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站在酒肆内室槛外的,是东方曜:「我来探探你的情况。」他的声音醇厚,似春风般暖薰。
「先进来吧。」练如滟绽了抹温笑:「不过,只弄了个能暂时栖身的地方,你就忍耐忍耐。」
「很好,已经很好了……」他环顾四周,有桌有椅,角落则堆了两坨充当床铺的干茅草,虽称不上舒适,但至少干净宜居。
她为他斟茶,顺口轻道:「你来的不是时候。」
「我却觉得来得正巧。」东方曜举杯啜了口,瞅著她的目光却沉了:「三年,三年了,你还放不下么?」
「你全瞧见了?」练如滟面色不改,依旧温和。
「我一直希望你这双手不要再染血腥。」
「我知道,但我做不到。」水眸里,有撼不动的执著,她轻声回问:「如果,有一天要你放下‘回生堂’,你办得到么?」
眉峰连攒,东方曜一时无言。
「你办不到的。」淡淡喟叹,她微微笑了:「世称‘北西门、南东方’,当初你若继承了阳谷家业,无异是坐拥半壁山河,你宁可舍弃这些,为的是济世救人。现下,‘回生堂’成了你的根,无论如何,你都绝难舍去。」
他没否认:「可是……」
「咦?怎么是你?」
东方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插进的声音扰断,但见那人一脸怏怏不快,口里犹自喃喃叨念:「今儿个是冲煞还是撞邪啦?要不,怎么所有惹人厌的家伙全找上门了!」
「齐磊,你叽叽咕咕的,说些什么?」笑容褪去,秀颜板起。
「哦,没,没什么。」有气无力地抬眼正对师父,齐磊无奈地撇了撇嘴。刚刚师父对江湖臭郎中分明不是这副表情,为什么对他就换了脸孔?
「看来,你身子大好了!」东方曜转向齐磊,态度温和亲切。
「没让阁下的药苦死,万幸万幸!」他随便拱了个手,眼楮却膘向他方。
对他毫不掩饰的敌意,东方曜只是轻晒,迳向练如滟说:「你收了个有趣的徒儿。」
「不用你夸我,在我师父面前作人情。」鼻里哼出嘲讽,他才不想承江湖臭郎中的情咧:「就算师父弃我、舍我、不要我,也是我跟师父两个人的事。」
练如滟冷眼看著齐磊,寒嗓道:「你放心,如果哪天我决意弃你、舍你、不要你,就算他为你说情,我也绝不领受。」
「啊,师、师父……」原本故作强傲的俊容,登时垮下成哭丧。呜呜呜,师父的骼膊怎么是往外伸的?
东方曜看他师徒俩一来一返,敏感地察觉到内室先前的沉郁气氛,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烟消云散,甚至连他心头的紧绷也宽舒了。
「我该回铺子去了。」他站起身,向练如滟轻轻点了个头:「酒肆里的路,我熟,不必送我了。」
「嗯。」
东方曜迈开步子,跨出门槛,屋外晴光历历,明亮却不扎眼;他相信,在练如滟的生命里,终会拨云开雾、璀璨如斯的。
和她相识三年多,第一次,他这么深深相信著……
※※※
日幽向晚,暮色彤金,在地面迤逦出两道并肩同行的颀长身影。
「师父,怎么样,这赵五嫂鱼羹果真名不虚传吧?!」笑眸清清,齐磊往练如滟那儿凑头过去。
「唔……鱼肉质细,汤水味鲜,确实不错。」
「那可不!」听到师父认同,他不禁抬高了下巴,乐得很:「听说皇帝老儿经过濮阳,特地宣见这赵家五嫂,尝了味道后,还命御膳房师傅同她学著呢!」
「瞧你得意的样儿,这些,不过是传闻而已。」她摇头轻笑。
「师父,小徒的确得意,但……不是为那赵五嫂鱼羹得意呐!」剑眉挑起,神采飞扬。
