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见了吗?
永远不见吗?
想到我们永远不会再相见,你的心,不会有一点点痛吗?
「不会的,我的心一点也不痛……」她喃喃自语。
有人说,谎言若是要成真,就是骗自己也相信,连自己都信了,又有谁能分辨得出是真是假?
所以,她不想见他,所以,她不会心痛。
她只是呼吸有点困难而已,只是,胸口闷而已,只是有点慌,心有点乱,六神无主。
只是这样而已。
柯采庭仰起容颜,怔怔地看挂在墙上的画,熟悉的痛感再度切割她,但这绝对不是因为她心碎,而是感动。
是感动……
「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陆可兰澄澈的嗓音悠然扬起。
柯采庭回过眸,凝望比自己大上几岁的女人,她总是那么沉静,那么安之若素,仿佛就算下一秒即将天崩地毁,也不能动摇她一分。
「可兰姊。」柯采庭禁不住上前一步,握住陆可兰的手,凉凉的、修长的手,包容她所有的惊惧。
「怎么了?」陆可兰察觉她的异样,秀眉微挑。
她摇摇头,说不出自己的心慌,只是握著那纤纤素手,仿佛在海中摇晃的小船,死命攀住能令自己安定的锚。
陆可兰若有所思地盯著她。「这些画,有这么令你激动吗?」
她静默地咬唇,不全是画的缘故。
「还是因为你前夫?」陆可兰悠悠猜测。
她震惊,冻立原地。
「他有一阵子没来了,你想念他吗?」
「不是那样。」柯采庭颤声否认,不觉松开陆可兰的手。「我去忙了。」
她狼狈地转身离开,回避陆可兰宛如试探的眼神,也回避自己的心,匆匆来到艺廊大厅,迎接她的却是另一个她已经逃避多年的风暴。
那是个女人,站在落地窗前,静静地等待著,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潜入,在她墨黑的发瀑上洒下点点金粉。
「采庭。」她盈盈上前。
柯采庭却往后退,近乎惊慌,喉腔揪紧,挣扎好片刻,才疼痛地吐出许久不敢呼唤的人名——
「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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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在艺廊附属的茶座相对而坐,窗外正对庭院,风吹过树梢,落叶轻盈地飞舞。
柯采庭捧著茶杯,宛若捧著某种古董珍宝,小心翼翼地低唇啜饮。
「我来找你,你不高兴吗?」殷海棠窥探她复杂的神情。
她倏地颤栗,更用力握紧茶杯。「你……为什么来?」
「我想了很久,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还是应该跟你解释。」殷海棠怅然直视她。「我跟默凡之间是清白的,我们只是朋友,很单纯的那种。」
单纯的朋友。
她在心里覆诵,言语仍蜷缩在唇腔里。
「你也知道,那时候我跟传森离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不管我跟哪个男人见面,那些媒体记者都有办法捕风捉影,编出一段独家秘辛,默凡只是倒霉地被他们选中当男主角而已。我跟他真的是在意外的情况下见面的,他听说我们念同一间中学,又曾经是好朋友,所以好奇地跟我打探关于你少女时代的一切,如此而已。」
他向海棠……打探她?
「因为他好奇,毕竟你是他老婆,他当然想更了解你。」
他想了解她?
柯采庭蓦地扬眸,迎向一双温暖而剔透的眼,她扣住茶杯,紧紧的,指关节泛白。「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殷海棠眨眨眼,仿佛不明白她的问题。
「你应该恨我的,不是吗?中学时候,我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柯采庭咬紧牙关,胸海悄然涌起惊涛骇浪。「你不可能忘了吧?」
「我怎么会忘?」殷海棠苦笑。「因为我反对你跟荆睿交往,你就把我跟传森接吻的照片,寄给传奇看,我们也因此绝交。」
「还有更过分的。」柯采庭深吸口气,眼眸灼热地刺痛著,却强逼自己,勇敢地迎视自己曾经深深伤过的好朋友。「跟你绝交以后,我好几次在传奇面前挑拨离间,让传奇对你们的感情起疑心,你们会闹到分手,甚至你后来被迫嫁给传森,都是……我害的。」
全是她的错,因为她的小心眼,毁了她最好的朋友一生的幸福。
她很想道歉,却连「对不起」这三个字都说不出口,因为她犯下的错,不是满怀歉意就能弥补。
「跟你无关。」殷海棠仿佛看出她的自责,涩涩地扬嗓。「我跟传森他们堂兄弟之间的纠葛,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而且,我也不是被迫嫁给传森的。」
不是吗?柯采庭震颤。她还以为……
「不是你的错。」殷海棠温柔地解除囚禁她多年的枷锁。「真的不是。」
泪珠成串,无声地在她颊畔碎落。
「不要哭了,真的不是你的错。」殷海棠凝睇她,同样眼泛泪光。「而且当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早该料到你不是真心想跟我绝交,只是嘴硬而已,可偏偏我也跟你一样倔。」
两个倔强的女孩,谁也不肯先向对方低头,因此错过一段珍贵的友情。
好笨,真的好笨……
柯采庭悔恨地哽咽,为什么她这张嘴,就是那么爱说谎?
