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婆!」韵娘走向坐在东厢房门口石阶上,穿著绀青色袄裙,头上戴著遮眉勒,满脸皱纹,看来很老很老的妇人身边。
「下雪了,快进屋里去。」
婶婆听见有人说话,偏头看著她,然后咧嘴笑开了,可以看到两排牙齿几乎掉了一半。「媳妇儿,你来带我回家是不是?」
「我叫韵娘,不是婶婆的媳妇儿。」她试著解释。
「媳妇儿,咱们回家吧!」婶婆笑弯了眼。
看来真是年纪大了,连自己媳妇儿的长相都忘了。「我真的不是。」
她拉著韵娘的手。「我一直在等你来接我回家,好一家团圆。」
这句话让韵娘喉头一窒,不忍心毁了她的期待和希望。「婶婆……」
「你叫错了,应该叫娘才对。」婶婆笑嘻嘻地纠正。
韵娘叹了口气,只好先顺著她的意思。「是,娘。」
「咱们回家去吧!」她说。
「娘,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了。」韵娘把她从地上牵起来,想到麻姑说婶婆的儿子媳妇都不要她了,除了待在这儿,应该也没有人愿意收留才对。
「咱们以后就住在这儿好不好?」
「以后都要住在这儿吗?」婶婆看了看四周,神情有些不安。「好是好,不过阿旺呢?他知不知道咱们在这儿?」
她心想「阿旺」应该就是婶婆那个不孝的儿子。「他当然知道,等他从外地做生意回来,就会来看娘了。」
闻言,婶婆安心地直点著头。「那就好、那就好。」
「外头冷,咱们到屋里去。」她扶著婶婆回到东厢房。
婶婆紧紧地拉著韵娘。「媳妇儿,你可不要再丢下我了。」
「再也不会了。」韵娘安抚地说。
「好、好。」婶婆顿时笑得老眼都眯了。
周大娘这时端著一盘咸蒸糕,来到厢房门口,见到屋里的画面,有些惊奇,因为婶婆很少跟谁特别亲近,就算是她和叶大娘,也不太理睬。
「这是婶婆最爱吃的点心,刚蒸好,要趁热吃。」
婶婆赶紧拉著韵娘坐下。「媳妇儿,她的咸蒸糕做得好,不输我自己蒸的。」
「媳妇儿?」周大娘满脸疑惑。
韵娘只好小声解释。「婶婆把我误认为是她的媳妇儿了。」
「媳妇儿,你也来吃吃看。」婶婆把筷子塞进她手中。
「是。」韵娘只好挟一小块来吃。「真好吃。」
婶婆也拿起筷子,挟了一口,用剩余的几颗牙,慢慢地咀嚼。
「阿旺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不管我蒸多少,都不够他吃……不过现在老了,这两只手都不中用了,再也没办法做给阿旺吃……」
「是谁说的?下回娘要是想自己做,就让周大娘在旁边帮你。」她希望让婶婆对未来还存著期待,人一旦有了希望,就会想要活下去。「等阿旺回来,要是吃到娘亲手做的,一定会很开心。」
「你说得对。」婶婆笑咪咪地回道。
待她们吃过了咸蒸糕,婶婆坐在椅上就打起盹来。
周大娘把她扶到床上躺下,盖好被子,这才和韵娘一起出去。
「婶婆每次见到大当家,都会把他当做死去多年的相公,拉著他的手说阿旺开始学走路了,要不然就是说阿旺已经会叫娘了,大当家就只是陪在身边,静静地听著,他比邢家其他人好太多了。」
说到这儿,她有些惶恐不安地望著韵娘。「若是连大奶奶也瞧不起他的话,大当家真的就太可怜了。」
韵娘愣了愣。
她会瞧不起相公吗?
