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妮和亚哥回到旧金山时已经薄暮,薇妮在木屋门口下马车,送走走亚哥。她从眼角瞥见田家的窗帘轻轻晃动,晓得有人在困丁著她看,可是她并不在意房东到底在于什么,耸耸肩,很快地走进木屋。
门一开,莎梅就迎上来,食指一竖,示意她安静下来。「你妈妈刚睡下,」她小声说,满脸笑容。「你的足踝怎么了?」
「完全好了,温家的大夫好谨慎,就是有点苏。」薇妮笑著拥住莎梅。「妈妈没替我担心吧?」
「亚哥来通知我们以后,她就放心了。林大夫说温家的人都很好,你一定会受到很好的照顾。」
夜凉似水,莎梅扶著薇妮走到炉旁坐下,帮她端来晚餐。她们小声交谈,免得吵醒隔房的病人。
「妈妈的情况怎样,莎梅?我就担心她。」
「时好时坏,’「莎梅耸耸肩,哀伤地摇摇头。「我担心的倒不是你母亲的病,问题是她缺乏求生的意志。亚哥告诉我们,说你没有到达你父亲的矿坑。」
「没有,不过我会再试,我答应了妈妈。」
薇妮一直都没有动食物,莎梅索性舀了一汤匙食物,举到她嘴边。「慢慢来,薇妮,我们现在有刻不容缓的问题。」
「钱,」薇妮一语道破。「我们的钱快用完了。」
「没错,为了买药。」
「妈妈知道我出了意外时,情况一定更糟。」
「起初她很伤心,不过亚哥再三保证你没有问题。而且就像我刚刚说的,林大夫也说温家是加利福尼亚的世家,他告诉你妈妈,温家一直是加利福尼亚历史上最重要的家族之一。
「他们是我踫过最仁慈且好客的人,他们让我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这些加利福尼亚人本来就以好客出名。据说第一批欧洲人跨海而来时,西班牙人竭诚欢迎他们。西班牙人早就不满腐化的墨西哥政权。这是他们的国家,不过多数人都愿意给美国人一个机会,希望他们能拥有更好的环境。」
薇妮细细地咬了一口肉,嫣然一笑。「我看你的功课做得很好。我们才来没几天,你就把这里的历史都模熟了。你真了不起。」
莎梅不以为意地笑了。「是因为你,我才常常体会生有涯而知识无涯的道理。」她收拾起空盘子站起来。「医生常常带报纸来给你母亲看,因为你不在,都是我念给她听,多少也熟知了一些历史。」
薇妮疲倦地把头靠在椅背上。「我不知道我们要怎么办才好,莎梅,我们快没钱了。要不是妈妈在生病,我真想搬到矿坑去,继续爸爸的工作。」
莎梅拎起炉上的热水壶,深思地看著火光在薇妮脸上跳跃。「我不想增添你的烦恼,可是又不能不让你知道,情况恐怕更糟了。两天前你母亲踫倒了一瓶药,我只好再买一瓶,这一来就把我们所有的钱都用完了。等我们吃完屋里的食物,也没有余钱去买吃的。而且田先生今天才告诉我,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又得缴房租了。」
薇妮觉得好像四面墙一齐拥向她。「妈妈不晓得这回事吧?」
「不!我瞒著她。」
薇妮摊开手掌,放在火上烤著,心中沉甸甸地仿佛承担了全世界的重量。「我得去找工作,或许我可以去学校教书。」薇妮听见莎梅倒水洗碟子的声音。
「这里没有小孩。别忘了这里是淘金区,那些矿工不会带著全家来,你要教谁呢?」
「不然我就去当裁缝。」
「住在旧金山的女人不是在沙龙工作,就是像田露珍那样的女人。」
薇妮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我会的只有跳舞,只怕旧金山没有我用武之地。」
莎梅把最后一个碟子丢进肥皂泡沫中。「我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我曾去过附近的水晶宫酒馆,找他们老板贾泰利。我说我可以当舞娘,他却很客气地告诉我,我的年纪太大了。」
薇妮凝视跳跃的火舌,失望地想著她们的窘境。「我只好明天去找田牧师商量,也许他能答应等我找到工作再付房租。」
「他自称是上帝的使者,可是我不喜欢那个人。你要小心一点。
薇妮也不喜欢他。回西尔好像宁可教人下地狱去,也不愿教人对上帝的爱。她真怕去向他求情。「你还有多少钱,莎梅?」
