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十点多钟,郭力恒被银行打来的一通电话吵个半醒,接听之后,他整个人都被气醒了。
出了房门,他在屋内一阵搜寻,没见著父亲,于是先梳洗一番,正打算出门前往医院看看贺小春,郭父拎著几个塑胶袋回来了,看起来是刚去了趟菜市场。
「要出去啊?」郭父与他擦肩进了家门。
「银行刚才来过电话。」他驻足,回头盯著父亲的背影。
「哦,说什么?」郭父径入厨房。
冰力恒只得跟了进去,「这房子什么时候被她拿去向银行抵押了?你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你姐姐有困难,回来求我把房子借她拿去向银行抵押贷款,是两年前的事。两年来她都按时缴利息,没出过什么事。」郭父动手整理刚买回来的束西,刻意避开他责难的眼神。
「银行的人告诉我,说她已经好几个月没缴钱了!」他冷著声问:「你找得到她的人吗?」
「她留了B。B。Call的号码给我,我等下再呼她。」
「爸,你告诉她,最好别再出什么状况了。」
「我知道,有事你去忙吧。」
冰力恒还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决定住口。他大叹一声;出门去了。
「她的肌肉萎缩已经十分明显了。」
坐在贺小春的病床边,郭力恒对刚走近的夏组琦说了一句。
「这是必然的现象。」她到病房来做例行检视。
「这种现象会愈来愈严重对吗?」
贺小春发生车祸至今已逾半年,他渐渐适应了眼前这副只剩心跳的躯壳。
夏组琦迅速点了下头,又问:「你今天看起来很沮丧。」
「心情是不太好。」他笑著说。
「脸色就不只是不太好而已了,是很不好。」
「那是因为我没吃早餐的缘故。」
「坏习惯!」她把病历表往腋下一夹,神秘兮兮地对他说:「你等我一下。」
他看著她匆匆出了病房,没弄清她的意思。不久,她又回来了,手里拎著一个纸袋和一个纸杯。
「纯柳橙汁,」她把纸杯先递给他,「快点把它喝了,你的血糖量会迅速增加。」
然后她又把纸袋交给他,「碳水化合物。」
他喝了口柳橙汁,把杯子放在桌上,打开纸袋,发现里头是几片全麦吐司。
「吃呀。」她以期待的口吻和眼光对他。
他盯著眼前的即席早餐,「你不如给我一颗药丸,省得我咀嚼。」抬眼看她,又问:「你随时都准备了这些东西?」
「吃剩的,物尽其用。」她幽默著,「快点吃呀。」
却之不恭的情况下,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啃著吐司。
「你要盯著我吃完这些东西吗!」他不习惯这种被监视的感觉。她那样子像在盯著一只流浪猫,等它舌忝光鱼罐头。
「好吧,我相信你就是。」她收回那充满爱心的眼神,离开病房。
秋日一个凉风徐徐的深夜,郭力恒和同团乐手、阿潘,以及几个常合作的歌手一起吃宵夜,雪莉当然也在内。
酒过三巡之后,他将所有对姐姐的愤怒,全扔到九霄云外。
他不停地喝下雪莉殷勤斟上的酒,一派潇洒豪放的模样,他没醉,只是顺水推舟地进入雪莉安排的圈套里。雪莉也喝了不少酒,俏脸绯红,看得他心猿意马。他与众人频频踫杯,在雪莉的眼里读出昔日从别的女人眼里也曾见过的情诗。
他的眼神却净是对雪莉的提醒,希望传达出「当爱已成往事」那道歌的片段——
别流连岁月中,我无意的柔情万种。
奈何,周围热烈的气氛、喧哗的笑声,教他目不转楮地盯著雪莉。她忙不迭地垂下两把如刷的长睫毛,避开他的视线,看似不知所措,实则欲拒还迎。
他的欲望又涌了上来,一些暧昧的肢体动作开始在他的脑海里舞动。残存的理智支起了他摇摇晃晃的身体,他在大伙解散时,奋力走向自己的机车。雪莉寸步不离地跟著他,最后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
「你现在这个样子是不能骑车的。」她说。
「嗯哼?」他杵著问。
「坐我的车吧。」她勾魂摄魄的双眼直锁住他。
她载他回自自己的住处,两人顺理成章地上了床。他相信自己一定搂抱著她,说了些没有人会相信的情话。