若是打一开始就知道相公是那种不见容于世的出身,或许会心怀芥蒂,无法很快敞开心扉接纳他,夫妻之间,恐怕会出现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必须经过更长时间的相处,才能慢慢地了解彼此。
但她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之下,嫁进了邢家,也接触到邢阜康这个男人,当他逼自己喝下那碗避子汤,心中不是不怨,接著又被相公打发到别庄,以为是不要她了,但她同时也在这个地方知道更多相公私底下的面貌。
像相公这样善良又无私的大好人,可比那些有著好出身的名门显贵,更加值得赞赏和尊敬,甚至为他心动……
心动?是啊,她怎会不心动呢?原本只是抱著感激的心态,嫁给他为妻的,但是如今韵娘得知这个男人的苦衷,还有所做的善行,以及那份处处为她打点的温柔体贴,又怎会不喜欢,更别说有一丝瞧不起了。
能够喜欢上自己的相公,是何等幸运,有人当了一辈子夫妻,未必就能产生男之情。
周大娘不知何时走开,只留下韵娘一个人站在檐廊下,看著不断从天上飘下的白色雪花,想著等相公下回再来别庄,一定要跟他把话说清楚讲明白,她不在意他的出身,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可以让自己留在他身边吗?
她想与相公做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
翌日,外头的雪愈来愈大了。
「……咱们不能来这儿,会被娘骂的……」
「可是我想看看大奶奶生什么模样……」
在厢房内刺绣的韵娘,听到门外传来孩童的说话声,便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扉,可把外头的两个孩子吓了一跳。
「啊!」约莫六岁,梳著丫髻的小丫头有些紧张地看著她,担心挨骂。
约莫八岁的男童立刻将妹妹护到身后。「大奶奶别生气,咱们不是故意来这儿打扰你的,马上就走。」
韵娘看著眼前的小兄妹,想起和过世兄长相处的时光。「你们叫什么名字?」他们应该是厨娘的孩子。
「我妹妹叫圆圆,我叫小石头……」男童规规矩矩地见礼。「大奶奶好!」小丫头躲在兄长身后,有些害羞地看著唇畔噙著浅笑的韵娘,看起来一点都不凶,胆子也大了起来。
「大奶奶就像仙女一样好看。」
「你见过仙女?」韵娘轻哂。
她认真地摇头。「没见过。」
「进来吧!」见小丫头流著鼻水,便招呼兄妹俩进屋。
兄妹俩手牵著手,踏进屋内,便开始东张西望。
「这儿有小烧饼……」韵娘拿了两个用梅干菜和猪肉丁做馅料的徽州点心,是麻姑刚去外头买回来的。「一人一个。」
「谢谢大奶奶!」兄妹俩马上喜欢上她了。
小石头小口小口地咬著,生怕一下子就吃完了;而圆圆则是一面吃著,一面用袖口抹著鼻水。
见状,韵娘转身取了一条绢帕过来,帮她擦去鼻水。「别用袖子抹,很脏的……道条给你带在身上,随时拿来用。」
「大奶奶真的要给我吗?」看到绢帕上绣了好多蝴蝶,就像活的一般,仿佛真的在绢布上头翩翩起舞,圆圆满是惊喜地问。
韵娘轻颔螓首。「当然是给你的。」
「可是……这很贵重……」小石头不敢随便收下。
她觉得这个孩子很懂事,也知道分寸,可见当母亲的教得很好。
「不过是一条绢帕,我还有好几条,这条就送给圆圆。」
圆圆脸上堆满甜甜的笑意。「谢谢大奶奶。」
「咦?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麻姑提著刚烧开的热水进门,就见到厨娘的两个孩子在厢房里。
「桂姐正到处找你们……」
小石头赶紧牵著妹妹去找娘。
饼了片刻,在别庄里当厨娘的桂姐又带著两个孩子前来请罪,还以为是女儿偷了大奶奶的东西,赶紧拿来还。
别姐不停地鞠躬哈腰。「……小孩子不懂事,还请大奶奶原谅!」
「圆圆没有说谎,是我送给她的。」韵娘澄清地说。
哭得满脸泪水、鼻涕的圆圆哽咽地嚷著。「我没有骗娘……」
「真的是大奶奶送给妹妹的。」小石头也作证。
韵娘反而向对方道歉。「没先跟你说一声,害你错怪孩子,是我的疏忽。」
「大奶奶千万别这么说……」桂姐一脸无措。
她将绢帕放进小丫头的手中。「若不嫌弃的话,这条就送给圆圆。」
「娘?」这回圆圆先抬头问过母亲。
别姐点了点头。「既然大奶奶要送你,那就收下吧。」
「谢谢大奶奶。」圆圆顿时绽开笑颜,一管鼻水又流了下来,赶紧用手上的绢帕抹一抹。
大家不禁都笑了。
