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一个大发糕,」粗粗的食指,指上雪白发糕。
「好,七十块,谢谢。」越接近除夕,生意越忙,整个早上,曲央一直低著头,包装、找钱,忙得双肩紧绷。
「我要三个小的,两个大的。」
「马上好,二百二十五,谢谢。」
有些太太等不及,干脆自行拿塑胶袋装,装好后递给曲央。「小姐,这里多少?」
「九十,找你十块,谢谢你哦!」
「小姐,你们卖到什么时候?」
「到除夕,有需要的话,每天早上,我们都在这里。」
曲央一面说话,手边动作没停过,刚蒸好的发糕、年糕带著米粒香,热腾腾地,在冬季里勾勒温馨,这是中国人的节日、中国人的食品,带著中国人浓浓的人情味。
「曲央,那是你朋友吗?他站在那里看你,看很久了。」妈妈把最后一笼年糕摆到卖桌上,凑近曲央说。
拢拢松在颊边的散发,她抬头,一眼看见比多数人都高上一个头的纪骥。
他来做什么?她给他电话住址,不敢想象他会真的找来,他是不小心经过、不小心看见她,不小心停下脚步吧……
对他微笑,曲央低头,继续工作,一袋袋糕点送出去,一张张钞票收回腰包里,一次次频抬眼,他始终站在那里。
他果真来找她?
「妈,我想……」
「去吧!」母亲理解地说。
「我晚上回家帮忙蒸。」解下腰包,她把收进来的钱全交给母亲。
「不必,你姑姑下午就到家,她会帮我,你已经忙了好几天,休息一下,和朋友去走走绕绕。」
「可是……」
「没什么可是,记得除夕回来帮忙就行。」她推推女儿。年轻人呐,不该把生命消耗在菜市场。
「好,我一大早就回家。」
她朝纪骧跑去,站到他面前,仰头问:「你找我?」
「对。」
曲央很矮,只到他胸口处,他得微低头才能和她对话,不过交谈几句,他的脖子已经有点发酸,真不晓得她怎么能一直低头算钱。
「为什么不叫我?我以为你是经过。」
曲央拉开橡皮圈,拢拢头发,再把头发束起,没有梳子,她梳不好,让几丝头发复上眼楮。
直觉地,他伸手替她把头发勾到耳后。她脸红,绋红晕上颊边,两坨粉红红入他眼帘,这时候的她,清新甜美,像熟透的草莓。
想到草莓,他想起她做的草莓慕思,那是他吃过最诱人的甜点,她有双该保险千万元的手。
「你在忙。」他实话实说。
「哦!」他给的理由真简单,退一步,她又问:「找我做什么?」
「我饿了。」
饿?台湾到处有小吃、有大餐,再不速食和披萨也满街卖,怎会让一个大男人饿肚子?
「茶几下面有一整本叫外卖的餐厅名片。」那是芃芃搜集的,她是连多动一根手指头烧开水泡面都不肯的现代獭女人。
「难吃。」
「有几家餐厅的菜色不错,像方苑的四川菜和……」
不等她说完,他截下话:「没你煮的好吃。」
意思是……小小的唇角上扬,她不想骄傲的,可是他一句话,让她的尾巴往上翘。「所以你这几天都没吃好?」因为她不在?
后面那句,她在心底偷偷问。
「对。」
「所以你到市场找我,希望我做菜给你吃?」然后一天一天,她收服他的胃,然后慢慢慢慢,她收服他胃袋左上方的鲜红心脏?
