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的一天,全新的弹儿。
虽然还是一身的粗布衣,可是弹儿脸上灿烂的笑容可比天上的太阳还耀眼。
背著小木箱坐在马车里,她不时探出头来对著驾车的剑会笑咪咪的,一下子问他渴了没,一下子又问他饿了没。
剑会感觉到身上微微发痒,不过比起以前那种恐怖的奇痒,已经是好得太多太多了,所以对于她三不五时忘记要保持距离而凑过来时,他多少也能够忍受住。
「你累了吗?」他微挑眉的看著她。
弹儿笑嘻嘻地摇头,「我坐在马车里非常舒服,一点也不累。金公子,我们什么时候要开始呢?」
「开始什么?」
「你知道的,就是那个那个……」她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太急、太贪心,怎么跟著师父的第一天就想要学法术。
可是她真的不想让他失望,她想要证明自己并不笨,一定能够做他的好徒弟。
剑会狐疑地盯著她,「那个那个?」
「就是你带我走的目的啊。」她暗示道。
虽然这树林小径上只有他们这一辆马车,可是人说隔墙有耳,她还是要小心别让旁人知道了他的身份。
要是人人都知道他是神仙,一定会给他带来非常大的困扰。
剑会恍然大悟——自以为是的恍然大悟,微微一笑道:「别心急,等我们到影城之后再说。」
她乖乖点头,原来学法术不是在路上随随便便就能学的喔,
看来还是得到那个什么影城的山上去练丹修行吧?
弹儿想著在戏台上看过的出出神怪戏文,越发相信自己想的没错。
那个「杜子春遇仙记」,也是要到山上去修炼的呀,所以现在金公子一定是要带她到清静的山上去修行。
嗯,就是这样。
弹儿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变得好有意义。
「你饿了吗?」他回头正好看见她舌忝舌忝唇瓣。
饿?
她模模肚子,「金公子,你真厉害,我的念头都还没冒出来,你就知道我饿了……我真是饿了。」
剑会总觉得她对他的崇拜与赞叹有些古怪和异常,不过有鉴于这个丫头说话总是这样颠三倒四没头没脑的,他倒也没太放在心上。
她不过是他聘请到影城演一台戏的花旦,他没必要深入了解她的脑袋瓜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好。」
他们驱车来到一处临河的青草坡地,弹儿不待他搀扶就自行跳下马车,看得他捏了一把冷汗。
剑会不禁想起家里娇滴滴的娘亲,简直是整个人黏在爹的身上拔也拔不下来。
相较之下,这丫头坚强独立得多了。
锦楼玉宇中呵护出的幽兰和路旁勇敢迎风的小花,在处世风格上果然极度迥异,他觉得她是那种就连接生也能自己来的人。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弹儿正挽起袖子打算捉几尾鱼来烤,闻言纳闷地道:「我叫弹儿呀。」
「旦夕的旦?」他挑眉,真巧。
「不,是弹珠的弹。」她颊边的小酒窝若隐若现,不仔细看容易忽略过去。
「弹儿,谁给你起的名字?」
她摇摇头,假装专心地盯著水里的游鱼,「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叫这个名字了。」
「你的家人呢?」他情不自禁追问。
她低下头,「我没有家人,我是孤儿。」
懊死!
剑会忍不住暗咒自己一声,心底闪过一丝歉意和怜惜,「对不起,提起你的伤心事。」
弹儿摇摇头,努力挤出一朵笑容,「我很好,没有家人并不是谁的错,至少我活得很好哇。」
他僵硬地点点头,还是不太能原谅自己的无心之言。「呃,你想吃干粮还是烤鸭?」
「烤鸭?」她好奇地看向马车,「我们车上只有干粮和水;没有鸭哪。」
他微微一笑,指指天边展翅飞来的一群野鸭,「那不正是?」
「可是飞那么高又那么……」她惊异地看著他拾起地上的一颗小石子,随手一弹。
小石子随著尖锐的破空声射向天际,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一只大野鸭。
「哗!」弹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学了法术就可以这样轻松的抓鸭吗?真是太太方便了!
