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轮银白,星点稀疏,几朵云蜷在明月的左右。将夜空点缀得浪漫、绮美。
柳珍珠站在窗前,静静地远望天际。天上那幅星云拱月的美景在她的眼里倏然失色,反而不如被忽略的—小颗晦暗不明的星辰。
夜晚对她而言,是白昼的祭典,所有的罪恶在此时接受最原始的自我审判。
她害怕黑夜的到来。因为夜告诉她——她有罪。
「睡不著吗?」
柳珍珠没回头,这低沉充满关爱的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若没发生这件事,她会认为丈夫的关怀是多么珍贵的天籁。
可是她有罪,她不配拥有丈夫的爱怜。
「肚子会饿吗?」欧煜衡轻手轻脚、如捧珍宝般地自柳珍珠的背后环住她。
他感觉到她的颤抖。
「冷吗?」他将拥得更紧。
她的颤抖愈加剧烈,她的头垂得不能再低了。
「你怎么了?人不舒服吗?」欧昱衡有种预感,他的爱妻正在他们之间筑一道无形的墙。
他的急切担忧换得两行清泪。她屏息落泪,以颤抖取代哽咽声,这看在欧昱衡的眼里,分外惊异。
他的珍珠不常哭……一旦哭起来,绝对不是这样的无声无息。
「不要难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们可以重新再来。等你的身体复原了咱们要生几个小孩都可以。」
他为她拭泪。
「医生说……」柳珍珠声如蚊蚋。
「山不转,路不转,我们自己转。我们可以另外想法子解决啊!」
欧昱衡不相信一次挫折就能击垮他的人生。
「这个孩子与我们无缘,我们应该怀著祝福的心,让他顺顺利利地赶往他该去的地方。你这样哭哭啼啼让他放心不下。」他劝慰地说。
「他一定是不喜欢我这种妈咪,才会走的。」
「不对!他不喜欢的人是我,因为他在你的肚子里时已经听见我说:‘再踢,要打。’他是被我吓跑的。这种没胆的孩子,不要也罢。」
柳珍珠抬向后望。欧昱衡松手,将她的身子转过来面对自己。
「你真的这么想吗?」
「嗯。」欧昱衡捧著她的脸,深情地说:「我可以不要孩子,但是,我不能没有你。」
「对不起。」柳珍珠的泪水又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
她知道夜的恐怖依然存在,但是她不怕了,因为有他在身旁,他们的爱可以包容一切。
※※※
「妈咪,妈咪。」
麦倩妤在恍恍惚惚的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见麦筱竹和呼唤。
「我要回家。妈咪,我们回家好不好?」
勉强张开眼,几道刺目的光束映人眼帘,她眯著眼楮环视环视房间,房里并无筱竹的人影。
「筱竹?」麦倩妤看看壁上的钟,不过六点多。
瞥了一眼虚掩的房门,她想,筱竹定是下楼找人玩了。
趿上拖鞋,随意拢束蓬松的发丝,麦倩妤披著一件薄棉衫,阑珊地走到阳台。
麦筱竹蹲在前庭的草地上,她身旁的人正是欧汉文。
麦倩妤如见鬼魅似地退回房间。
她不敢面对欧汉文。
「妈咪。」麦筱竹的声音自外头传进来。
被发现了!麦倩妤不知欧汉文做感想。
——明明是好朋友啊,怎会连看上一眼都心惊胆跳?
「都是你的错!」
麦倩妤在心底埋怨起欧汉文。好好的「姐妹」不当,竟然吃豆腐吃到她身上来,还编出一堆理由搪塞乱行,分明是个坏胚子。
说好来这儿度假的,现在,闲情逸致没了,东道主都快成了陌生人,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麦倩妤决定今早就回台北。
洗把脸后,她拉出旅行袋,开始收拾行李。
「妈咪,早啊!」麦筱竹喘吁吁地跑进来。
「早安。」麦倩妤把最后一件裤子折好,放进旅行袋。「准备刷牙、换衣服罗。」
「我们要回家了吗?」麦筱竹的脸上充满期待。
麦倩妤不解,筱竹为何不再留恋乡野的欢乐呢?
