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紫色神话 第一章

「娘,请您不要离开我,娘,请您请您不要离开我。您瞧,」我一直都是乖乖的,一直陪在您的身边,一直一直,永远永远陪著您,不离开。也请娘答应我,不要离开砚儿,走远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就再也看不见砚儿了,砚儿不要这样,不要!」十二岁的男孩,几乎有点疯狂地叫著。

这是一月,还不是春天,这一季的春好慢呀。要走了吗?终于要走了,走得多么不甘心,她还有好多的恨还未消解,就这样去了吗?

泪渐渐地滴落,她能清晰地听见泪水落下时的声音,一滴一滴。她微微欠了欠身,无尽的痛楚令她再一次申吟出声。

「娘,您终于醒了,您吓死孩儿了。」裴砚一把抱住熬人孱弱的身体,带泪的脸上第一次展现出笑容。

四周好安静,没有人吗?想想也是,谁会愿意呆在一个疯妇的房间里。她是一个疯子,而且已经疯了好久了,疯到总是不自禁地伤害自己,还有自己的孩子,惟一的骨血。这是多么混乱的世界,多么不公平。她疲惫地抬起手,轻轻地抚模著裴砚消瘦的脸颊,略带著依恋,略带著疼惜。

她再次闭上眼,眼眶有点痛楚,泪却停了。

「娘,要我去叫他吗?」裴砚有点迟疑,眸光中闪过一抹杀意

「他在哪儿?不,我不想见他,而他也不会想见我的。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是宿命吗?裴清,欠你的终于还清了,而你欠我的,却怎么还呀,我恐怕是等不到了。」女人笑了,凄绝而美艳。

「砚儿,娘累了,娘要歇息一会儿,你出去吧,记得帮娘把门关上。」

「不!娘,我不走,我要守著娘,守著娘一辈子,娘说过的,叫我不要走远,走远了,就再也见下著了。我不要见不著娘。娘,您不要离开砚儿。您要快快好起来,等您好了,我就带您走,保护您,不让任何人欺负您。」裴砚紧紧地抓著拳头,泪止不住地溢出,红色的泪水、仇恨的泪水。那样一个薄幸的男子,根本就不值得的。红色的泪落在女人沾血的衣衫上,两种红色混在了一起,格外刺目。

「不,娘走不动了,娘累了,娘不要再爱、不要再恨,也不要再等,娘要歇息了。砚儿啊,天大地大,你一个人飞吧,娘再不拦著你了。飞向高空,飞出这个宅子,能飞多高就飞多高,能飞多远就飞多远,永远不要回来。娘会看著你,在这里……好希望,没有这一切所谓的恩仇,也许这样,彼此会有一个好的结局,也说不定。」她说著,越说越轻,头就枕著裴砚的肩,唇边还有著笑。终于,没有了,任何的声音都消失了,像是睡著了一般。

有人走进了房间,走到裴砚的身侧,那人抬起手,似乎想要去抚模那个睡去的女人。

「不要踫她,」裴砚回过头,带血的眼看著裴清,「不然我会杀了你。」

裴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这是杀意,浓浓的杀意,毫不掩饰的杀意,而他居然会被这股杀意所吓到,害怕,是的,他居然害怕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你娘走了,你……」

「胡说,娘只是累了,只是要歇息一下。娘说过的,要看著我,看著我高飞、娘不会走的,娘答应过的,娘从不骗我。」

裴清痛苦地闭上眼。蓝蕊,欠你的,我可怎么还。

幽暗的梦,无限的恨。仿佛永远在泥沼中无法自拔。心灵禁锢在一处,再也难以飞扬。

XX

「哥哥,你要去哪里?」裴玨倚著门楣,眼中是空茫的一片,无神而凄然,「你还会回来吗?」

裴砚抬起头,看向不远处。远处有飞扬的白纸,素色的灯笼,那是他的母亲。这就是母亲最后的心愿吗?留在这里,长眠于此,即使是死也在所不惜,居然就这样死了,只为了一份可笑而虚无的感情。