「四块钱。」
「我有五元。我们得给妈妈买肉吃,医生说她需要营养。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莎梅。」
莎梅走近火炉,添了一块木柴。火花四溅的时候,她的眼里也笼了一层烟雾,是她在预测未来时常有的神情。「别怕,薇妮。你会找到方向……明天你就会知道该怎么办了。」
「如果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请你告诉我,莎梅,」薇妮求道。「我需要这点凭借。」
莎梅只是摇摇头。「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告诉我,该妮,你有没有遇见黑眼珠的男人?」
「有,你预见了吗?」
「是的。」
「他会不会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一个角色……或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现在他是不是在为你寻找什么东西?」
「没错,他说他会帮我找寻父亲,」薇妮的声音越来越兴奋。「请告诉我——」
「别问我问题,薇妮。知道太多未来不是好事,顺其自然吧!」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已经走到尽头了,莎梅。如果你知道父亲的命运,你会不会告诉我?」
「当然会,问题是我不知道。我并不能看见未来所有的事。只能看到一点点。你妈妈坚信他还活著,我相信她的感觉。」
薇妮帮妈妈洗了头,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系上一条绿丝带。然后她喂妈妈喝了一匙药,才在她身边坐下来,握住她瘦削的手。
「薇妮,你总算回来了。都是我的错,害你踫上那种危险。」
「胡说,我根本没有危险。」薇妮望进母亲柔和的眼楮,那里面是她永不凋零的美丽。「你真美,妈妈,我可以想见爸爸为什么会爱上你。」
贝芙兰执起女儿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女为悦己者容,为了你父亲,我要永远美丽。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要完全好起来,不要这么憔悴。」
「你已经很美了,妈妈。」薇妮说,凝视母亲依然皎好的容颜。「你的美丽永远不会褪色,就算你8O岁了,一定也还是这么美。」
芙兰微微一笑。「你才美,我的宝贝,你都不晓得你自己有多美。」
「我想我的长相还过得去吧!」
芙兰难得地笑出声来。「谦虚是一种美德,尤其是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来说。」
「恋爱是什么滋味,妈妈?」薇妮想要知道。「你和父亲是一见钟情,对不对?」
芙兰轻抚女儿的脸颊。「没错,我们的确是一见钟情。爱有痛苦,可是幸福更大。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把他的幸福放在你自己的前面。」
「你又怎么知道你是在恋爱呢?」
芙兰的眼楮罩上一层烟雾,陷入沉思之中。「当你恋爱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为了那份爱,你会愿意牺牲一切。从前我还是乔丹娜那个舞蹈家时,曾经风靡全巴黎。可是在遇见你父亲后,我就不要一切声名了。我从不怀念那些风光的日子,因为我只想当华德的妻子。我相信你也会这样,薇妮,你也会一见钟情。」
薇妮想起那个黑眸如夜的西班牙人。她爱他吗?如果是爱,只伯也只是一份落花流水的爱了。她甩甩头,凑过去在母亲苍白的颊上吻了一下。「你真的从不怀念那个风靡巴黎的舞蹈家乔丹娜吗?」