「跟妈咪讲,筱竹喜欢住在这里吗?」
「不喜欢。」她直截了当地回答,毫不做作。
「你不是一直吵著欧爸爸要来这儿玩的吗?怎么这会儿又不喜欢啦?」
「欧爸爸一到这里就变了,他不疼筱竹,也不陪筱竹玩了。」
「乱说,他刚才还陪你在草地上玩哩。」
「才不是这样子!」麦筱笔直的语气颇为不满。
「欧爸爸在前庭坐好久了。我一起床打开窗户,就看见他在那儿了。我下去找他玩,他都不太理我,一直问我妈咪睡了没。」
「你怎么回答?」麦倩妤发觉脸上一片燥热。
「我说妈咪一直睡,睡得像一只小猪,欧爸爸就笑了。」
麦倩妤的脸更火热了。她猜想欧汉文可能彻夜未眠,他在前庭静坐代表什么?悔意?惩罚?
「妈咪。」麦筱竹打断她的沉思。「欧爸爸长胡子也!而且,他脸上还长出四条长长的红蚯蚓。一定是欧爸爸做错了事,才会被昨晚的月亮割到脸。」
连筱竹都知道他做了坏事,欧汉文啊,欧汉文,你当真是捅出大纰漏了。麦倩妤扬起眉,在心中讥笑著。
※※※
当夜幕低垂,麦倩妤母女俩佬回到自个儿的家中。
麦筱竹一回房就睡了。
「怎么会这么巧啊!」杨清昀听完麦倩妤的简略描述后,收回高抬在墙壁上的腿,整个人滚了两、三圈,动作俐落地翻下床。
麦倩妤逐一拆开手上的信件,期待能从这些信件中找到某家公司的录取通知。她寄出去的履历表至少有二十几张,总不至于悉数石沉大海吧!
「你离开的时候,欧家的人有什么反应?」杨清昀太了解麦倩妤的个性。欧家有事,她应该会留在那里帮忙才对,何以会带著筱竹先回北部呢?
麦倩妤知道杨昀很聪明、理解力很强,一有蹊跷,瞒都瞒不过。但是,她不能把她离开欧家的真正原因说出来,否则准没有好日子过,杨清昀第一个会找欧汉文开骂。
「该不会是受了气才离开吧?」
「欧家的人对我和筱竹好得很,欧妈妈和欧爸爸很喜欢我们,其他的人也都很友善。」
「欧汉文呢?」
麦倩妤有些恐慌,她到底想挖什么?
「他留在家里,可能再待上两、三天吧。」天知道!麦倩妤准备离去时,根本没见到他的人,听说他开车到市区买东西。
「他对你好吗?」杨清昀很尖,一眼瞧出麦倩妤刻意回避。
「好,当然好。」啦!麦倩妤在心里嘀咕。
「好是这种表情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麦倩妤很少对著杨清昀吼叫,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心虚和粗鲁。
「对不起,我太累了,才会——」
「我认识你很久了。」杨清昀挥著手,抢下麦倩妤的话,「你的心里有鬼。」
心里有鬼?是啊,不就是欧汉文那只色鬼吗?可恶!为什么还惦记著他?麦倩妤好愈想愈气。
「你说欧汉文是个‘姐妹’,你才不避嫌地和他在一起。请问,这当中出了什么差错?」杨清昀不愧是杨清昀,一语正中问题的核心。
「他根本是……」麦倩妤把「杂种的姐妹」吞了回去,气话出口是很伤人的。
「是什么?」
「就是姐妹嘛!有什么好怀疑的。」
杨清昀摇著头,「他看你的眼神活像狗狗瞧见大骨头,瞎子才看不出来他对你的爱慕。」
「你别因为自己泡在爱情的甜蜜里,就将他的友善态度解释成熊熊的欲火。」
「少拿我穷开心。」谈起她和楚帆之间的事,杨清昀的火气升了上来。这些天,她根本找不到他。
「吵架啦?」麦倩妤想办法转移话题,「一个星期前不是好好的吗?他人呢?」
「你很贼哦!我问你的问题不答,反而把话题拐到我身上。」
「我和欧汉文不就老样子,添油加醋还是一样啦。」
杨清昀嗤之以鼻。「别当我是呆瓜。」
或许,我才是呆瓜。麦倩妤心里忖道。
「对了。」杨清昀踏出房门一步后,又踅回来说:「有个姓陆的男人找过你,我跟你说你到非洲玩一个月。我猜,你要躲的人就是他。」
「谢啦!」麦倩妤给杨清昀一个感激的微笑。
「这才是‘姐妹’。你好好想一想欧汉文是哪一种角色吧!」杨清昀丢了个难题给麦倩妤。
欧汉文究竟是不是女人的绝缘体?