他走近裴玨,狠狠地捏住了裴玨的下巴,眼眸中闪过一丝凶光,以及恨,「会,我当然会回来,因为我不会放过这里的每一个人。」

裴玨身旁的涟翠惊愕地看著他,这只是一个孩子,说的也是童言,但她居然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慌乱。

「不会,不会放过每一个人,包括你,包括她,还有我们伟大的父亲和亲爱的祖父祖母大人。」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

裴砚走了,一身的素白。

「涟翠,他还会回来吗?」

「小少爷,你是疯了吗?要他回来干什么?他已经害得你瞎……」涟翠猛地止住了,因为这在裴家是一个禁忌,「这么小,就如此凶残,准是有疯病,跟他娘一样,是个疯子,难怪庄主就是不喜欢他。」

裴迁伸出手,伸向遥远处,雪花沾湿了他的手。裴砚他还会回来吗?他不恨他,从不曾恨过。即使……裴砚就这样走了,镇上所有的人都说,他是不会再回来了。尽避那年有无尽的飞雪,尽避那年他才只有十二岁,还是一个孩子。

而在裴家,裴砚这个名字却成了一个禁忌,没有人再提起它,仿佛已被人遗忘。只有裴玨,始终倚著门楣,望著远方,即使远方于他只是一片漆黑的惨然。无数无数个漆黑的夜,从梦中惊醒,梦中有裴砚带著血污的脸。哥哥,他叫著,一遍又一遍。

他会回来的,就像几年前,他第一次出走一样。虽然满脸的血污,虽然满身的伤痕,但是却回来了。

他会回来的。

一定会的。

XX

「人死的时候.会不会很痛。」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裴砚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著面前那个狼狈的小女孩。十一二岁的模样,绝美的姿容,紫色的眸——她的眸居然是紫色的,闪动著妖异的光芒。他压迫般地看著她.看著她的眼眸,仿佛要看清楚她的灵魂。

女孩惊吓地闭上,她尖叫著:「别看!」

「为什么?」裴砚冷冷地说著。

「因为,那是恶魔的眼楮,会给每一个人带来厄运。」女孩用双手环抱著自己,仿佛想获得更多的安全感。恶魔的眼,被诅咒的命。一切的一切,早已注定,从生命的初起那一刻,便已有了无法回转的宿因。终生的漂泊,无止境的孤寂。

「是吗?」马背上的男人笑了,如冬日一般的笑容。女孩睁开眼,看著他,她似乎感觉所有的冰雪在那一刻融化。男人的眼中有温暖,但在更深处,她却看见了一种几乎令人惊悸的东西,杀戮,来自地狱的灵魂。「恶魔的眼,是吗?我喜欢,我喜欢来自地狱的任何一样东西。紫色的眼,很美丽,小东西,没人告诉你吗?你有一双这世上最美的眼楮。」

女孩张大了眼,有著污迹的脸满是迷惑,「从没有人这么说过。他们都说,我是被诅咒过的,被诅咒过的东西如何会美丽。」

被诅咒的眼,被诅咒的命运,多么相似,所以该在一起,不是吗?裴砚再一次微笑,他伸出手,递给她,「小东西,愿意跟我走吗?」

女孩低垂下脸,她问:「人死的时候,会痛苦吗?」

裴砚抬高头,天空是无尽的蓝,眼中有泪,有恨,有著难解的依恋。人死时会痛吗?他想著母亲的不甘、母亲的痛楚、母亲的无奈。「我想会的。」

「那她为什么不逃,不躲避,明知道会痛,为什么甘心去痛?」

「那是因为她累了,她想歇息了,疲倦的身体会忘了心的痛、心的恨、心的不甘。」

女孩突然打掉他的手,她冲著他喊,很大声很大声的,「骗人,骗人,痛和恨是不可能被忘掉的,不可能的。每一个晚上,我都可以清楚地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眼楮,她告诉我,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不甘心呀,不甘心,人死的时候,总会有许多的不甘心。但是,恨太多了,终有一大,身体会再也支撑不下去,然后就该歇息了。就这么睡去,不是走,只是累了,要歇息了。

「她不想死的,为什么要让她死?为什么如此狠心地夺走一个人的命?她明明不想死的,为什么却不逃?有那么多的恨,却为什么连逃的勇气都没有?」女孩尖叫著,泪水不停地涌著,「我恨她,我恨他们。

「有恨是吗?有恨是件好事情,有恨的人才不容易死。愿意跟我走吗?