同样地,后面一长串句子,她留在腹中悄悄问,没有意义,只能暗爽。
「对,」他答得慎重,彷佛他做的是几千万的生意,每个回答都要谨慎细心。
「好吧,我们去买菜。」她往前走两步,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回头。「对不起,我把钱都交给我妈妈了。」
「我有。」他掏出皮夹,算也不算,抽出十几张钞票,交到她手中。
她不习惯向人拿钱,就是从父母手中拿学费,都感到羞愧,但从纪骧手中拿钱,竟让她觉得微微满足,好似她是他的妻子,向他拿钱,理所当然。
「买一天菜,不需要这么多钱。」抽出一张千元钞,她把剩下的放回他手中。
是谁说过,当女人开始替男人省钱,那么代表她已经爱上他,无庸置疑,爱上他,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替他省钱却是人生头一回。
「留著吧!以后你煮饭,顺便多做一点给我,好吗?」
她提提肩,不必顺便,她乐意为他做三餐加消夜。「好吧,买完菜、结算完,再把钱还给你。说,想吃什么?」
「我要吃咸酥虾。」他把她当五星级餐厅点菜。
「好,我们去买草虾和葱蒜辣椒,这道菜胆固醇高,我们配一道清淡的凉拌珊瑚草和芥兰炒饭,好不好?」
扳动手指,她不但是个热衷作菜的好厨子,还会替客人的健康著想。
「冰箱没有隔夜饭了。」他吃炒饭吃出经验,知道要从冰箱翻出来的隔夜饭才能炒出好口味。
「没关系,我家有,你开车来吗?等一下绕到我家拿饭。」
「好。」
「还想吃什么?」
「南瓜盅。」
「不如吃海鲜南瓜汤,南瓜对男生的……」突然,她收住话,不说。
「男生的?」他追问。
「对男生的健康有帮助。」她勉强把话补齐。
她本想说「南瓜对男生的摄护腺很有帮助。」不过,他这个年龄,摄护腺问题尚不会困扰到他吧!想著想著,她忍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么?」他问,还是一派的正经严肃。
「没事,再加一道炒山苏好吗?」
她记得上回,为了子翔和他抢山苏,纪骧很不爽,筷子一摆,脸垮下来。
「好。」听见炒山苏,笑容飙上他脸庞。
山苏这么好吃?曲央很怀疑,不过,有什么关系?他喜欢、他爱就行。
「决定好了,走吧!」她走在前面,巨人跟在后头,她觉得自己变成慈禧太后。
「可不可以再多煮几道菜?」巨人说。
「你胃口好得可以吞下一头牛?」
「芃芃要回来。」
芃芃……卡住了,她的喉咙被掐紧,阵阵酸涩自喉间涌上,笑容凝住,僵了、硬了、苦了,她笑得言不由衷。
原来如此,所以他有好心情、所以他不介意菜市场的脏乱,跑来找她。
他肯定心疼芃芃在外流浪多日,心疼她没吃饱睡好,他肯定舍不得……天,你在嫉妒什么啊!他喜欢芃芃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勉强扯了下嘴角,她的好心情在明白他的好心情之后消灭。
提起精神,她说:「子翔也回来吗?」
「对。」
「那我们得买很多很多菜才成。」
「好。」他同意她,百分之百。
「芃芃喜欢吃甜点,我来做个只果派,再炖个莲子银耳。」这回,她扳动手指,数的不是菜色,是心碎。
「好,芃芃喜欢吃你做的炸年糕。」
「没问题,我可是菜市场的年糕西施。走吧,你恐怕要提很重很重的菜了。」
她还在笑,苦涩融心,对他而言,她不过是他用来讨好芃芃的工具?
她又笑,总是,越难过她就笑得越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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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钤响,等了半天的纪骧和子翔同时跳起来,身手矫健的大男人在同一时间直抵大门。
门开,多日不见的芃芃没变瘦,反而更漂亮,闪闪眼眸里满是欣悦,她双手握拳,快乐得直跳脚。
「快告诉我,央央在哪里?」
「什么事那么开心?」子翔问。
「秘密!快说快说,央央在不在?」她有满肚子话要对曲央说。
「厨房。」纪骧言简意赅。
「谢啦!」背包往沙发一甩,她冲进厨房。「央央,我回来了。」下一秒,她往曲央面前跑。
曲央动作加快,把刚煮好的热汤往桌上摆落,好迎接芃芃热情的怀抱。「很开心?」
「是,我谈恋爱了!万岁!」