「嗯?」
「小徒得意的是……」手指往自个儿的脸上一点,齐磊开怀地说:「现在,终于瞧不见师父右眼角斜下方的小痣啦!」
瞧不见她右眼角斜下方的小痣?闻言,柔美直觉地抚上了容颊:「这有什么好得意的?」练如滟不解。
「师父忘啦?小徒不是说过──师父只要一笑,这右眼角斜下方的小痣就会不见呀!」
只要一笑……她,笑了么?练如滟微怔,霎时间无言以对。
齐磊没发现她的情状,一径继续追说:「要是师父喜欢,咱们明晚去尝尝郑家油饼,听说也是濮阳城一绝。还有还有,城西右掖门外,听说有摊专卖梅花包子的,馅儿的香味儿能传百里呢!」
他那急著献宝的模样,练如滟看在眼底,不由得好笑:「这么多‘听说’,你到底是从哪儿探出这些消息的?平日,不都忙著练武么?」
「练武,当然是最重要的事!」齐磊勾起右臂一振,慷慨激昂。但立刻又换回嘻哈表情,挨在她的耳边轻道:「可是,让师父开心,也是小徒的责任呐!」
自从那天闯进两名不速之客后,他始终觉得师父神色间隐隐透著郁结。
「责任?」秀眉微抬。
「嗯嗯!」他连连点头:「师父说过,收人为徒是要担责任的,那么,拜人为师当然也是这般吧。」
「想不到,我说过的话,你倒记得牢。」
「岂止记得牢?我还值得身体力行咧!」拇指在鼻尖飞快擦了下,益发沾沾自喜了起来:「早说过了嘛,我会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徒儿。」
练如滟斜睨了他一眼,轻叹出声:「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赞你一句,就能自个儿说上好几句,也不晓得脸红。」
「谁说的?那可得看赞我的人是谁呐!要是那个江湖臭郎中呀,我才……」
「江湖臭郎中?」练如滟耳尖地截了他的话头,面色一沉。
惨惨惨!嘴快,果然容易出错!齐磊神色顿僵,巴掌拍在额上,啪啪作响。天呐,他怎么会笨到在师父面前脱口说出对东方曜的私下称呼?
她这徒儿,向来不懂掩饰,瞧他的样儿,练如滟心下已经有了谱;他口中的「江湖臭郎中」肯定是指──东方曜。
「师、师父,我……」手在后脑勺耙呀粑,这会儿,齐磊反而热红了脸。
「他向来脾气温好,怎地你老看他不顺眼?」眉心微颦,练如滟沉声问。
「我、我、我……」他支吾半天,目光始终不敢正对师父。
「有什么话是说不出口的?」
算了算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今儿个他是豁出去了!
「师父,我……」齐磊猛地抬首,恰恰对上练如滟情态已端的丽容,临到喉头的话又咽了回去;可他转念又想,此刻吞吞吐吐,恐怕会坏了师父好不容易才舒展的情绪呐,那么,这些天的安排岂非付诸东流?
思及此,齐磊当下心一狠,便直接将肚里的话倾出:「谁教江湖臭郎中每次都一副和师父相交深熟的样子,看了就让人讨厌!」
「就这样?」
「唔。」他低著头,闷闷地应了声。
「孩子脾气!」练如滟轻斥了句。
「这才不是孩子脾气呢!」齐磊高声欲辩。想了想,自觉委屈,于是又黯下了嗓,嗫嚅道:「我就是讨厌他,这样有错么?」
她这徒儿的性子,当真澄如水、净如云,想什么就说什么。以他这般年纪还能如此直抒思绪者,不是天生痴愚,就是日子顺遂、遭逢幸运:想当然尔,齐磊──属于后者。
练加滟一时凝语,心湖莫名泛起的叹息如漪,这一波漾,意外地让她察觉埋藏胸腺的苦酸味儿。难道……难道她是羡慕他的如意,转而自怜自伤起来了?