「你不怕我?」女孩盯著他看。

「你是地狱的精灵,而我是地狱的主。小东西,上来吧!裴砚倏地弯腰一把把她抱上马。

突然,裴砚看见远处扬起一片灰尘。怀中的女孩则不安地颤抖著,瘦弱的身躯紧紧地依附著裴砚。裴砚只是淡淡地微笑。

不多时,两人便被人团团围住。

「走开。

「你不能带她走。」一位老者说。

「为什么?」裴砚昂首,却不看向他们。

「因为她犯了罪,她必须死。一个村落,五十七条命,都毁在她的手上。

「她是恶魔,是妖魅。她是妖怪的孩子呀,当初真不该一时心软就留下了她,不该呀。死人的孩子,被诅咒过的眼楮。」一个白发的老妇悲愤地喊道。

「真是妖孽呀,一个孩子,居然能毁了五十七条命。」

是五十七条命吗?她颤抖著,灵魂的深处有著如针般的刺痛。死人的孩子,从墓穴里走出的孩子,是母亲的恨孕育了自己的生命,是母亲的不甘换回了她出生。她的恨,她的不甘,皆源于最初。她没有办法的,她要复仇,所以才会失落了自己的心,把毒药投入井中。恨的,是恨的,恨一切。她突然笑了,尖细的笑声,如鬼魅般回荡在空中。笑声一点一点扩散,一点一点渗透。

所有的人都惊恐地看著她。

「我恨,我恨,我要他们死。」

裴砚低下头,看著她紫色的眼眸,「恨?是吗?」

「是的,我恨,我恨。」泪一点一滴地溢出,滴落在她的手背,烧痛著她的灵魂。

「那就闭上眼楮。乖乖的。」

她闭上了眼。有风吹过她的脸,很温暖,很舒适,像是春天的感觉。风轻轻拥触著她的身,她的心。在风中,她闻到了鲜血的味道,听到了挣扎的声音,她想睁开眼,但有人却捂住了她的眼。

「恶魔!妖孽!你会不得好死,一辈子都会孤苦无依,没有亲人,也不可能有子嗣,你们会不得好死的,命运会惩罚你们的。」

春风中,痛苦的喊叫声渐渐消散,浓烈的血腥味也渐渐淡去。睁开眼时,她看见了夕阳,红色的夕阳正淹没于一片紫色的天空中。

「紫色的天空。好漂亮。」

耳际传来男孩温柔的回答:「确实很漂亮,像你的眼楮,你有一双世界上最美的眼楮。」

XX

天山。

「这位少侠,江湖上的人比试武艺,原也是常事,何苦要弄出人命。」

天山长老一边给他的弟子上药,一边打量著面前那个满眼杀意的男人。是的,是杀意,浓烈得根本无法掩饰。他并不记得曾经见过这样一个人物呀。

男人只是冷淡地微笑,「不出一点血,像长老这样的大人物又怎么会见我。」轻松的语气,仿佛刚才被他所伤的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

长老站起来,面露不豫之色。

「陆开,把你大师兄扶到内堂去休息吧。」

男人脸上冰冷的笑容突然扩大起来。「真是可笑。」

「什么意思?」

「因为那个人就要死了,扶著一个死人去休息,不是件很可笑的事吗?」

老人一把拉过伤者的手腕,细细把脉。

「爹,大师兄他?」旁边一个漂亮的女孩急促地询问,关切之情显而易见。

老人的眉紧皱著,双眼中是一片化不开的凝重。

「爹,究竟是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

终于,老人放弃了,他放开手,为难地摇头。

女孩一听此话,面孔刹时变得惨白。倏地,她抽出剑,锐利的剑锋直指那个容貌俊美行事却心狠手辣的男人。

老人大喝一声:「青儿,不得无礼,还不给我退下。」

「可是,爹,大师兄他……」

「你大师兄他尚有命在,你胡闹什么。」天山老人强忍著悲痛说,「少侠,是不是在下的这个徒儿曾有冒犯之处?更或者是本派在不知情之处得罪了少侠,而引起少侠的不快,如若果真是这样,老朽在此向小鲍子告罪,并请小鲍子行个方便给我们解药。」