还有,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姓陆,他怎会找到她的住处呢?他想做什么?不把这些问题解决,她休想一夜好眠了。
麦倩妤看著一堆信函,里面却无她最需要的录取通知单,再不找份工作干活的话她和筱竹就快要喝西北风了,
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
明明套了「乱世佳人」里郝思嘉应付难题的豪气,麦倩妤依然是一夜辗转难眠。
好不容易熬到晨曦透亮,她稍事盥洗,画上几道妆彩,抓起环保袋准备当个早市抢摊的家庭主妇。
多久没拎著菜篮上传统菜市场上了?麦倩妤全身充满捕捉旧记忆的活力,完全看不出整夜未睡的倦容。
她的厨艺是经过名师教而成的。出身望族的背景,让她从小便有机会识大江南北师傅传的操刀过程,不是她想学,是她的三姑六婆及奶奶、母亲会叨念著「查某囝仔就是要学,嫁了,才有人疼惜。」
为了模糊不清的「幸福」,麦倩妤练就厂一手好厨艺。当初,她就凭一手道地的厨艺扬名纽约的台湾学生会。
但是,她可不随便下厨,得要她高兴想做才行。今天,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闲著也是闲著,不妨秀一桌佳肴安慰自己的诸多不顺,顺道让筱竹跟著看,说不定她的「幸福」要靠铲子挣来。
「办桌啊!」见到麦倩妤拎著一大包蔬果进门杨清昀扬扬眉道。她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把自己竖在电视前,跟著蒂克劳馥大跳有氧舞蹈。
「办你和楚帆的喜酒啦。」这不是笑话,麦倩妤早已向当事人预约多次。
「省省吧。」杨清昀继续扭动粗腰硕臀。她相信,想要抓住男人得先抓住他的胃,「胃」乃指视觉上的品味。像她这样的身材,连她自己都想打呵欠,更何况是男人。
麦倩妤把满袋的蔬果放在厨房的流理台上,洗把手,回房看女儿醒了没。
只见她睡得容甜逸地翻过身,又流连在梦乡。
「让她多睡一会儿,至少睡到我出门上班,免得她一开口就是‘我梦见大象在跳舞’。」杨清昀被麦筱竹取笑过几次后,现在她很识趣,不会在小魔女的面前自暴其短。
麦倩妤哂然一笑,她那个女儿是生来虐待杨清昀的。
「工作有著落吗?」杨清昀趁一个下腰压腿的空档和麦倩妤闲聊起来。
「注意呼吸,免得岔了气。」麦倩好听著旁白的叮咛,好意地提醒她。
「放心吧,你看过休克的大象吗?」杨清昀自嘲著。「能够一边做运动一边谈笑风生的人不多喔,至少丹田周围的油要像我一样厚。」
「瞎扯。」
萤光幕上的动作换成冲击性低的缓和动作,但是,她不忍心看麦倩妤一个东奔西跑后,仍然一事无成。
「让我自己再试看。」做几个动作而已,麦倩妤开始喘气。「总有适合的工作等我去做吧!」
「不行要讲喔。」
「我是快不行了。」麦倩妤的体力是跟不上大动作的肌肉训练。「你跳吧!」
她走到厨房,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地啜饮著。
突然,一片黑影旋进她的视线,她听得见嘈杂的声音,自己却像置身在另一相空间聆听声音的来源。
她使劲地强忍著倒头睡的欲望,眼前的黑魅一闪——闪地跳跃、晃动,
「给我一杯水,好渴啊!」杨清昀的声音在厨房门口响同时拿著杯子的手也伸了过来。
麦倩妤伸手想握住杨清昀的杯子,但她的手却僵在半空中。
「匡当」一声,杯子落地碎成四片不规则的玻璃片。
「怎么这样不小心?」杨清昀马上蹲捡起碎片。丢了碎片后,她才发现麦倩妤的神色恍惚。「你人不舒服吗?」