剑会捡起地上的野鸭,微笑道:「这该够我们配馒头吃了。」
她看得一张小嘴完全合不拢。
「你会生火吗?」他黑眸抛来一抹询问。
她愣了一下,急忙点头,「会,我会、我会,这个简单的我会。」
看著她傻呼呼团团转,忙著找柴火的模样,剑会忍不住喉头发痒了。
炳哈哈!
***
弹儿在吃过了一顿生平尝过最肥美香嫩的烤鸭大餐后,她饱得躺在草地上连动都不能动了。
「我好饱……嗝!」她捂住了小嘴,讪讪地笑了,「对不起。」
剑会无论是盘著腿坐在地上,还是坐在椅子上,他的神态都是泰然自若,丝毫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她真是羡慕极了他这种坐有坐相、站有站样的丰采气度。
不过老实说,她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这种好狗运,可以遇到一个神仙下凡收她做徒弟。
一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连连傻笑。
「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真的好幸运遇到了公子。」她叹息。
他眯起眼楮,「那倒是。」
以她的嗓子在那个苦哈哈又坑人的穷戏班里,还真是委屈她了,回到老头子的「金玉盟」后,一样是唱戏,但起码赏钱和待遇会好上千百倍。
「公子,你怎么会想要下来找人呢?」她好奇地问。
他瞥了她一眼,「一言难尽。」
她拍著胸口笑道:「幸好,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天机不可泄漏,不关我的事呢。」
「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所谓「时候到了」,是指等回到影城要排戏的时候,否则现在让她知道他也要粉妆上阵扮小生,实在太破坏他的形象了。
他可不希望接下来两个月的行程被取笑至死。
真不知道金马蒋那三个老头子是怎么想的。
弹儿心满意足地吁了一口气,仰望著蓝蓝的天空和白白的云,「公子,跟著你真好,不用担心你会动不动就生气,也不用担心你随时会掐我打我骂我,不但可以吃饱饱,还能跟你聊天,我觉得我好像在天上一样。」
剑会微微一动,眸光看向她白净的小脸,声音里有著压抑不住的愠怒,「你之前的主子会打你掐你骂你?
她看著翩翩飞舞过鼻头的小粉蝶,浑然未觉他的怒气,「嗯,还好啦,痛一下就过去了,也不打紧。」
「你怎么忍受得住?」他眉宇渐渐聚起风暴,不懂她为什么还能一边笑一边说。
难道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一点都不觉得难过吗?被这么不人道的对待,她一点也不懂得反抗或保护自己?
她究竟有没有脑袋?!
「我挨过更苦的,没得吃没得住没得睡,大雪天裹著一条破棉被躲在天桥底下发抖。其实说起来小姐真的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她,我早死在雪堆里了。」她笑著偏过头看他,快乐地问:「老天爷还是待我很好的,对不对?」
呃,他的表情怎么很不高兴的样子?
弹儿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怯意,「对……对不起,公子,我太聒噪了是吗?」
他深深吸口气,抑下胸臆间的怒火,现在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再见到另外一张发怒的脸。
「不,我只是恼你为什么有法子把这么痛苦的往事,用这么天真快乐的表情说出来?」她脑袋有病吗?
原来如此。
弹儿松了口气,小脸浮上一抹怯怯的笑意,「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其实苦日子也不独我挨过,戏班里比我可怜的人多得是,这世上比我悲惨的人更是多得数不清,我已经很幸运了,又怎么能够怨天尤人怪苍生呢?」
剑会震动地凝视著她,「你居然能有这种想法。」
挨著苦日子过来,却依旧对人生、对上苍充满了感激,她比他想像中更有智慧。
只不过……还是笨蛋一个。
「你太善良了,有很多人专门吞吃你这种善良小女子,连骨头渣子都不吐的。」他冷冷地提醒她。
她双眸明亮闪闪,嫣然一笑,「可是老天爷把你变出来了,在你身边,就没有人敢欺负我啦。」
不知怎的,她对他就是充满了信心。
剑会蓦地哑口无言了。
真不知道要说这个丫头是傻还是笨,可是她充满感激与信任的眸光望向自己时,他的胸口竟奇异地骚动柔软了起来。
印象中,还不曾有谁在短短的两天时间里,就对他如此完全地依赖和信任过。
他的四肢百骸窜过了一丝丝暖流。
这种感觉真是……该死的……好!