从来没有过。我只想爱你父亲,以及被你父亲所爱。我知道,有时你觉得好像和我们的生活隔绝了,薇妮,可是我一定要跟随你的父亲。我从不后悔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总有一天你会了解这种感受。」
「很奇怪,我并不觉得和你们隔绝了,也许我知道你和爸爸都爱我吧!当然,寂寞是难免的,不过你们的爱一直是我最大的安慰。我很高兴你们相爱如此之深,可是我想等我结婚后,我不会把小孩留给别人带。」
芙兰合上眼楮,哺哺道:「我想你不会,你做母亲一定比我成功得多。你除了美丽之外,更有一颗善良的心,你甚至不晓得你有多可爱。」
薇妮看母亲累了,便悄悄退出来。莎梅正在做早餐,肉香阵阵扑鼻而来,她得尽力不去想空空如也的胃。肉是给她母亲吃的,她们只能喝些汤。
「我去找田先生了,」薇妮告诉莎梅。「让我们祈祷他有一颗仁慈的心吧!」莎梅抬起头来,皱了皱鼻子。她们都晓得这个好牧师可没有好心。
来应门的是田牧师本人,他的影子罩住了薇妮的脸孔。「今早我才跟我姊姊说,你也该来找我了。」他说,习惯性地拿手帕擦擦脸。
薇妮看了就讨厌、「我是来跟你商量房租的事,田先生。」她总觉得他看她就像猫盯老鼠一样。
她没想到他竟抓起她的手,翻过手掌,很仔细地看著。「你没做过什么苦差事吧,贝小姐?我看你一定是给宠坏了。」
「我没有下过田,不过我也做家事。我过的日子跟其他英国女孩没有两样。」
「你做事不够卖力,你用了一个女仆。我相信没有多少英国女孩有随身女仆,这里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我承认。」薇妮答道,不解他到底是什么用意。
「懒惰的人是魔鬼的玩具,你知道吧,贝小姐?」
「我听过这句俗语,不过家祖母说忙的人是福,我比较喜欢那种说法。」薇妮顺著他的话东拉西扯,总想著拖得一刻算一刻。
「那么你也知道懒惰的罪孽了,」田西尔诚心笑道。「请进,贝小姐,我想跟你谈件事。」
薇妮勉强跟他走进那间阴暗气闷的房间,屋里的摆设沉闷得令人窒息。
「请坐,贝小姐。我姊姊不在家,要不然她可以给你泡杯茶。」
薇妮在门边站住脚。「既然令姊不在,也许我不该进来。」她不自在地说。
「胡说!我是上帝的使者,你跟我单独在一起绝对没有问题,至少比你跟那个土著亚哥满山里乱跑合宜多了。」
薇妮没有回嘴。她祖母曾经说过,求人恩惠的时候,只有低声下气的余地。她斜倾身子坐在一张硬木椅上,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直切正题。
「我晓得我们的房租这星期就到期,不知道你能不能宽限几天,等我找到工作再付?」
田牧师在薇妮身旁坐下,近得腿挨著她的腿。「你早该找工作,不要像没头苍蝇似的找你父亲。你的母亲病了,你的责任很重。」
「我了解,所以我会尽快去找工作。」
田西尔一双湿答答的眼楮直盯著她,开口道:「通往荣耀之路是用好心铺成的,如果我要可怜的罪人稍待,我要怎样办理?」薇妮发现牧师的眼光一直徘徊在她的衣领附近,看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嘴里说的是一回事,眼楮说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你能宽限我一个星期吗?」她问道,只想赶快结束这件事,离开这个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告诉你我要怎样办,」他终于开口,突然又抓住薇妮的手。「我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妻子,我想在我姊姊的训练之下,你一定可以当个很好的牧师太太。」
薇妮当场目瞪口呆,她完全没想到这个。「我几乎不认识你,先生。更何况,此时也不宜结婚。家母需要我,田先生。」当这个人的妻子?天!她都想吐了。
「如果……你嫁我,令堂就可以倚靠我了,」他说。「我不反对她留在那间小木屋,而且不用房租。我甚至不反对你那个奇怪的女仆留下来陪她。」