「你相信我,采庭,我跟默凡之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知道……」她早就知道了,默凡从来不曾背叛过她,他从来都是默默地呵护著她,眷宠著她。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还要跟他离婚?」
「因为我不想再伤害他了——」她嘶声坦承,强忍撕裂胸臆的痛楚。「你不晓得我们结婚这两年多,我对他做了什么?我只是一直折磨他而已,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只要他稍微对我好,我就张牙舞爪地反击回去,像野猫一样,抓得他遍体鳞伤。你了解我是什么样的女人,海棠,我根本不懂得怎么爱一个人,中学时也是这样,为了把荆睿留在我身边,我做了好多可恶的事,我知道他对江雨燕特别,就把她推下泳池,看她在水里挣扎——我就是这种女人,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
她是危险的,是可怕的,只要她在的地方,就是风暴的核心。
这样的她,要如何给最爱的人幸福?
「我不想再伤害默凡了,我希望他过得好好的,平安又快乐……」而她会祈祷,每日每夜,求上天赐福予他。
「所以你是爱他的,对吧?」殷海棠轻声问,音色温暖和煦,融化她冰冻的心房。
她泪如雪崩,不断地坠落。
「他也爱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她哀伤地点头。「他告诉过我。」但她不能相信,怎么可能有人真心爱她?她又有什么值得可爱的地方?
「你有没有想过,他爱的,就是你很讨厌的那个自己?」清柔的嗓音,牵动她心弦。
她震住。「什么?」
「他跟我说过,他不希望你逃避从前的自己,为了刺激你恢复记忆,他甚至不惜请模特儿来家里演那出戏,他说,过去的一切组成了现在这个你,不管别人喜欢或讨厌,他都希望你找回自己。」清澈的眼潭映出她苍白的容颜。「你认为一个男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这样对一个女人呢?」
「因为……爱吗?」她震颤不已。
「当然是爱。」殷海棠淡淡地笑,笑容迷离,微蕴忧伤。「所以去找他吧,采庭,不然你真的会永远失去他,就像我失去传森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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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失去。
若是不去找他,她会永远失去他,从此再也不能见到他,不论他是欢喜或悲伤,她都无从知悉。
这样不好吗?或许这样最好吧,远离她,远离风暴的核心,对他而言,难道不等于重获自由与平静?
这样……最好吧。
柯采庭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鼓励自己。她做得没错,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虽然她因此觉得痛,心慌意乱。
但她可以承受那痛,可以忍著,直到不痛的那天来临。
她可以的。
于是她日复一日地上班、下班、回家,像个无魂的娃娃,日复一日地啃噬寂寞的滋味,她早就习惯的滋味。
终于有一天,她熬不住夜夜失眠,慌得逃回家,逃向那群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他们果然遵守诺言,热情地迎接她,张管家为她拂去一身的风尘仆仆,冰婶煮了一桌丰盛的家常料理,福伯为她剪下庭园开得最美的鲜花,小菁将她的被窝整理得又香又软。
她回到「家」,休憩疲惫的身心,伤痕累累的灵魂也因此得到些许抚慰。
她本可以振作的,如果不是偷听到他们提起她的前夫——
「姑爷跟小姐应该很久没见面了吧?」张管家悄声问。
「应该是。」冰婶也小小声地回答。「上次姑爷回来跟我们道别,就说他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可能不回台湾了。」
「他真的不再回来了吗?」张管家担忧。「那小姐怎么办?」
「我也不晓得啊!」冰婶叹息。「搞不懂他们俩为什么离婚?明明是那么天造地设的一对。」
天造地设?她跟默凡吗?他们怎会那么想?她跟默凡根本不相配……
「对了,姑爷上次回来,不是把画室的钥匙交给你吗?你怎么不拿给小姐?」
「是姑爷吩咐的,除非小姐主动开口,才能拿给她。」
「为什么要小姐主动?画室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是啊,那里头究竟有什么?