他别过头去,生怕再看见那双星子般晶亮信赖的眸子,「我们该赶路了。」
他的生活力求简单,不需要多一个小女娃来扰乱他的生活。
她只是他找回影城的一个花旦,唱完那出可恶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后,其他的就不干他的事了。
***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一个人口不多的小镇。
炊烟袅袅阡陌纵横,好一派宁静农村的景象,马车才刚刚驰入小镇,弹儿就著窗子看得目不转楮。
「好美的地方。」是她想像中最理想的家乡的感觉。
不知道她的家乡是不是也同样这么宁静朴实优美?老人悠哉地坐在大树下聊著陈年旧事,小孩子奔来跑去,却不忘回来倚在大人怀中,听著一个又一个年代久远的老故事。
是做晚饭的时候了,家家户户飘起了饭菜香味,弹儿突然觉得饥肠辘辘了。
剑会看了她一眼,「饿了?这镇上应该有客栈可以歇腿用饭,再忍一会儿,应当就快到了。」
「嗯。」弹儿心底有掩不住的感动。
好久好久都没有这种被呵护照顾的感觉了,不过话说回来,印象中几时有被呵护照顾过呢?她忍不住笑了。
「为什么笑?」他有点讶然。
她摇摇头,表情好快乐,「没什么。」
她觉得好幸福。
镇上果然有一间供来往旅人休息用饭的客栈,虽然比不上玛瑙镇的大客栈那么一级,可是干干净净的木头桌椅和亲切的店家夫妇,还是让人觉得宾至如归。
店小二殷勤奔出牵马,一边不忘笑问:「客倌一路辛苦了,是要吃饭还是要住店?本店虽小却应有尽有,几手好菜可是京里吃不到的野味呢,客倌们要不要尝尝?」
「我们要住店。」剑会生怕自己踫触了弹儿又会引起痱子,他只是专注地看著她下了马车,这才放心转头对小二说,「顺便帮我们准备几道好菜热汤和一壶好茶。」
「嗳,没问题,客倌这边请。」
他们分住两间房,在稍事梳洗后,一同来到大堂用饭。
大堂里闹哄哄的,有不少江湖豪客聚集,兴高采烈地讨论著邻近大城有人要比武招亲的大事。
一个光头壮汉耳上戴了只金灿灿的大耳环,嘴巴一张,里头也是金光闪闪,「俺听说呀,光是嫁妆就有好几车哪。」
「照我说,那个真远镖局的小姐一定长得很丑,要不然何必用大把嫁妆钓女婿呢?」同桌的一个瘦皮猴嗤地笑了起来,边挖鼻孔边夹著花生米吃,惹得其他人连忙躲得老远。
「老莫,你太恶心了,不要边挖鼻孔边乱弹好不好?」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大汉索性把大砍刀架在肩上,恶狠狠地道:「再挖,我把你鼻子给削掉!」
「我挖鼻孔又干你鸟事?」瘦皮猴也气了,手指还在鼻孔里就气吼吼的嚷了起来。
「喂喂,俺不是叫你们来吵架的。」光头壮汉凶巴巴地拍了一下桌子,碗盘都跟著惊跳了下。「俺是叫你们跟俺去壮壮胆凑凑热闹,俺今年三十有八了,俺的娘老是叨念著俺都不娶婆娘,假如可以娶到有那么多嫁妆的小姐回家,那可真是乐死俺了……」
「老屠啊,不是我爱说,这比武招亲可不是件好玩的事,一个弄不好是会死人的。」老莫总算把手拿开,正经八百地道:「上一回呀,我就听说那个朱戈镇的朱大爷家也是举办比武招亲,结果一堆人上去打混仗,打得头破血流躺成一团,结果白白给后面来的一个毛头小子轻轻松松把新娘娶走,你看这不冤枉吗?」
「那俺也可以等大家都打到头破血流了再上场。」屠老大咧嘴一笑,「总之,俺也是非常有希望的。」
刀疤大汉也被讲得心痒难搔,兴致勃勃地道:「那个真远镖局的小姐漂不漂亮?不如我也去参一脚好了。」