她尖叫,紧抱住曲央脖子,勒得她差点不能呼吸。阻教曲央窒息的不单是芃芃的力气,还有厨房门口,那两个高大男人的吃惊表情,他们像被鱼丸哽住喉咙,平时半张的双眼增大一倍半。
她拔开芃芃手臂,决定冷处理。
曲央一面添饭,一面说:「这不是你第一次谈恋爱,这回,你计划维持几天?」
「不一样,这次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她跟在曲央后说。
摆饭、摆筷子,她拉出椅子,把芃芃压入椅子中央,对著门口发傻的男人说:「快进来,吃饭罗!」
「央央,你没认真听我说话。」芃芃鼓起双颊。
「因为你根本不会认真谈恋爱,我甚至不认为你懂得爱情。」
曲央瞄过纪骧和子翔,她明白,自己的说法安慰了他们的心情。
「我同意,每次芃芃看见娘娘腔男人,就说自己谈恋爱,那不叫恋爱,叫做视力偏差。」子翔松口气,拉纪骧坐到她们对面。
纪骧入座,第一件事是替芃芃布菜,餐桌里,全是芃芃爱吃的菜肴。
「才怪,这回我是认真的。」把香酥银鱼放进嘴边,小小的鱼尾巴在她唇角处,随著她说话摆尾。
「你哪次不认真?只是你的认真和我们的认知不同。」子翔说。
「央央,你也这么想吗?」芃芃不爽。
望望沉默的纪骧,她决定替他说话,虽然这会让自己很感伤。
「你肯听我的建议?」曲央把纪骧特别指定的酸菜鱼肚汤,盛到她桌前。
「当然,这里面,只有你的话可以听。」芃芃喝汤,满足写在脸上,央央的手艺是世界第一。
她满足的表情满足了纪骧,而纪骧的满足让曲央强迫自己满足。
「你不公平,为什么我和纪骧的话不能听?」子翔筷子摆下。
「哪次我交男朋友,你们不是在旁边泼冷水,批评这、批评那,好像我的眼光很猪头。你的话,能听才有鬼。至于纪骧,我才说交男朋友,他的脸啊,说有多臭就多臭,本来长相就够吓人了,再加上满脸大便,谁听得进他说话?」
芃芃一分析,纪骧的脸贴上新大便,臭上加臭,真的吓人。
「芃芃别生气,听我说。你长得很美丽,凡是男人都想与你亲近,现在的男生很厉害,他们擅长要浪漫、用别出心裁的招数吸引你,那不是真正的喜爱,那只是狩猎。」曲央细细分析。
她觉得自己虚伪极了,她真正想对芃芃说的是:放手去谈恋爱吧!倘若纪骧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请及早让他觉醒。可是这种话,她说不出口。
「狩猎?我又不是山产。」芃芃嚷嚷。
「那只是比喻。现代人生活空虚,很多男人以狩猎爱情来证明自己,他们对女孩百般讨好,只为得到短暂刺激,当你真正陷入、无法自拔时,他们便吓得落荒而逃。他们要快乐,不要责任;要甜蜜,不爱负担,他们只想撷取爱情浪漫的部分,不愿意接受婚姻与责任。这样的感觉,怎能称得上爱情?」
「你太主观,你怎么知道当我和吕捷走到那一天,他不会向我求婚?你们不知道这几天我有多快乐,那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我们躲在山区,那里有条蜿蜒道路,他拉著我躺在上面,当车子由远驶近、千钧一发间,他抱著我滚到马路旁边,好刺激哦!我吓得心脏快跳出来,他居然马路边吻我,热烈狂炽的吻呵,他几乎把我的灵魂全数吸走。
山区常下雨,半夜,他把我从棉被里挖起来,背著我冲进雨中,寒冷的二月天,一下子我就冻得全身冰冷,他教我大笑,我们大笑、尖叫,笑声在空荡的山谷间回荡,好似这世界只剩下我和他,再没别人。
他背著冻僵的我跑回家,我们疯狂,一次一次又一次,我们用狂热的爱情驱逐了冻人的寒流。我真的好爱他,我没办法不和他在一起。」说到激动处,芃芃拉起曲央手臂,恍若寒冷刺激的深夜还在眼前。
她的形容让纪骧沉了脸,筷子停在半空中,他失去胃口。
「如果我爱一个女生,我会想尽办法保护她、照顾她,不让她冒半点危险,我要她吃饱穿暖,不教她半夜吃苦受冻,我会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换得她一张笑脸,懂吗?这样的喜欢才是真正的爱。我绝不会为了寻求刺激,让你受冻恐惧。
就像爱干净的纪骧知道你要回来,找到脏乱菜市场,要我回来做菜煮饭;就像从不下厨的子翔,为了做你爱吃的只果派,差点儿把小指头削掉。他们整个下午都在讨论你,担心你在外面饿了、冷了,没人照顾,腰围会不会瘦了半公分?这种细心体贴,才是真心疼爱。」
「那是你的想法,我和你不一样,我要他带我冒险,带我做各种不同的生活体验。」芃芃说完,连原本挂著笑的子翔都笑不出来了。