薇妮赶快站起来。「我想我们不合适,先生。你需要一个柔顺的妻子,我的个性恐怕太倔强了点,你会受不了的。」
西尔也跟著站起来,湿答答的眼楮肆无忌惮地盯在她微隆的胸前。「我会教你怎么当一个三从四德的好妻子,你放心。」
这一次,薇妮挥掉他又突然伸过来的手,快步走向门口。「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奇怪的是,他不怒反笑。「我想你会改变主意。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如果到时你仍然不答应的话……希望你不会怪我请你们一家搬出去,除非你能筹到房租。」
她真想当面甩他一巴掌。他就看准了她筹不到钱,到时候会匍匐到他面前,求他接纳她。
薇妮忙不迭地冲了出去,先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压下满腔的气愤与恶心。她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但是她知道自己绝不会嫁给那个伪君子,宁死都不。
回到木屋,莎梅静静听完此行的结果,又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我想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办了。」
薇妮直视她一秒钟。「你建议我去跳舞?」
莎梅点点头。「这是唯一的出路。如果我够年轻,我就自己去了。但是我们非马上筹到钱不可,否则为了你妈妈,你只好去嫁那个田牧师。我不要你落得那种下场。」
薇妮考虑了一会儿。莎梅一向说她极具舞蹈天分,必定能当个成功的舞蹈家。但是她一点也不想抛头露面去卖弄舞艺,在一群色迷迷的男人面前浪费她的才气,她只想陪著母亲,找到父亲。
「我怎能那么做呢,莎梅?妈妈知道不吓死才怪!她不会赞成我在那种龙蛇杂处的酒店里跳舞。」
「你妈妈的确不会赞成,不过我有个主意,也许可以隐瞒你的工作。」
薇妮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探进头去。她妈妈在沉睡中的脸色依然苍白。「告诉我怎么办,莎梅,」她对莎梅低声说道。「我们太需要钱了。」
在水晶宫后面的办公室里,老板贾泰利坐在办公桌后面,叼著根烟,懒洋洋地看著对面找工作的女人。她说她来这里找工作,却穿著黑色披风,蒙著面纱。除了看出是中等身高之外,什么都看不出。不过他倒认识陪她来的那个女人,前几天才来应征过舞娘的工作。
「我无意冒犯你,小姐,」他耐心地说。「可是我这儿恐怕没有适合良家妇女的工作。」他想这个女人八成丑得不能见人,身段又不见得好.他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怎么能中意呢?
薇妮隔著面纱,默默打量这个谈吐斯文的酒店老板。他的身量高而壮,一头栗色卷发下,深蓝色的眼珠英气逼人,上唇蓄著整齐的短须。虽然不是正经的绅士,自有他一股浪子般的魁力。
「我会跳舞,贾先生。」薇妮柔声道。「而且我跳得很好。」
这个黑衣女郎再次一动,他就会听到细微的叮铛声,倒是让他有些好奇。他弹了弹烟灰,摇摇头。「我用不著舞娘,小姐。坦白说,这儿不是很高级的地方。你为什么不请回呢?我听说有个女人去当洗衣妇,结果也赚了不少钱,过得很不错。」
薇妮站起来。「我也许会考虑你的建议,贾先生。不过先让我为你跳支舞,你不会有什么损失。如果你不满意,我绝不会再来打扰你。」
泰利耸耸肩。「好吧,踫巧我今天心情很好。请你出去告诉乐师,看你要什么音乐。水晶宫的乐师虽然不是特别好,也还不差。我随后就来。」
薇妮走向门口,说道:「等我跳完后,你必须先给我几项承诺,我才能为你工作。」
泰利仰起头哈哈大笑。「我还不晓得你舞跳得如何,却已看得出你的架子不小。我会看你跳舞,然后你回家去.不要再来烦我。这算不算承诺呢?」
