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设在太后床板下的暗阁门开了,通的是地下凿的密径。外头的光线却还是透不进去,暗阁里黑漆漆的一片。
脂砚端著蜡烛拾级而下,迎面扑来的是早已风干了的灰尘,似还有些不甘地被隔在浓密的睫帘之外。仿佛是太久没有沾染上人息,暗阁内的桌凳也被踱了一层青铜旧的色泽,与桌上那面古镜倒也般配得很。
「咳、咳。」掩面挥了挥衣袖,脂砚轻步走至床前,床上整齐地叠放著身为贵府小姐时该著的衣裳:白底绣著紫蔓碎花云纹的罗纱以及颜色搭配得一丝不苟的紫犀木香簪,紫蝶结绫穗耳坠——端庄素雅的紫色向来是极不耐脏的,幸而有纱帐为它们遮挡了灰,换上身去的还是纤尘不染。
荷髻半绾,再用丝帕蘸著玉瓶内的药汁卸去脸上易容之物,镜面里映出的是从前姣好的容颜。淡墨薄韵描勒的眉目细致如画,脂砚却阖了镜不再多看一眼,转而起身出了东门。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脂砚已经坐在自己的闺阁里,倚窗观花。胖三婶端著换洗的衣物路过时还吓了一跳,同时嘴里絮絮念著:「啊呀成仙了真成仙了,仙人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脂砚抿唇莞尔一笑,不经意间又忆起了那个古怪的梦——命迹扭曲,由男易女,不伦之相,「难道——」她掩唇倒吸一口凉气,仿佛是在一瞬之间惊悟了它的意味,难道——那个梦其实是跟皇帝有关?
「父亲大人。」
略显急促的唤声由远及近,卅六锦鲤池畔,正用红豆糕的碎末喂耍著池中鲤鱼的身影微微直起了一些,「今日回来得倒早。」声音里笑意满满,人却不急著回头。
「父亲大人可知苗疆巫医之术?」
连句寒暄都没有——他的女儿从来都喜欢开门见山呐。男子好笑地摇了摇头,而后将手里的糕屑一起洒入莲池,拍拍手,这才回身看她,「哦、呀?」偏还要先抑扬顿挫地咋呼一声,「你没瞧出为父的也被施了巫医之术?」说罢还煞有其事地指指自己那张风华绝代的脸。
脂砚的眼角有极细微的一丝抽搐。这个男人——许多时候都很、没、正、经啊。
「哈……」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逗自己的女儿要比逗那些贪嘴的鲤鱼有趣得多呢。瞥眸瞧见对方脸上渐起的愠意,他又赶忙识趣地换上一副正儿八经的神情,「苗疆巫医之术,确实可以让人青春常驻,红颜不老。」
脂砚蛾眉微蹙,恼道:「这一点女儿也在书上见过,却不知它究竟循的是何理。」
「哦?」男子支起颌,收敛了唇角常挂的歪笑,极为认真地思索起来,「我从前倒是去过苗疆,也见过那些脸上画得花里胡哨的巫医。听他们说,好像是——」他娓娓回忆道:「通过扭曲一个人原本的生长轨迹而滞缓他容颜的衰老,啧、啧,真是不可思议啊——」他扣起食指一下一下地点著唇,「竟然还有改变性别的呢……」
闻言,脂砚的脸色煞然一变,「那他们——那些该死的混厮究竟是用什么鬼妖法来做到的?」声声句句几近咬牙切齿。
像是第一次瞧见自己的女儿发这么大的火,男子好诧异地扬起眉,连同眸中的神色也紧了下来,「发生什么事了,脂砚?」他怎会不清楚自己女儿的性格?她性子太疏淡——或许也是因她可以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得滴水不漏,且又喜欢一个人想事情,平常是连话也不情愿说大声些的。若能够让一贯淡定的她动怒至此,定是极不简单的事吧。
「皇帝……」脂砚低眉注视著掌中那枚血藉乌针,声音隐遁了悲哀而显得喃喃无措,「皇帝可能,落入了一个很大的阴谋里……」而那个阴谋,或许在十几年前便已经布下了——而这十几年来,他一直,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思及此,脂砚心底的懊悔之意更甚先前。两年前,那场旖旎的秋雨里,她是那样轻巧地说出那句:「那么,若我心甘情愿对你好一些,你是不是该感激我?」——是对他许下的承诺啊!可实际上自己又是如何兑现的?哈,她根本就是一个不守信诺、食言而肥的骗子!