柯采庭心念一动,从藏身之处走出来。「给我吧。」
两个老人家吓一跳,私下窃语被听见了,都是一阵尴尬,面面相觑。
「钥匙给我吧。」柯采庭放柔嗓音。「我也想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张管家将钥匙交给她,她捏在掌心,感受金属的冰凉,来到画室前,开了锁,步履却在门前踯躅,久久踏不进去。
或许,她是有些害怕,怕在里头看见自己不想看的。
饼了许久,她才忐忑著,走进李默凡的圣域。
室内空旷,所有的画具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是空的?
柯采庭茫然环顾周遭,他留下的是一间空画室,什么都没有?
不对,不是空的。她迷惘的目光锁定角落,那里,排著一幅幅画,每一幅都用黑布罩上,依序排列。
她恍惚地走过去,随手拉出其中一幅,掀开布幕。
有片刻时间,她看不懂画上画的是什么,画面明明白白地映入眼底,视觉却无法解读。
那看来是人物画像,是个女人,站在餐桌前,藕臂奋力扫落一桌杯盘。
那是个出色鲜活的女人,她感觉到愤怒,感觉到无庸置疑的生命力,女人的眼眸灼灼,燃烧著狂野的热情。
那是……她!
柯采庭霎时顿悟,惊骇地瞪著眼前色彩鲜明的画像,这幅画的主题是她,盛怒的她。
可在强烈的怒火里,他同时捕捉到她的阴郁,灰暗不起眼的寂寞,躲在明亮的色调里。
她看著画,呼吸暂停,胸口剧烈地撕痛,仿佛一颗心被血淋淋地剖开了,脆弱地摊在阳光下。
她再抽出另一幅画,主题还是她,少女时代的她,在月色蒙昧不明的喑夜,孤单地为一朵朵遭她剪坏的花蕊堆起花冢。
每一幅画都是她,绝望的她,生气勃勃的她,无助地抵抗寂寞侵略的她。
他说过,艺术是讲fu的,所以他不画她。
他说谎!
他明明画了这么多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解剖她,她在他画笔下疼痛,哀伤泣血。
她被他看透了,无所遁逃,但同时,她也看透了他。
他就是「缪思艺廊」里那些抽象画的作者,这些绚烂迷幻的色彩,挥洒的是同一种悔恨与哀愁。
他就是「他」,是牵动她心灵的天才。
可恶!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何要瞒著她?她被他骗得好苦,好苦……
柯采庭倏地哽咽,拾起话筒,立刻拨到艺廊,接电话的是陆可兰。
「默凡就是那个画家,对吧?」她没头没脑地问。
陆可兰却像早有心理准备,镇静地回话。「没错。」
她震撼。「为什么他不告诉我?」
「有很多事,一开始说不出口,后来便再也无法坦白了。」陆可兰悠然长叹。
「他在哪里?」她颤声追问。
陆可兰默然不语。
「告诉我他在哪里!」她拉高声调,濒临崩溃。「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不相信,不相信与他从此断了音信,他与她之间的牵绊,谁也剪不断。「告诉我默凡在哪儿。」
「采庭……」
「告诉我!拜托你别瞒著我了,求求你……」她要去找他,无论如何要再见他一面,她有好多话要问他,有好多心事想跟他说,她必须见到他。「可兰姊,是他不准你跟我说的吗?是不是?」
那时,他是怀抱著什么样的心情,毅然离去?
他恨她吗?恨她不懂他的爱吗?恨她从来不曾温柔地回报吗?
「可兰姊,我拜托你告诉我……」她哭了,嘤嘤抽噎,仿佛即将断气,从不曾在谁面前哭得如此伤心,如今却抱著话筒,哭得像个孩子。
因为她总算领悟,什么叫做永远地失去,那是穷尽一生都弥补不了的遗憾,一世圆不了的缺。
那会是从自己身上剥离,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自己的血肉片片剥落……
「听我说,采庭。」季海奇的嗓音忽然从线路另一端传来。「虽然我不确定默凡在哪儿,但你可以去巴黎找找看。」
「巴黎?」她倏地握紧话筒,像溺水的人抓抱浮木。
「我跟他就是在巴黎相遇的,第一间艺廊也是开在那里。」季海奇解释。
「第一间艺廊?」她愣住。「你是说——」
「没错,‘缪思艺廊’的幕后负责人就是默凡。」季海奇意味深长地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