「我保证你会要我留下来的,我说过,我的舞跳得很好。」她的话不像吹嘘,倒像在更正一项错误。
泰利怔了一下,才走到门口,让两个女人先行。他们走进已经打烊的酒店,偌大的场地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弟在打扫,以及三个乐师还没走。他们的领班贺伯正在弹钢琴,抬头好奇地瞥了他们一眼。
泰利把手支在吧台上,招呼贺伯过去。「这位女士要为我们跳舞,老兄,帮她来点好听的。」
「遵命,老板,」贺伯答应道,回过身来面对两个女人。「你要我弹点什么呢,小姐?」
「你会弹‘流浪的吉普赛人’吗?薇妮问道。
「当然。」贺伯答道,反身坐回钢琴前面。
「我要你开始时调子放慢些,柔和一点,然后慢慢加,快。等我给你讯号,剩下的部分要加快一倍速度。我开始跳舞后,你就会懂我的意思了。」
贺伯已经6O开外的年纪,见多识广,就是这个黑衣女郎也不会让他吃惊。「咱们试看看,小姐。」
扫地的小弟索性停下来,一手支著扫帚,好奇地看著那个黑衣女郎步上舞台,年纪较大的女人则坐在阶沿,好像在守护她似的。
当黑衣女郎褪去黑衣,露出完美无暇的身段以及一双白皙的赤足时,泰利差点给烟呛著了。她穿著一件灿红的吉普赛裙子,一件露肩的短衫露出半截酥胸,在她光著的足踝可手腕上戴著脚环及手环。一袭面纱依然蒙著她脸部的下半截,头发复著一层金纱网,额上也横著一条头环。
她起舞之后,每个人都像被催眠了般,定定地看著她在舞台上恣意飘舞。她像化成了一个精灵,在音乐的起伏中凌波微步,节奏慢的时候,她就是行云流水,悠游于风和日丽的田野。当节奏转快,她却是狂风暴雨中的一片黑叶,于动荡之中有她倔强的抗衡。她是流浪的吉普赛女郎,她是永恒的女人,今夜在舞台上,不管她是谁,她就是幻化人身的维纳斯。
当音乐攀旋到最高峰,舞者陡然落地,对著台下一鞠躬。
最初几分钟,四周一片寂静。突然间贺伯跳了起来,用力鼓掌。像会传染似的,瞬间每一个人都拼命鼓掌。
泰利首先住手,扬声道:「你被录取了,小姐。」
薇妮拾起黑色披风,重新穿回去。
「还没,贾先生。我刚说了,你要先答应我几件事,我才能为你工作。」
「我劝你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把她留下来,」贺伯功道。「我敢说走遍整个美洲再也找不到这么出色的舞者,她的才华洋溢,舞姿实在太美了。她可以让水晶宫生意兴隆,而且我们总算可以给旧金山引进一点文化,有点高级的娱乐了。」。
「跟我来,」泰利喊道,往办公室走了过去。「如果我不用你,大概贺伯就要卷铺盖了。」
泰利斜坐在办公桌边缘,盯著舞娘蒙面纱的脸。「开出你的条件吧!小姐。」他微笑说道。
「不多,只有几条。首先,我要撤去通舞台的台阶,我要一间可以练舞的更衣室,还要有一扇后门通更衣室,能让我来去自如。」
「同意。」
「我的面纱会一直戴著,不能让人认出来。你也不能去查我的身分,或我住在哪里。也就是说,如果我为你工作,你要保护我的身分秘密。」
「同意。」
「我每晚只跳一个小时,星期天休息。」
「我看不出有任何问题。」
薇妮迟疑了一下。「我要周薪一百元。」
泰利脸上漾开一个微笑。「我准备付你一百五。」
「起初还不要,等等看,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要求加薪。」
「我能请教芳名吗?」
「你就叫我乔丹娜好了。」
「好,乔丹娜,你还要说什么吗?」
「有。」她又迟疑了。「……我能不能预支一个星期的薪水?」
泰利笑著取出一个铁盒,打开来数了钱。「我觉得如果我不小心一点,要不了多久,只怕水晶宫都要归你管了。」
温柔的笑声飘入他的耳际。「我不要你的酒店,贾先生,我只想暂时借它赚钱而已。」
他目送她和那个长相奇怪的女仆相偕而去。「我的天!」他哺哺说道,点了另一根烟。「我的天!」
听到敲门声,已经很晚了。莎梅开了门,进来的是田露珍。她左顾右盼,发现小木屋有了一些改变。
「晚安,田小姐。」薇妮礼貌地说。「要不要用一些点心?」