一觉醒来,他匆匆离开她,顺著意念到医院来了。他觉得自己必须立刻见到一些有高贵灵魂的人类——医师就是其中一种。
「夏组琦,你今天有门诊吗?」他直觉地到她的办公室敲门,也见著她了。
「今天没有,昨晚值夜班,我正准备下班回家去。」
他这才注意到她已脱下白衣制服,正在收拾东西,的确是要离开办公室的样子。
见他垂头不语,她好奇了。
「你有事找我吗?」
「既然你要回家休息,那就算了。」
「真的有事找我?」她背起背包,朝他走了两步,「很要紧吗?想问我有关贺小春的情形?」
「不,不是。」他发觉了自己的唐突,也后悔了。
「这样好不好?我们一起吃个早餐,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就边吃边说吧。」
他撤退无路,于是随她到了医院附设餐厅。
她点了两杯柳橙汁、两份三明治。
「你不介意跟我吃一样的吧?」点完餐她才问。
「不介意,我很少吃早餐,不挑。」
「习惯很难改过来?」
他点点头,说了句自己才听得懂的话,「尤其是恶习。」
她不太懂他眼神中想传达的讯息,只是一笑。
「吃这一餐也许不能改变你的习惯,不过对你这一天还是有好处的。」她指了指刚送来的食物,自己先喝起柳橙汁。
他也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你好像没什么烦恼?」
「你是来讨论我的烦恼?」她放下杯子,两手肘支在桌上,饶富兴味地问。
「我们算朋友吧?」
「算。」她连点好几下头,「所以你想知道我有没有烦恼?」
「如果你也有烦恼,我会平衡一点。」
她夸张一笑,「什么心态呀,要死大家一起死?」
他觉得心情好多了,端起面前那杯柳橙汁,一饮而尽,比昨晚喝酒时还痛快几分。
「你好像很困扰,」她试探著,「因为工作的关系?」
「我的工作场所和工作性质比你的色彩鲜艳吧?」
「郭力恒,我确定你有心事!快告诉我吧。」微蹙的两道眉下依然是温暖的目光。
「我只是来确定一下,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已经确定了,不是吗?」
「可是我的朋友都没什么好下场。」
「我可以告你恐吓吗?一早就来触我霉头。」
虽然她并没有生气,他却为自己的态度过意不去。
「对不起,我有很多话想找个人说,又一时想不起该找谁来听我发牢骚,所以就找上你了。」
「哦?因为我是医师?」
「不,不完全是。」
「嗯。」她点头,「想发什么牢骚?」
他其实只有想见她的冲动,而此刻的他还骇于这样的冲动,至于想说什么,他说不上来。
「贺小春可以一直住在医院里吗?」他就近找了个话题。
「恐怕有点困难。」
「为什么?她已经成植物人了呀。」
「医院会要求她回家,请个特别看护在家里照顾就好,毕竟床位有限。像她这种情形,医院不会留她长期住下。」
「她没有地方住了,你能替我想想其他的办法吗?」
「她还可以再住院一阵子。如果你希望她继续住下,也只能先办理出院,再以急诊的方式住进来。」她停了下,「健保虽然有给付,可是长期住下来,住院费还是一笔可观的数自,你想过吗?」
「我替她申请了重大疾病补助,住院费我还撑得下去。」
「喔。考虑过把她送到安养中心去吗?那里也有专人可以照顾她嘛。」
「医院里的照顾应该比较妥善周全吧,可能的话,我想让她留在医院里。」
「你对她真好。」
夏组琦类似赞美的话,在他听来是那样温馨却又遥远。
「你们——你跟贺小春真的只是朋友?」她已经吃完所有的食物,有点要大肆盘问的味道。
他没打算隐瞒,之前不说,是因为没那必要。
「我们本来是要结婚的,她却在前一天深夜发生了车祸。」他只剩感慨,悲伤不再。
没说安慰的话,她只淡淡「喔」了一声,衡量著自己和他谁比较不幸。
「你很爱她吧?」她凝眸一问。
「有了结婚的念头时,我决定好好爱她。」
这话颇待解释,他也接了下去,「我跟她之间没有海誓山盟,她一直在我身边,结婚是水到渠成。」
夏组琦对他这番坦言感到愕然。
「不过她出事以后的这段日子,你的表现任谁看了都会感动。」
「我昨晚才跟别的女人上床。」他轻吐著对自己的不屑。
她又是一愕,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于是缓缓将视线自他脸上移开。