齐磊见她面色沉沉、丹唇抿得紧,只道是自己惹师父不悦,登时急了起来;他伸手试探地拉了拉她的衣袂,低著声问:「我这样……是不是让师父很为难?毕竟,那江湖臭……呃……东方大夫是师父的旧识。」
她抬眸向他,依旧保持缄默。
「小徒知错了!」向师父认错虽是甘愿,齐磊仍有些许泄气之感:「师父说得对,是我孩子脾气,才没考虑到师父的难处。以后,我绝不会对东方大夫出言不逊了。好不好,师父,你就别再恼了?」
瞧他说得真挚,急得连额问都冒出汗来,练如滟不禁软柔了嗓,轻轻应道:「我没恼。」
「真的?师父不恼了?」清眸迸亮,笑容骤现。
「不是说过了,我没恼?」齐磊的直率反应,让她心窝暖动:「虽然他是我的朋友,却不代表你非得如何。」
「但,我这样……多少会损及师父的颜面吧?」他困窘地抓了抓头。
「说你孩子脾气,你不愿承认,现在说你没错,反倒自个儿嚷著画押。」练如滟抿嘴一笑,无意间流转出风致嫣然,霞彩映姣颜,更添了明艳。
齐磊怔怔凝视,竟不由得痴了……
「唔?怎么突然不说话?」
「哦!没、没什么!」一霎绮情震荡入怀。齐磊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薄唇似笑非笑地动了动,露了腼腆。
见著他的古怪神态,练如滟蓦地心头温热,竟怦跳如鼓:「没什么就走快点儿,这天,要黑了。」话匆匆摆下,她加快了步子。
「哦,师父!」齐磊应了声,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去,嘴里又叨说了起来:「师父,明儿个你要先尝梅花包子还是郑家油饼?如果师父都不喜欢,还有……」穹幕渐由红艳转为沉蓝,点点星子微现光踪;在东方天际,轻悄悄地浮出了一弯新月,明辉清皎,洒落在地,柔了两道归途中的长影……
※※※
「拿剑!」
「啊?又要拿剑?不是刚使了一回?」齐磊瞪大了眼望著练如滟,见她一脸认真,想来是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只得依言捡起才丢下的长枝,犹自咕哝著。
「我想学的,明明是拳脚功夫……」
「在说些什么?」芳容端凝。
「没有。」有几分意兴阑珊,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没有就好。」齐磊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明白得很。然而,练如滟并未戳破,仅淡淡地说:「在你喊我师父的日子里,我自然会负起为人师的责任。」
他叹口气,温驯地点了点头:「不管师父教什么,小徒都会好好学的。」
她也拣了个长度合宜的长枝为剑:「你用适才演练的逐波剑法攻我,咱们来过过招。」
「师父要使剑?」清眸乍亮,俊容绽了笑:「好极了!比起一个人比划来、比划去,嘿嘿,这样有意思多了!」
齐磊微微躬身一揖,随即运起手中长技,向练如滟攻去。练如滟气定神闲,长技急转,使出来的竟和齐磊一模一样,都是──逐波剑法。
两人对拆数十招后,只见练如滟陡地斜过身子,长枝顺势划过他的左腰。
「你输了!」
双臂垮垂,齐磊少不得感到泄气。师父不是不擅长剑术么?更何况,两人明明使的就是同样的剑法,只除了最后那招怪怪的,该是「破浪而出」才对,可……
练如滟见他沉吟许久,眉宇间仍有疑惑,也不打算解释:「没想清楚么?那咱们再来过,这次你用降魔九剑。」
「是!」深吸口气,放下思度,齐磊抖动长枝,再次向练加滟袭击。
情况与先前如出一辙。在两人交手十数招后,练如滟又以同样的剑招划破了齐磊的肩袖。
这次,他真的心服口服,只是依旧不解:「师父刚用的,应该是降魔九剑第七式吧?