「不!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说,顺手抓住窗帘一角,看是什么质料。薇妮站在一边等她说下去。「我看你们把这儿收拾得还不坏。」
「谢谢。」薇妮矜持答道。
「哦,天晚了,我就长话短说吧!你是不是在找工作呢?」
薇妮尽量不动声色。「是,可是我发现我能做的工作实在有限。」
「你识字吗?」
「当然。」
露珍从贴身的包包里取出一张纸条递过去。「这是一位沈太太的地址。她丈夫死了,她想找个人下午去作伴,念点东西给她听。我是从鱼市场听来的消息。」
「多谢之至,田小姐。明天一早我就去见沈太太。」
露珍满意地点点头。「我只是在尽一个基督徒的责任,那个女人需要找一个识字的人,可是在旧金山识字的妇女不多,我想你或许及格。我走了。」
薇妮亲自送她到门口,再三谢过她的好意。等她走后,薇妮转过头来。对著莎梅兴奋地说:「没想到田小姐肯帮我们的忙!你看这不是太好了吗?如果薪水高的话,我就不必去水晶宫跳舞了。」
莎梅没有答腔,管自在炉子上添了一根柴火,然后拎起烧开的水壶,走进芙兰的卧室。
薇妮的如意算盘结果一场空。那位沈太太一听她是英国人,二话不说,当场就请她走路。薇妮长到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回家的路上,她难过得泪水直落。别的也就罢了,想到她得抛头露面,在一群污浊的粗鲁男人面前跳舞就令她不寒而栗。现在她了解了,这就是生存的代价。为了活下去,就必须忍受一切。
华灯初上,是水晶宫最热闹的时候。整个酒吧间烟雾弥漫,赌桌上笑语喧哗,正是旧金山典型的酒店场景。
泰利抬头往上看,舞台上方悬著新的红丝绒布幕。他又看看身旁左右,他的顾客都是一些粗俗的矿工,天晓得他那张乔丹娜牌是不是打对了。这些矿工说不定看不懂什么是天才,他们只对大腿舞有兴趣,可是那个乔丹娜可不会来这一套。
他点上一根烟,漫不经心地听著贺伯的钢琴曲。那是一首很美丽的曲子,总令他想起清朗的夏日辰光。等到音乐一歇,他晓得该是乔丹娜上场的时候了。
幕启后,一个女子的身影滑上舞台,周围的赌徒酒客却浑然不觉。泰利发现乔丹娜穿的不是试舞的那一套吉普赛服装,这一惊非同小可,甚至有些恼火了。这一次乔丹娜穿一袭白纱裙子,头上仍然罩著一方白色面纱,足蹬白色丝缎舞鞋。
泰利咬著烟,低低诅咒著。他花了那么多钱改装舞台,盖更衣室,可不是找她来跳足尖舞的。这是西部,不是欧洲的高级豪华饭店。他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刻到后台去警告乔丹娜,她要不改跳吉普赛舞,就马上滚出水晶宫。
薇妮踮起脚尖,开始转了一个圈。泰利正要走到舞台,又顿住脚,因为他听到一个非常奇怪的声音——完完全全的寂静。他转过身,只见每一双眼楮都盯著舞台,每一张饱经凤霜的脸上都写满敬畏,年轻的人则满面思慕之情,乔丹娜完全征服他们了。
泰利倚在墙边,两手插在口袋里头,得意地看著乔丹娜的表演。柔和的音乐飘扬在室内,那个一身白衣的女神像煞一阙美丽的诗篇,婉转流过每一个人的眼底心上。随著音乐高低起伏,她的舞姿也如高山流水,翩然自如,直到一曲终了,她纵身一跳,疾落在地板上,然后深深敬了一个礼,便退下去了。
一时之间,水晶宫一片鸦雀无声,仿佛过了一整个世纪,所有的人都疯了。他们刚目睹了一场永生难忘的舞蹈,再不大力鼓掌和大声叫嚷,他们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
泰利觉得有人踫了他的手肘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马朱安,密苏里共和报的记者,奉派到旧金山来采访淘金热。
「你可真有一手呀,泰利。那个美丽的天使是谁?」
「就是一个天使。」
「把她介绍给我,他妈的!我看过那么多舞娘,就没一个比得上刚刚那一个。你要独享就未免太过分了,老兄,她的美是不能被独占的。」
「你又看不到她的脸,怎么知道她美不美?泰利闲闲地问道。