原本以为只是随手送一样小东西,韵娘怎么也没想到会引起一股不小的回响,起因就在这对小兄妹经常跑出去,和街坊邻居的孩子们玩,圆圆带在身上的绢帕被个喜欢女红的小泵娘瞧见,便追问是出自谁的手,接著又拿给其他闺中好友看,就这么一个传一个,村子里不少未出嫁的闺女,不禁仰慕起邢家这位大奶奶细腻又逼真的绣功,纷纷希望她能传授这一门功夫。
「……要我教你们苏绣?」
大概过了五、六天,一名约莫十三、四岁的小泵娘进了别庄,听说就住在附近,突然要来见她,接著又提出这要求,让韵娘有些错愕。
小泵娘有些局促不安。「咱们也不是要大奶奶分文不收,但又付不出太多束修,如果可以用其他东西来替代,大家都愿意拿出来。」
「苏绣不是那么容易就学得会。」刚开始也是奶娘教她的,不过接下来就全靠自己下苦功。
「咱们不怕辛苦,只要学会之后,不只可以帮家里多挣点银子,也能为自己添嫁妆,将来在婆家面前,还能炫耀一番。」小泵娘羞赧地说。
韵娘看著她眼中对婚姻有著无限的渴盼,那也是每个姑娘家一生的希望,这种心情自己何尝不了解,想要拒绝的话也就说不出口,只得看向身边的叶大娘、周大娘,心想若是答应了,让一些外人进到别庄,累的人会是她们。
「全看大奶奶的意思。」她们倒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见她们不反对,韵娘不禁有些跃跃欲试。「那我就试试看,不过刚开始只能收几个,怕太多人没办法一个一个教。」
「是,多谢大奶奶!」小泵娘喜出望外,马上弯身答谢。
就这样,韵娘在后罩房找了一间空厢房,将它腾出来,当做绣房,让那些前来学苏绣的姑娘们从后头的小门进出,也不至于打扰到婶婆她们。
接著就是购买绣线、绢布等等用具,她派叶大娘去跟店家杀价,让那些家境不太好的小泵娘,能用最便宜的价格买到需要的东西,想不到才报上「邢家当铺」大当家的媳妇儿这个名号,不必开口杀价,马上以成本价钱卖给韵娘了,只希望做成这笔生意,顺便套个交情。
于是,十一月初,大雪纷飞,韵娘先收了五名学生,以一个半月为期限,每天只教一个时辰,想不到才经过几天,名声传了出去,又有更多人想来学习,不得不再多收三人,结果还是不断有人透过关系,希望能够拜她为师,最后只好分成早上和下午,这下子忙得更不可开交。
麻姑不免担忧。「大奶奶,不能再收学生了,会累坏身子的。」
「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想学苏绣,都不知该怎么拒绝才好。」周大娘也正为这事烦恼。
「万一累倒了,大当家可是会怪咱们的。」
「别庄里又不缺那些白米、鱼肉,就算是当做束修,吃不完也是会馊掉的,你又何须这么拚命。」叶大娘见大奶奶正在兴头上,也不好泼她冷水,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韵娘也觉得是该量力而为,否则无法把学生一个个教好。「我只是想到万一相公真要休了我,至少还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有一条活路可以走,一时做得太起劲,也忘了会累。」
「大当家是不可能会休了大奶奶的,奴婢可以保证。」麻姑第一个替邢阜康拍胸口打包票。
叶大娘也马上附和。「大奶奶怎么净往坏处想呢?大当家疼你、爱你都来不及,哪舍得休了你。」
「说得是,大当家绝不是薄幸之人!」周大娘难得说话大声起来。
她噗喃一笑。「你们全都站在他那一边,我是势单力薄,说不过你们。」
韵娘不是不相信,只是在娘家养成的习惯使然,总要先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才不会到时慌了手脚。
麻姑大声喊冤。「奴婢是认真的!」
「媳妇儿!媳妇儿!」婶婆的叫声在楼下响起。
韵娘拉开花格窗,往下头喊道:「娘,我这就下去。」
见她下楼,周大娘不禁失笑。「婶婆还真的把大奶奶当成自己的媳妇儿,只要半天没见到人,就会到处找。」
「大奶奶还要忙著教苏绣,真的连坐下来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叶大娘笑叹一声。「也因此外头的人都说大奶奶不但愿意放段,亲自授课,教得又细心,无不竖起大拇指。」
周大娘也是与有荣焉。「说得是。」
大当家和大奶奶真是绝配,天造地设的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