不过……」他独自另演练了一次,接著说:「这招应该是以虚招诱敌,再攻向对手下盘,但师父……怎么会……」
「没发现么──你说了好几个‘应该’?」一抹清浅笑在颊:「你倒是说说,什么是武学里的‘应该’。」
什么是武学里的「应该」?师父的问题叩在心扉,响亮直透脑袋,似乎穿破了过去横隔的某个屏障。
瞧他瞳眸愈趋明亮,唇畔渐扬笑意。她知道齐磊已经明白她的用意了,于是进一步道:「招是死的,人是活的,倘若一味想著招式应该如何,反倒拘束了对敌时的灵活。」
「小徒明白了。」热血似乎已在体内沸腾,齐磊跃跃欲试地说:「师父,咱们再来过,好不?」
「哪儿这么容易?明白是一回事,但真要达到这样的境界,绝非短时间便能如愿。」
练如滟唇角微扯,轻轻摇了摇头:「再者,你学过的剑法繁多,怎么打破各个剑法而融会贯通、灵活运用,就更不简单。」
脸上微热,他搔搔后脑勺。「师父,小徒只是……嘿嘿……太兴奋了嘛!」齐磊凑近了些,在练如滟跟前摆起了满足的朗朗笑容:「唔,果然是‘闻师一席话,胜学十年剑’呐!」
「我可不知道练武是靠嘴巴的,这些话,说了也是多余。」练如滟语气淡然,英眉微颦,随即撂下话。「你自个儿好好琢磨琢磨,我先进屋去了。」
「哦……小徒知道了……」
呜呜呜,没想到,一句诚挚的称赞,换来的竟是独自演练的下常可怜!他好可怜啊──这一练,转眼就到了傍晚。
收了式,齐磊深深几个吐纳,算是完成今日的修习。
「痛快!真是太痛快了!」学剑到现在,就这天最让他情绪激昂呐!
齐磊迈开阔步,往里头走去。人还没到,就先开心地亮嗓喊了起来:「师父,咱们今晚找个地方好好庆祝,说到一半便凝僵了,连带夭折的还有兴奋欲飞的情绪──「师父,你怎么了?」他惶急抢近。
只见纤瘦身子蜷卧于干草堆上,练如滟合著双眼,紧咬唇瓣,额间尽是细汗,丽容全然失了血色,似乎正忍受著极大的痛楚。
齐磊立刻搭上她的腕脉,没发现任何异样,当即排除了走火入魔的可能;但,还是猜不出是什么让师父难受成这样?
难道,是……中了毒?
这么一想,不由得惊得齐磊方寸大乱,因为,若无法得知师父中的是何种毒,就无法解毒了。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齐磊断然下了决定:不管如何先将真气输进师父体内,好争取包多应变的时间。
当他正要伸手扶起娇躯时,练如滟意外地撑起了睫帘,虚弱地吐出了几个字。「别、别动我……」
「师父!」炯炯眸光里尽是忧忡。
看样子,他是真的担心极了──芳心怦然一动,练如滟勉强挤了朵脆薄笑容:「我……我没事,忍忍……忍忍就过了……」怎么反过来是师父安慰他?齐磊怔怔瞧著她,情潮翻腾如浪,再抑不住了;一把捉住柔荑,他紧紧地、紧紧地握著:「如果可以,我恨不得能替师父受啊!」
无力挣脱他的掌,练如滟只得任著自己的手沦陷其中。下腹如刀割、如锤击的疼痛始终未减,但似乎没那么难受了……
「不行!这样不行!师父忍得,我、我忍不得!」话蓦地冲口说出,齐磊轻轻松开了她的手,昂身站起:「我找人来救师父。」
心里虽有千万个不愿意,但此刻,他知道自己能找的,只有一人──东方曜。
是的,若能让师父解了痛苦,就算要他向那江湖臭郎中磕头,他亦绝不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