屠老大睁圆了眼楮,「什么?你敢跟俺抢?」
「你没听说过那个什么淑女……就是一颗好球的话吗?所以谁都有资格参加比武招亲。」刀疤大汉不甘示弱地回道。
「什么淑女什么球?老子先打扁你这个混球……」屠老大说著就要把家伙请出来。
「别别别,咱们十几年的老交情了,干什么为一个连见都还没见过的婆娘打架呀?明天去看了详细之后,再来决定要不要打架定输赢,要不然你们在这儿打得你死我活的,结果娶到的是个丑八怪,那不是才冤枉吗?」瘦皮猴急忙劝架。
刀疤老大和屠老大怒气咻咻,不过还是各自放下了家伙。
「明天再跟你理论。」
「谁怕谁呀?」
坐在两桌远的弹儿是听得目瞪口呆,又是好笑又是好奇,忍不住仰头问一脸平静的剑会:「比武招亲,好像很好玩,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剑会静静地喝著茶,微挑剑眉,「你想去?」
她唇畔掩不住频频逸出的轻笑,「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还是第一次看人比武招亲呢,不知道那位小姐好不好看,会不会顺利嫁得如意郎君……如果是隔壁桌的那几位,我想那位小姐恐怕会很头疼吧。」
他被她的话逗笑了,「你同情她?」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要用这种法子把自己嫁出去呢?万一是个武功高强却品行低下的人赢了,难道也得嫁吗?」她眨眨长长的睫毛,有一丝迷惑,「江湖上是不是很流行这种招亲的方式?」
他耸耸肩,「是有人日子过得太闲,所以非得找些事来做做。」
在影城里,比武招亲这种烂招连他祖爷爷那一辈都不用了,没想到现在武林里还在搞这一套玩意。
小弹儿说得没错,只以武功不以人品定输赢,的确是太冒险了;不过世上总有一些昏头的老家伙爱用这种烂法子为后代定终身。
相较之下,他还真庆幸家里的老头子不至于玩这么没创意的把戏。
「那我们明天可以去看吗?」她小脸满是突求。
他微诧,「你是说真的?」
「是呀。」她突然有些扭捏惭愧,「很……不方便吗?如果太耽误时间,那就不用了,咱们还是快赶路吧。」
唉,她怎么老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呢?金公子带著她又不是出门游山玩水的,而是要回到山上修道练丹,她万万不可再忘记这一点。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不忍心见到她失望的表情,他眸光一闪,无所谓地说:「反正我们不赶时间,想看就去吧。」
她倏然抬头,惊喜道:「真的?」
他俊颜微漾起笑意,再耸了耸肩,「有何不可?」
「公子,你真是个大好人!」她激动得忘了一切,紧紧握住他的手。
一阵麻痒的感觉又打背脊窜起,趁著笑意还未消失,剑会连忙不著痕迹地抽手举杯,「快吃饭,吃饱了明天才有力气去看热闹。」
弹儿并没有发觉自己刚刚差点又成为他痱病发作的凶手,她灿烂一笑,乖巧地重重点头,「嗯!」
鲍于最最最……最好了。
剑会不动声色地举著用餐,心里却隐约有一丝憾意。
懊死的麻痒,该死的过度敏感!
她柔润的小手才刚刚踫触了他一瞬间,而他甚至还来不及好好感受那种柔软的滋味……
剑会一凛,默默低咒了一声,「该死,我在想什么?」
他该不会是痱子长到脑袋里去,昏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