入不了我的眼……」
语意还是一贯的轻巧,怎料眼泪却已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颗颗连珠子,「可是你怎么忘了?我脂砚也是个凡人,若是心爱的人离开,我也会悲从中来,也会痛不欲生啊……七年的时间,或许比不上十三年,可我——」却早已经将你记在了心底,永远都无法磨灭了啊!
她开始声嘶力竭,沙哑而激烈的话语里有她的情,更有她无法言喻的恨,「夙婴——哈,其实你才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吧?你若这样走了,是不是也要让我一辈子记著你——然后每一次练功时都要走火入魔心脉俱损?你是不是要我陪你一起死了你才甘心?你——咳咳——」
她又狠狠咳嗽起来,越咳越吃力,仿佛是要将心肺都咳了出来。是啊!她怎么到现在才明白——什么淡看生死心若神明?什么了无挂念勘破红尘?什么休养生息羽化而登仙?统统是虚妄之谈!她脂砚根本就是个凡人!彻彻底底的凡人!她会喜、会悲、会怒、会走火入魔——她根本就不可能超脱啊!
这个男子——这个可以一辈子记得别人的好,即使被对方送上黄泉也会笑著说「朕真的好喜欢你呢」的男子,这个连恨里都满溢著深切柔情的男子,这个心思细腻、却又善良得让人心疼的男子啊……她怎么可能做到,淡看他的生死?
「 啷。」手中的刀应声落地,听她声声嘶哑都化作绕指柔情,夙婴再也忍不住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不要说了,脂砚。朕输了……」他将侧脸深埋进她的颈窝里摩挲,像渴暖的冰蛇急于寻求著最贴心的温度。缓缓地,他的眼底绽出一抹柔和的笑意。那笑容里是极大的满足,却还有些小小的不甘。他这一次,真真是一败涂地了呢……
怀中的姑娘并不知他究竟是何时寻回了自我,不再一心求死——而那一声「脂砚」,是否真真是将她错当成了意中的姑娘?她不知道,也疲于知道。唯一可见的是,那双极长、极媚的眼里已经清澈无霭,一如他澄净无垢的心念——
「朕答应你,今生——绝不会先你而去。」千金一诺。如此,足矣。
脂砚疲倦地阖上眼楮,觉得自己真是辛苦得很——欲擒故纵,无中生有,美人计,苦肉计……这三十六计她几乎招招都用了个遍。不妙,方才她用内力强逼出来的血咳,伤至心脉,八成又要耗去她好几年的内力——啧,这银?盘丝功怕是真不能再练下去了……
脂砚你啊……夙婴在心底重重一叹,那一声叹息里满是蜜甜的忧愁,满满地开在那朵梅瓶插花的蕊心里。脂砚——是这样温柔的,聪慧的,却又可恨至极的女子啊,竟拿自己的生命来要挟他——骨子里还贪恋著红尘情爱的他,又要如何能够了无遗憾地离她而去?
是的,他输了。输的是埋藏在他心底的那份根深蒂固的顽念——生无可恋,死亦无憾。可如今——这个叫脂砚的女子,便是他余生至深至切的眷恋……
脂砚,朕答应你。从现在起,朕不会再自暴自弃,朕会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