「你年纪小、心不定,满脑子只想著玩乐,总有一天你够成熟了,自然晓得安稳中的幸福才是真的。」
「你说我小,你比我还小。」芃芃反驳。
「你当惯公主,若你和我吃过同样的苦,就不会觉得冒险好玩;等你过了爱玩的年龄,你的心脏再不堪刺激,你会了解,真正的幸福是怎么回事。」
芃芃找不到话反对她,停顿了一下,自问:「我会吗?」
「你会!」纪骧和子翔异口同声。
「好了,吃饭皇帝大,子翔和纪骧不喜欢这话题,我们别说。假使你还想听我的建议,晚上吧,晚上我不回家,你到我房里来再谈。总之,谁都不准把怒气带上桌。」曲央主动结束话题。
和曲央交换一眼,纪骧很放心,他相信曲央会替芃芃洗脑,教会她爱的真谛。
「我同意,我不想糟蹋满桌子美食,何况里面还有我的心血。」子翔举高筷子,芃芃看见他小指上的绷带,心生感激。
「我也同意。」纪骧一样高举筷子。
「不说就不说,你们男生最讨厌。」噘噘嘴,芃芃可爱模样引出两张笑脸。
曲央微笑,她成功抢救下一个愉快夜晚,未来……她不晓得还有多少个夜晚,他们必须为芃芃的恋情带起不愉快。
「如果我带礼物给你,我是不是比较不讨厌?」子翔笑问。
「什么礼物?」
子翔掏出首饰盒,芃芃接手打开,那是由碎钻瓖成的猫咪胸饰,猫咪的双眼是两颗绿宝石,一看便知价值不赀。「喜欢吗?」
「好漂亮,我喜欢!」芃芃喜欢所有和自己一样亮眼的东西。
随著她开怀,子翔跟著笑开,他是宠她的男人一号,曲央相信,马上有二号男人跳出来献宝。果然,纪骧没说话,把另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放到她手心中央。
「是什么?」芃芃问。
「打开看看。」
芃芃依言打开,瓖钻的格纹白金戒指出现,是她在杂志上见过的限量款,只在欧美地区才买得到,哦,他们到欧美出任务了。
「谢谢,纪骧最好了。」说著,她跳到纪骧膝间,抱住他的头,给他一个大大的响吻。
「厚此薄彼!」子翔埋怨。
「不会,我最公平。」她又跑到子翔背后,从后方圈住他脖子,亲他一大下。
芃芃的快乐一下子让餐桌气氛翻盘。
意外地,纪骧拿出纸袋,推到曲央面前。
「做什么?」诧异,曲央看纪骧,直觉将礼物推回去。
「送给你。」
纪骧打开,是皮包,昂贵的名牌精品。
「给芃芃,我不需要。」曲央把东西推回去。
她没那么多钱,零用钱牛仔裤口袋随便一塞就行,不须要用昂贵包包来包装。
「为什么不要?」纪骧不理解,芃芃收到礼物的快乐,在她身上看不见。
「我没钱装皮包。」笑笑,她不为贫穷感觉羞愧。
「我给你。」
「为什么?」
「菜钱。」他指指满桌菜肴。
「有道理,我们不能老吃你的。」子翔同意。
「我也没给你们房租。」
她是公平主义者,不爱占便宜,何况他们跟她吃的,常常是剩菜剩饭变出来的花样,今天情况属特例,但这桌菜是纪骧付钱。
纪骧没理她,直接把名牌包打开,从自己皮夹里掏出一叠千元钞塞进去,子翔响应,也掏出一叠钞票,不细数。
她看两人一眼,用命令口气:「收回去。」
「不要,二对一,少数服从多数。」子翔坚持。
曲央叹气,不接手滑到手边的皮包。「跟有钱人做朋友……很累。」
「你生气?」纪骧问。
「没错,你们刺痛我‘卖火柴女孩的神经气’说著,她忘记自己说吃饭皇帝大,迳自推开椅子,回房间。
「什么是卖火柴女孩的神经?」子翔问。
「贫穷,自卑、骄傲等等,诸如此类。」三人当中,只有芃芃看过童话故事。
「不过是个包包,我认识的女人没有半个会拒绝这种馈赠。」子翔耸肩,不以为然。
「央央和你认识的那些女人不一样……」芃芃说完,嘻笑补充一句。「也和我不一样,有人肯送我礼物,说什么都要收下来。」
纪骧不发一语,走到曲央房前,敲门。
「哪位?」曲央声音传出。
「纪骧。」
「有事?」
「替你送药膏来。」
曲央开门,望住纪骧眼楮,不理解他的话。
「替你治疗‘卖火柴女孩的神经’。」纪骧解释。
他的手压在门框上,天,他真高,倘若发蛮起来,谁挡得了?不过,眼前的他没发蛮计划,他用无辜的双眼向她发射道歉光芒。
噗哧,曲央笑出声。好吧,是她矫枉过正。
「对不起,我以为只是个礼物,我收回。」纪骧郑重说。
「你知道医生守则最重要的一条是什么?」
「什么?」
「医德。我绝不为礼物红包开刀。」
「了解,下次我要动手术,绝不送你红包。」他会牢记,她对礼物过敏。
「嗯。」
「吃饭!」纪骧说,那可是她忙了一下午的成绩。
纪骧拉起她的手往餐厅走,自然得不像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