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
位在宏村的叶府是座一屋三进的宅第,处处可见门楼重檐飞角、粉墙黛瓦,各进皆开天井,也是典型传统的徽派建筑。
由于叶老爷与过世的元配生下三个女儿,便在府内套建了这处三合院式的双层建筑,中间是小厅,两侧有厢房,形成通风透光的天井,而楼梯则设在小厅两侧,闺房皆在楼上,可以不受干扰,也能凭窗远眺。
这天,午时左右,小厅内传出争吵声,叶老爷的续弦李氏不想介入叶家父女之间的争执,便挺著六个月大的肚子,牵著自己亲生的女儿芝琴往外走,现在的她只希望这一胎能生个儿子,好继承叶家的一切。
「……二娘。」手上端了碗刚泡好的毛峰茶,叶家的三姑娘芝恩才穿过天井,见到李氏母女走来,便停下脚步招呼。
李氏瞧见元配所生的三女儿,不禁假惺惺地说:「要送进去给你爹吗?不过现在屋里吵得正凶,可得小心一点。」
「是,二娘。」年方十五的芝恩有张不算美丽,顶多秀气的脸蛋,身形娇小圆润,但又不至于过胖,身上穿的是杏黄色宽袖大袄,下著同色长裙,瓖边和刺绣相当朴素,也看得出是旧衣,上头有著明显褪色痕迹。
见芝恩举步要走,已经八岁的芝琴仗著有亲娘当靠山,根本不把这个最小的继姊放在眼底,故意伸出右脚,绊了她一下。
芝恩低呼一声,差点扑倒在地,虽然最后勉强稳住身子,可是端在手上的托盘和茶碗就没那么幸运了。
「你这孩子是怎么走路的?」李氏佯装斥责女儿,做做样子,免得让人以为她这个当二娘的唆使亲生女儿欺负元配生的。「还不快点道歉!」
顺著亲娘的话,芝琴马上道歉了,不过脸上可没有半丝忏悔,只有捉弄的得意之色。「三姊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禁瞥了继妹一眼,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现在这个家归二娘管,跟她们作对,并没有好处,万一又闹到爹那儿,也只会给他增添麻烦,那是芝恩最不希望发生的事。
「不要紧,是我没有走好。」不只是二娘和四妹,就连府里的下人对她这个不受宠的三姑娘也并不是真的恭敬,但这些芝恩都可以忍受,只希望有一天爹能原谅自己,原谅她的出生害死了亲娘。
「娘,三姊说是她自己的错。」就不信继姊敢拿自己怎样。
李氏觑了下正蹲在地上捡拾碎片的继女,又牵起亲生女儿的小手。「既然是她自己的错,那就没咱们的事了。走,陪娘到花园散步。」
母女俩就这么离开了。
叹了口气,芝恩将茶碗的碎片全都摆在托盘上,还不小心割到手指,连忙放在口中,把渗出的血珠吮干,然后拿进小厨房,重新再泡一碗毛峰茶。
待她走进小厅,屋里的气氛十分紧绷,于是将茶碗放在几上,静静地站在一旁聆听父亲和二姊的对话。
「……不管爹说多少次,我都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叶家二姑娘芝兰生得秀丽端庄,又具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但脾气可一点都不温驯。
叶老爷不禁吹胡子瞪眼楮。「这次要不是多亏云二爷点醒,爹真的被最信任的手下给蒙骗了,不知他们在背地里用低价跟灶户收盐,好牟取厚利,万一传扬出去,爹这么多年来担任‘场商’的信誉也毁于一旦……」
所谓的「场商」指的就是常驻在各盐场的商人,以向灶户收盐为主业,直接控制盐业生产,更与灶户建立包购关系,对两淮盐业影响极大。
「那也不能为了报恩,硬把我嫁给他!」她不服地说。
「嫁给云二爷有什么不好?他今年二十有四,尚未迎娶正室,身边连个侍寝的丫头也没有,更属难得……」
眼看二女儿还是无动于衷,叶老爷更是焦急。「何况云家不只是‘运商’,云二爷还是最年轻的‘总商’,再说云二爷的二叔还是四川太平县知县,若能结为亲家,不只叶家,更是你的福气。」
「运商」是拥有盐引的行盐商人,而「总商」更是官府从运商当中挑选出来的盐商首领,可与盐政官员交涉,是属于半官半商的代表,朝廷只要有任何盐政大计,也会与总商们商量,能够担任此重任的,皆是家道殷实、资本雄厚,而且办事干练之人,更是两淮盐运的重要核心人物。
「什么福气?」芝兰有些气不过地娇嚷。「爹难道没听说过这位云二爷的亲娘守寡不过半年,就耐不住寂寞,和府里的下人私通,结果丑事被人揭穿,最后投井自尽的事?」
他有些语塞。「那、那不过是传闻。」