「有一点。」
「昨晚没睡好吗?」
是的,一定是这样。麦倩妤有股霍然明白的释怀。
睡眠不足的良药只有补眠一帖,她给自己一个睡回笼觉的好理由。
※※※
门铃乍然作响,麦筱竹应声开门,站在门外的人,她毫无印象。
陆家扬第一眼看见明眸灵现的麦筱竹,心里迅速窜出一股熟稔的感觉。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麦筱竹狐疑地打量眼前的人。他和欧爸爸一样的高大,一样的帅;但是欧爸爸开口是「小美女」,这个叔叔居然叫她「小妹妹」。
小妹妹是叫婷婷那个爱哭包的,她是小美女啦,麦筱竹的脸上有著不悦。
「你找谁?」她的不悦反应在谈话之间便成了欠缺礼节的语气。
陆家扬心想,又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孩。
「请问杨小姐在吗?」他不相信麦倩妤出国旅游,对于杨清昀的话,他存有疑问。「我有事找她。」
「不在。」麦筱竹随意地应道。她醒来就没看见杨干妈了,反倒是妈咪睡得像小猪一样。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陆家扬关心地问道。
但他的一片关怀却引起麦筱竹的戒心。
怎么这个叔叔的话和「小红帽」里那只狡猾狐狸的话一模一样呢?
「当然有。」她用力地点点头。
「能不能请他出来?」陆家扬在心底赞许著,这个小孩子至少有危机意识。
「你有事,跟我讲也一样。」
「哈!」陆家扬发觉这个小女孩满有意思的。「既然杨小姐不在,我下次再来找她吧。」公司还有庞大的业务等著他栽量,他不能浪费时间。
「请你告诉杨小姐,陆家扬来过。」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陆、家、扬。」
麦筱竹瞪大眼,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高大的背影。
陆家扬!那是爸爸。
但是妈咪说过,爸爸死了?
为什么他也叫陆家扬?
※※※
「爸爸长什么样子?」
麦倩妤一个头好几个大,她不解欧汉文的唐突举动,又面临失业的困境,且隐约的晕眩感缠之不去;这会儿,小丫头不知哪根筋不对劲,硬将她吵醒猛问这个教她不知如何回答的难题。
「爸爸真的死了吗?」麦筱竹又开口问道。
麦倩妤以为她渴望父爱的情绪兴起,心底泛起一阵浮躁。
「妈咪不是跟筱竹说过了吗?」她揉揉太阳穴。
「我看见爸爸了。」
「什么?!」麦倩妤不只头昏,简直是愣住在一片浑沌的迷雾之中。
「爸爸刚刚才走。」麦筱竹把五分钟前发生的事描述了一遍。
「你怎么会说那个人是你的爸爸?」
「他叫陆家扬啊!爸爸不就叫做陆家扬吗?」
是他!他找上门了。麦倩妤顿时清醒,感到一丝震撼。
他见到筱竹了,这个想法令她毛骨悚然。
他认得出筱竹这个女儿吗?
不!筱竹是她的女儿,没他的份,她不能让他闯进她们的生活……
「妈咪。」麦筱竹拉著麦倩妤的手臂摇晃。「你说是不是啦?」
「听话,筱竹。」她不容许筱竹和陆家扬再次接触。「那个叔叔找的人是干妈,他也不认识你,对不对?」
麦筱竹点头承认。「如果是爸爸,他一定知道我是筱竹。」
「这就对了。」麦倩妤漠视女儿的一脸泫然欲泣,昧著良心说谎。「他不是爸爸。」
「好讨厌哦!」麦筱竹握拳对空挥了几下。「他为什么要用爸爸的名字啊?下次再见到他,我一定要告诉他,我不喜欢他叫陆家扬。」
麦倩妤闭上双眼。
绝不能让他再上门,她暗自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