「你觉得对不起她吗?」
「不,我只觉得对不起自已。」
她似懂非懂,还是对他点了下头,「郭力恒,要听我的建议吗?」
「嗯。」
「回家去睡一觉,一睡解千愁。」
「你都是用这种方法排解忧愁的吗?」
「对。我现在就想回家睡觉。」
「对不起,打扰你那么久,希望我刚才的一番告解不会害你作恶梦。」
「不会啦,我是那种一沾枕就睡著的人。」她又给他那种安抚人心的笑容,「上次在西餐厅里,我也对你吐过槽嘛。」
「所以你欠我一次,我们扯平了?」
「你晓得吗?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和我都是那种不轻易泄漏自己秘密又能替别人守密的人。」
「所以我们可以互相告解?」他感染了她那种意外中奖的喜悦,对她眨了眨眼。
「嘘——」她竖起食指贴著唇,不知自己这个动作很诱惑他,「这是秘密。」
今天是夏组琦的妈妈和黄伯伯的喜宴。
由于新郎、新娘年纪都大了,又是再婚,故而受邀赴宴的客人不多,大多是双方的至亲好友。
「小琦妹妹,你来啦!」
向她打招呼的人是喜宴总招待,也是新郎与前一任妻子所生的儿子黄永鸿。
「黄永鸿,辛苦你了。」她对继兄嫣然一笑,还和他握了下手。
「我老爸结婚,辛苦一点是应该的嘛。」
她挤了挤眼,「我老妈也结婚,我却只赶著来吃现成的。」
「你工作比我忙嘛,我比较闲,只好吃点亏喽。」他拍了拍她的肩,顺手就揽著她入宴客厅找位子去了。
她一入座就得到亲友们的关爱,频频询问她什么时候也请大家喝喜酒,她招架不住,于是躲到厕所里去,直到开席才又出来。
然而关爱依旧不断,众人起著哄,说黄永鸿未娶,她未嫁,两人索性凑成一对,两家可以亲上加亲。
她听了只是敷衍一笑,黄永鸿却是心花怒放。他本有此意,好事亲友的一阵劝进更壮了他的胆,婚宴结东后,便自告奋勇,说要送她回家。
「我自己开了车来,不劳你费心。」她婉谢。
「给点面子嘛,我看见你是搭计程车来的。」
说谎被人逮著,夏组琦原谅自己,也给了他面子,随他上了车。
「小琦妹妹——」
她立刻打断他,「请你叫我小琦就好,「妹妹」两个字就可以免了。」
「也好。」他手握方向盘,冲著前方一声傻笑,「都是我爸,每次跟我提到你,总是「你小琦妹妹」这样、「你小琦妹妹」那样,害我一下子改不过来。」
「慢慢改吧,叫错了,我不罚你。」
「感激不尽。」见她开起玩笑,他轻松不少,不再那么「敬畏」她了。「你真的不想搬来跟我们一起住?」
她摇头连连,「我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窝,住你家,我怕水土不服。」
「没那么严重吧?你妈……哦不,我们的妈都能住了,你为什么不能住?」
「她跟你爸,哦不,我们的爸结婚了,当然得住喽。」
「我们算一家人了,住在一起可以互相有个照应嘛,怎么样?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互相有个照应?我这么大个人,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别忘了,我还是个医生唷!」她侧著头得意地说,接著又慢吞吞地质问道:「你这么希望我住你家,不会是有别目的吧?」
「你猜我有什么目的?」他扬起一道眉,故作贼兮兮状。
「想追我啊?」
「不行吗?我还没丧失单身资格。」
「是吗?」她拖著长长的声音,「那我更不能去住你家了,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替你省了不少麻烦,却减低了我被人追求的成就感。」
知道她在开玩笑,他也附和著,「好吧,就依你。没追到手之前的女人永远是对的。」
她嘻嘻笑了两声,发现自己渐渐地把他当亲人看,「你其实还满有意思的,不像我印象中那么呆板。」
「喔——搞了半天,你一直觉得我很呆板,我才一直以为你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哩!」
「恭喜我们终于看清彼此的真面目了。」