芝兰攥紧手上的绢帕,说得气愤。「我已经拜托大姊夫查过,确实真有其事,所以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肯把女儿嫁过去,有那种婆母,就算已经过世,也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枉费朝廷为了表扬云家太夫人一生贞节,还御赐了块贞节牌坊,却因为媳妇失节而蒙上一层灰,更不用说云二爷还有个发疯的妹妹,要我去伺候那种小泵,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云家多的是丫鬟,不会要你去伺候的……」
她又露出嫌恶的嘴脸。「谁晓得她是不是天生的,万一是天生的,云二爷将来说不定也会生出个疯儿子,那真是太可怕了。」
「不要胡说八道!云二爷很正常……」叶老爷气呼呼地说。
「那可就难说了。」芝兰一脸不以为然。「我听大姊夫提起过盐场有个老灶户,也跟正常人一样,却生了个疯儿子,还指望他能够传宗接代,结果生出来的孙子脑子也有问题,一家三代就出了两个疯子,真是怪吓人的,云家已经出了个疯子,难保不会有第二个。」
叶老爷被堵得无话可说,因为这种事谁也不敢保证。
「我还不如嫁给江苏巡抚李大人的次子,他不是还在等待回复,爹赶紧派人回一声,要李家马上来提亲。」她是抵死也不愿意嫁进云家。
「你之前不是嫌他是次子,将来不会有出息吗?怎么现在又愿意嫁了?」叶老爷大为头痛。「教爹怎么跟云二爷交代?」
一直没有出声的芝恩开口了。「我嫁!」
叶老爷瞪向三女儿。「什么?」
「既然二姊真的不愿意,那么就由我嫁过去好了。」她不想看爹这么烦恼,这也是自己唯一能做的。
他不由得看向平日很少关心的三女儿,想起身子原本就孱弱的妻子若不是执意要把她生下来,也不会失血致死,每回见到这个女儿,就想到深爱的女人,心中难免有怨,因此这么多年来,总是刻意忽视她的存在。
「你真的愿意嫁进云家?」他有些惊讶,原来这个三女儿已经到了可以论及婚嫁的年纪了。
芝恩用力颔首。「只要能帮上爹的忙,女儿都愿意去做。」至于二姊顾虑的那些事,就算真的踫上了,终究是自己的孩子,她还是会照顾他们一辈子的。
「难得三妹有这个心,爹就快点答应吧!反正都是叶家的女儿,谁嫁过去都一样。」芝兰说得轻松。「这么一来,我嫁进李家,三妹嫁进云家,各有归宿,爹以后也不用替咱们的亲事操心了。」
直到这一刻,叶老爷心中不禁涌起无限感慨,以及对三女儿的愧疚。「这……爹得先问过云二爷的意思再说。」
「是。」芝恩乖巧地回道。
芝兰语带嘲弄。「三妹总算做了件对这个家有助益的事,要不是为了你,娘也不会死,娘若是还活著,根本轮不到那个女人进门……」
叶老爷低斥。「什么那个女人?她是你二娘。」
「那个女人之所以嫁给爹当续弦,图的不就是咱们叶家的财产,等到肚子里的孩子出生,若真的帮爹生个儿子,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的了……」芝兰愈想愈不甘心。「我和大姊将来还有娘家可以依靠吗?」
叶老爷拍了下几案。「她生的儿子也是你们的亲弟弟,是叶家的子孙……」
「爹现在只想有个儿子,已经把娘忘得一干二净了,就知道天下男人皆薄幸,有了新人忘旧人。」她嗤哼地说。
「你……」宛如被说中了心事,叶老爷脸色可比猪肝还红,袖子一甩,脑羞成怒地出去了。
芝兰也跟著站起身来,在丫鬟的搀扶之下,弱柳扶风地走到三妹面前。「你可别突然反悔,又说不嫁了。」
「二姊放心,只要云二爷不反对,我一定嫁过去。」芝恩承诺地说。
她娇哼一声。「那就好。」
看著二姊步出小厅,芝恩并不后悔做出这个决定,因为她一直想要证明娘没有白死,自己的出生,对于爹和这个家,绝对是有用处的,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只要这么想,心里就好过多了,于是把一口都没喝的毛峰茶又端回小厨房。
「三姑娘,泡茶的事就交给下人去做,不必你自己动手,要是把手烫伤了怎么办。」正好进门的福婶见状,心疼地说。
芝恩一脸笑吟吟。「只是泡个茶,没什么……福婶。」
「什么事,三姑娘?」
「我说不定就要嫁人了。」就因为芝恩是福婶带大的,两人情同母女,更没有尊卑之分,从小到大,不管心里有什么事,都会跟她说。
埃婶被这句话给吓了一跳。「嫁人?可是二姑娘的婚事都还没定下来,怎么就轮到三姑娘了?」
于是,芝恩把方才在厅堂里的事告诉她,听得福婶是火冒三丈。
「老爷怎么可以这么做?明明都是他的亲生女儿,二姑娘不肯嫁,就让三姑娘嫁,真是太过分了……」
她连忙安抚对方的怒气。「是我自己愿意的,不要怪爹。」
「三姑娘可千万不要勉强。」福婶是最清楚这位三姑娘的心病,都是因为太太死得早,否则不会受这么多委屈。
芝恩笑不离唇,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内心的不安。「我并没有勉强,只要能让爹开心,不管做什么,我都愿意。」
「三姑娘……」福婶眼眶泛红地说。
「只不过我没二姊生得好看,也不懂得琴棋书画,更没有缠足,就怕云二爷不喜欢我……」