「可笑,真是可笑。」冷冷的表情丝毫未变。

女孩子恼羞成怒,她娇喝一声:「有什么可笑的。」而那白发苍苍的天山老人也显出不快之意。

「将死之人,却尽彼著旁人的生死,岂不可笑。」

「你胡说。」

「怎么,你不相信,」男人提起了剑柄,看著剑锋上残留的血迹,「不相信我的本事,还是不相信这把剑的能力?不过,没关系,时间会证明一切的,它会证明我才是对的——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死,无一幸免。」

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他言辞中的森冷而惊诧万分。他们似乎都感到了一种不详的预示。死的预示。

「师傅,我好痛,好病,像火烧一样。」

「大师兄,大师兄,你怎么了?」青儿抱著她的师兄,流著眼泪叫著。

然而就在下一刻,青儿顿觉眼前一花,当她转过神来时,却发现怀中的人已经失去了呼吸。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青儿神情木然。

「我只是在帮他,既然那么痛苦,不如早些离去。」

老人双目赤红。他拔出背上的长剑,而周围的人也都纷纷取出自己的武器。

「你既然执意要跟我天山一派过不去,那老朽只好得罪了。

男人只是斜眼看他们一眼,藐视地、冷淡地。

「你们一起上来吧,因为我不是来切磋武艺的,我是来复仇的。

在那一时,那一刻,看著男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天上老人突然就想到了另一双相似的眼。眼的主人,有著最美的丰姿,有著绝代的容貌。终于,他想起他是谁了。

「你是蓝姑娘的那个孩子,裴砚。

裴砚看著门外飞扬的雪,冰冷的眼中首次有了一点温度。「难得,真是难得,居然还有人会记得这个名字。没错,我是裴砚,是蓝蕊的孩子,也是当年被你拒于门外的那个孩子。

他提起剑,飞身纵起,剑尖滑动,挥出无数的剑花。狠厉的剑招,毫不留情的打法,步步都要置人于死地。

鲜血四溢。

就是天山老人自己胸前也挨了致命的一击。他躺在地上,喘著气,大口大回地吐著血。

「我不懂,当年……你,还有你娘,是因为我们的求情,才得以保全性命……就算你要报当年将你拒于门外之仇,可哪里……」

「你错了,我来复仇,不是因为你们初时的设局陷害,也不是因为你后来的拒绝接纳。我的仇,我的怨,恰恰是你们的搭救。你们一时的所谓的好心,却给我还有我娘带来了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痛,这些,你懂吗?你们,怎么可能懂!」凄厉的笑声,如幽灵般来回穿荡。

这无尽的痛,是没有人会懂的。

「既然是你们一手促成我痛苦的根源,那么现在自然该由你们来还。

「爷爷。」

一声细声细气的呼唤,突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老人惊恐万状地看著那个正蹒跚朝他走来的孩子——他们家惟一的血脉。

「放过他好吗?」他哀求著。

裴砚摇头,「我说过,这里的人都要死,即使他只是一个孩子。」说话间,他已来到了孩子的身边,他闭上眼,将剑刺了下去。

「青儿,我的孩子。」老人惨叫一声,即刻断了气。

裴砚睁开眼,看著面前的那一幕,一向冰冷的眼竞有了微微的潮湿。地上.青儿正环抱著那个孩子,她身体里流出的血沾满了孩子全身。

她是在救那个孩子吗?可为什么?这就是所谓的亲情吗?真是个愚蠢的女人。

「放……他」青儿断断续续地说著话,「求求……」可惜,话还未说完,人就已经先去了。

「好,既然,你已经用性命交换,那我就放了他,不过,活得成活不成,就看他的命了。」

他推开门,走进了门外那一片风雪世界。

门里,还依稀传来小孩子软软的童音。「姨娘,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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