「脂砚。」男子笑著俯去拍了拍她的肩,掌下是温柔的、安抚性的力道,那样轻易就让人安下心来,「与其这样自怨自艾下去,倒不如想想该如何去挽救罢。嗯?」
对啊!亡羊补牢,且不管它为时晚不晚!听君一席话,脂砚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多谢父亲大人提醒。」衣袂一揽,她欠身行了大礼,而后折身疾步离开。
发香依往,紫衣翩翩宛然巧蝶儿飞,府院里满树的紫藤花也跟著逐香而去,龙胆草踏散了一地的云瓣。男子远远地望著她离去的背影,支颌陷入沉思。呀咧、呀咧,真大意呢。他怎么到现在才发现——相比于「羽化而登仙」,他的女儿,或许更贪恋凡尘吧……
他猛然想起了什么,掏出袖中的蓍草轻轻一拨,循天道地气摆出卦辞。震下坤上,复卦六三:频复,厉;无咎。啧。应算是——先凶后吉之相吧……
「老爷,老爷,断指老前辈来信啦!」远处有小丫鬟欢喜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断指鬼药师?哈、哈,真是好巧呢。男子眯起眼楮,唇角浮出一丝深不可测的笑意……
此刻,毕太医府。主子的房间门窗紧闭,似还被人从里面上了锁,外头的光线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那道暗缝。窗帘子也拉得极严,像是生怕被旁人瞧见了里头的玄机。半透的窗纸上泼著浓彩水墨画,太过鲜亮的格调却只显得赘俗。房间的主人想必也是极讲究排面的,窗棂上藤纹盘络以及檐上每一片瓦都镂著形态各异的花式。
房间里的摆设也不减奢华,满目的琳瑯多数是前朝的瓷器古玩。纱帐低拢的床沿边,毕则礼正悉心准备著最后一次针灸用的乌针,全然未设心防的少年却专注于欣赏著窗几上的那一枝梅瓶插花——是他叫不上名字的花。花睫细长,淡粉色的花瓣呈小巧的心形,叶子是懒黄色的。
似乎从哪里传来了「嘶」的一声,指尖踫著的花瓣无风自落,气氛微妙得让人提心吊胆。身处这样危险的场合少年竟也不多问一句话,似乎是他太过粗枝大叶,也似乎是对那个人放心得很,又似乎——其实他早已看开了一切。
看开了,便无所畏惧了吧。
少年忽然「嘻嘻」一笑,从窗台退下,而后大使劲地往床上一坐,「则礼啊。」他伸出手,有些暧昧不明地抚上毕则礼的脸,「朕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呢。」忽然冒出一句不著边际的话,那轻柔的语气却绝非是挑逗人用的玩笑。
毕则礼的眉头微微一皱,「得陛下青睐是微臣的荣幸。」
「呵呵,则礼,朕是不是,真的太没用了……」皇帝捧著脸开始自说自话,「朕喜欢的人,从来都没有真心对朕好的,他们都好喜欢说著漂亮的话来欺骗朕……每一个都是……」
毕则礼心下一惊,以为对方是瞧出了什么破绽,正要开口时却又听皇帝接著道:「不过呢,朕可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呵呵,如果记著那些丑恶的东西会让人痛不欲生的话,倒不如记著那些美好的东西更令人开心些吧?」
他一面慢吞吞地躺倒到床上,一面自顾自地说得小心翼翼,却又仿佛每一字皆是许久之前便斟酌好了的,「而且朕有自欺欺人的坏习惯,即便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更情愿去相信他们呢……」
话音绕到梁上,盘旋成了亘古连绵的忧念,如同几千年前便沉入湖底的珠玉,犹记得古时的盟约。那一刻,皇帝把眼楮一狭,笑嘻嘻地道:「呐?则礼你快些啊,等扎过这一次朕就可以痊愈了吧。」他安然地阖上眼楮,「等朕痊愈了,朕一定……」
手指莫名地抖得慌,毕则礼赶忙拿衣袖拭去额上的细汗,含糊地应了声:「臣……遵旨。」他俯身上前,伸手解褪皇帝的衣衫……
夙婴忽然很想笑,则礼你何必这么慌张呢?朕明明说过会相信你的啊。因为朕已经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去恨一个,原本很眷恋的人了……
是呵!从前是他太心高气傲——总是那么轻易就将爱恨说在嘴边,爱至深处,恨不能灭,就会想著报复——他本就是个恋红尘,贪欢爱的人啊!那种爱恨交织的情感是对于七弟的,也是对于母后的。而殊笑,便成了他所有遗恨的陪祭品——他早已经后悔了。
如同殊笑于他的恩,仅是一盏宫灯的温暖。则礼于他的恩,细说起来也不过是一件蘸著药香的衣裳。然而若可以让他在无人为伴的时候笑著惦念,便也够了。他虽贪心,却也可以甘心止步于奢求不来的东西……
恍恍惚惚又入了梦魇,庸庸碌碌了这么些年却还是最初的那个——那个春光惹媚、鸟语花幽的午后,他伏在石桌上酣眠,究竟是哪一处的苑景哪里的石桌?他不记得——只记得自己的身体因受冷而不自觉地蜷紧时,有个声音近在耳畔:「你这样,是会著凉的啊。」
那个声音分明是疏淡的,只是听著会认为说话的应该是个极冷清的人啊,偏偏又温柔到不可思议呢。但眼皮这样沉,压迫著眼楮睁不开来,便以为那个声音也是梦里的……
「呼——」是风的声音扑面而来,卷著叶子飘悠悠地打著转儿,满苑的龙胆草散发著蓊郁的潮湿气,「哎……」又是谁的声音,轻轻的一叹,却比那春日的风还要瑰丽明艳?连梦境里也盛放著大片黄黄白白的宫雀花,温暖到心尖上的颜色让他眼迷心也醉……
「不爱惜自己的人最是可恶了啊。你以后也要记得要对自己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