埃婶大声反驳。「三姑娘千万不要瞧不起自己,虽然你没有大姑娘和二姑娘的美貌,但也是清秀可人,就算没有缠足,你这双脚也秀气得很,谁敢说它们是大脚,相信那位云二爷将来一定会庆幸娶到的人是你。」
「有福婶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她笑吟吟地偎著对方丰满的胸口,就像小时候那样撒娇。
轻抚著她的辫子,福婶满眼疼惜地说:「太太地下有知,一定会保佑三姑娘,让你得到幸福的……」
「嗯。」芝恩也是这么希望。
半个月后
一大早,云景琛来到三房叔婶居住的东来楼,被奴才迎进厅堂,并奉上茶水,在等候的空档,不禁看向两侧中柱上贴的楹联,只见上头写到「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不只是所有徽商贾而好儒、崇文重学的思想,更是云家的家训,时时警惕在心。
片刻之后,云贵川夫妇忐忑地走进厅堂,想到云家的生意几乎都是佷子在作主,即便是一家人,也鲜少见面,不禁暗暗揣测来意。
「三叔、三婶近来身子可好?」云景琛起身问候。
云贵川面对外形高大严酷的佷子,被那双宛如徽墨般黑的眼珠盯著,总有种无形的压迫感,气势一下子矮了半截,枉费身为长辈,却被一个晚辈压制到连头都抬不起来,还真是丢人。
「很、很好,我跟你三婶都很好……坐!」他陪著笑脸说道。「听说你昨天半夜才回来,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孙氏也连忙附和丈夫的话。「是啊,是啊!你每一趟出门办事,都很辛苦,既然回来了就好好休息,不用急著来请安。」
「这是应该的。」云景琛看著两位局促不安的长辈,嗓音低沉,带著魄力,彷佛只要他开口说了就算数。「除了请安,还有件事要禀明三叔和三婶。」
闻言,云贵川夫妇不禁纳罕地对看一眼。「什么事?」
「佷儿打算娶妻,近日便会请媒婆上门提亲下聘,并择日迎娶。」他的口气并不是请求同意,而是告知。
最先叫出声来的是孙氏。「你要娶妻?!」
还以为佷子没有成亲的打算,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娶,只想专心栽培兄嫂留下的儿子,她和夫婿也就不便过问,甚至催婚,心想这样也好,将来少个人分云家的财产,他们三房或许可以拿得比较多。
云景琛严肃地看著她。「三婶没有听错。」
「是哪一户人家的千金?怎么之前都没听你提起?」因为事前完全没有预兆,云贵川也难掩吃惊地问。
「是叶明远叶老爷的闺女,和咱们云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他不认为家世有值得挑剔的地方。
就在一个多月前,叶老爷主动提出两家联姻的事,并打算把二女儿嫁给他,云景琛想到大哥、大嫂都已经过世,佷子谦儿还小,自己又经常不在府里,的确需要有个类似娘的女人在身边照料谦儿,何况他也欣赏叶老爷的为人,以及做生意的原则,终于认真考虑娶妻的必要性。
「原来是他……」由于两家都是徽商,又是从事有关盐运的生意,云贵川自然认识。「叶老爷是个讲求诚信的商人,和咱们也算是门当户对,记得他和过世的元配生下三个女儿,当初我和你三婶在帮景行物色对象时,也曾经考虑过叶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
孙氏硬挤出笑脸,表示替他高兴。「不过叶家的大姑娘似乎已经嫁人了,那么就是二姑娘了,听说她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两年上门提亲的媒婆,都快把叶家的门槛给踩平了,也算配得上你。」
「说得没错。」云贵川点头如捣蒜。
云景琛的回答却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佷儿要娶的是三姑娘。」
直到几天之前,他又与叶老爷一块喝酒谈事情,对方在席间吞吞吐吐地说出已经把二女儿许配给江苏巡抚李大人的次子,聘礼也收下了,可否由三女儿取代,见他说得心虚,云景琛心里自然有数,恐怕是这位叶家二姑娘不肯下嫁,她也不是第一个,没什么好惊讶的。
他当然也私下派人打听过,叶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都是众所周知的美人,自然是心高气傲,不是家大、业大就看得上眼,更重视的是夫家的声望,偏偏云家并不像外表那么风光,还有一些不想让外人探究的不堪过去,令原本有意结亲者,最后也都纷纷打了退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