两人的笑声满车厢。
夏组琦不确定黄永鸿是不是真的打算追她,但他已连续几日在她下班时间等在医院停车场,接她一起去用餐,再送她回医院开走自己的车。
「黄永鸿、你是想玩真的吗!你这样天天来接我,会害死我的。」今天她不肯上他的车。
「我害你什么了?」他问得洒脱。
「还用问吗!当然是害我没人要了嘛!你这样子,人家看了会以为我已经是死会了。」
「你不用安慰自己了,我已调查过,贵医院的男医师几乎全部已婚,未婚的都有女朋友了,根本不会有人追你。」
「你够了没,」她佯怒,「改天我要到我继父面前告你一状,说你欺负我,没事就到医院来混淆视听,破坏我的行情,打击我的自信心。谁跟你说我没人追的?我办公室里经常有不署名的仰慕著送来的花和卡片,要不要我拿给你看?真是不折不扣的猪头!除了男医师,医院里多的是男病患、病患的家属,你不清楚吗?」
「好啦好啦,算我失言。」他一鞠躬,「对不起,可以了吧?别这样嘛,我都来了,你就上我的车吧。」
「不行。」她依旧不假辞色,「今天我有事。」
其实她不介意天天跟他一起吃顿饭,随便扯点有的没的。自从老妈不和她住一起后,她一个人在家挺闷的;此外,几天下来,跟他也混熟了。
「愿意告诉我,是什么要紧的事吗?」他走近她一些,问话的神色庄重许多。
她犹豫片刻后,叹了口气。
「算了,我还是陪你去吃饭吧。」
坐上他的车,她下班前那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才慢慢沉淀——刚才她想去那家可能出现郭力恒的西餐厅用餐。和张人杰之间的过往种种还不至于令她永志不忘,也许她想要的男人根本不存在,不过她发现自已有了尝试错误的勇气。
「想去哪里吃饭?」黄永鸿可乐著呢。
「随便。」
「谢谢你陪我走这一趟。」
张人杰在台南一个教会前的大榕树下默祷完毕,诚挚地向夏组琦道谢。
「你刚才对凯莉说了什么?」
凯莉是到台湾的教会来实习的美国少女,不幸被货车撞成重伤,她的父亲是美国的开业医师,行医近三十年,当他飞抵医院时,爱女已被判定为脑死。他强忍哀痛,主动签下器官捐赠同意书,将女儿身上可用的器官全部捐出。张人杰就是因为凯莉的遗爱人间而获得新生。
张人杰打听出凯莉生前在此处的教会实习,牧师留了许多她的生活照,凯莉的父亲也将她的一部分骨灰洒在榕树下,于是他特地邀请夏组琦陪他来一趟。
「我对她说,她并没有死,她还有一颗肾脏在我身上,日夜不停地运作,她的精神永远存在。」感恩之情尽露在他眼底。
「她一定听见你说的话。」
「小琦,我还是很幸运的,是不是?」
「是呀,你几乎已完全康复,再休养一阵子,应该就可以像以前一样,正常地生活,正常地工作,你爸妈肩上的重担就可以卸下来了。」
「我已经等不及要报答他们了。」
「别著急,慢慢来就好,这么长的时间他们都撑过去了,不在乎多等这一小段日子,你还是把身子养好一点再作打算。」
「小琦,」看看她,他欲言又止,「我也等不及要报答你,你也为我付出了许多。」
「我不需要你报答什么。」她回视他的眼神是一贯的坦荡。
「不,我辜负了你这么久,我一定要补偿你。」他说得急切。
「你只要乐观开朗地活下去,我就觉得很安慰了,你以为呢?」她不想强调他提到的「补偿」。
「你觉得这样就够了吗?」
「当然,朋友之间本来就不需要谈什么报不报答的,能陪你走过最困难的这一段人生路途,我也有收获嘛。」
「你有什么收获?除了被我一再拒绝、忍受我无端对你发火之外,你有什么收获?」
「施比受更有福啦。」她咧嘴一笑,不希望他再将话题深入。
「小琦——你可曾改变初衷,对我?」一阵吞吐,他还是问了。
她觉得很累,比被他在病中折磨时还累。
「人杰,有关你的一切,你都可以重新开始。」她说得委婉,但这已不是伤不伤人的问题了。她的心此刻是很清楚的。
「你我之间呢?也可以重新开始了吧?」
「我们还是好朋友啦,」她顿了顿,「不过那种感情已经结束了。」
「你在生我的气?」
「不是啦,你不要多心,我没有跟你赌气。」
她的冷静态度阻止了他继续问话。他只想著如何补偿她、挽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