「我就是知道,你老兄到底介不介绍?」
「碍难从命。」
「那我就自己找上门去。」
朱安掉头要走,却被泰利拦住了。「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朱安。你看见那个端著来福枪的人了吗?他奉命不许任何人接近后台。不信的话,你尽避去试试看。」
「你为什么戒备这样森严?」朱安问道,一只记者鼻嗅到故事了。「那个天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她的秘密就是她高兴这么做。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路,只晓得只要她为我跳舞,就会让我财源滚滚。如果她不想让人知道她是谁,那就让她去。如果她不许任何人接近后台。也得由她。」
「如果我设法查出她的身分呢?」
「我劝你别做这种傻事,否则她一定会销声匿迹,那我们就再也看不到她的舞了。」
朱安搔搔头发,突然灵机一动。「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要任何人知道她是谁,我要在她身上大做文章。每个人都爱神秘故事,我决定跟你合力保守她的身分之谜,因为这样才好发挥我的故事。你等著看好了,那些东部佬一定迷死了这种新闻。」
泰利点点头。「很高兴你有这种看法,」他又哺哺自语道:「天晓得她的真实故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天,报纸的头条新闻都是水晶宫那位一夜轰动的神秘舞娘。报上称她是金色的维纳斯,因为她的美是凡人不配瞻仰的,所以她才蒙起面纱,掩饰真正面目。
麦斯和他的印地安小厮骑上险峻的山坡,前往薇妮父亲的矿坑。他们在矿坑人口勒住马,麦斯用英语扬声喊道:「有人在吗?」
没有回答。麦斯翻下马背,指示杜明在马上端枪伺候,他自己小心走向矿旁的木屋,又喊了一声。
这次总算有人咕哝一声慢吞吞地来应门。他疑心地看著麦斯,要不是瞥见杜明的枪对准他,多半也已拔枪相向了。
「你要干什么,陌生人?如果你是来打劫的,那就找错地方了,只怕我比你还要穷。」吴山姆说著,眼光从枪口回到黑眼的西班牙人身上。一
「我来这儿打听一个叫做贝华德的人。」麦斯打量面前花白胡子的矿工,一口明显的美国腔,显然不会是薇妮的父亲。
「你找他干什么?」吴山姆对这个衣冠楚楚的陌生人更疑心了。他看起来很像当地的贵族士绅,怎么会和贝华德扯上关系呢?「他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找他?」
「我答应过口先生的女儿,要帮她查访她父亲的生死,听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老人搔搔头。「我告诉你吧!我们正在矿坑里工作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坍塌。他被埋在很深的地方,根本挖不出尸体。」
「请你指出坍塌的地方给我看,我好告诉贝小姐事情发生的始末。」
「不行!我不能让陌生人进我的矿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来抢劫的?这年头,做人不能不小心点。」
「可是,先生,你刚才告诉我,你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偷。你不也跟贝太太说过你们的矿没什么斩获?依我看,这又牵涉到第二个问题。既然找不到金子,你还留在这里于什么?」
老人闻言色变,手立刻按在腰间的枪把上。印地安人见状,把枪一举,他只好松了手。「我无处可去,我的钱都耗在这里了,所以只好留下来,至少还有个遮风蔽雨的地方。」
「你最好说实话,先生。我不希望你欺骗贝先生一家人。」麦斯冷静地说,言下自有一股威胁的力量。
吴山姆察言观色,发觉面前这个西班牙人不像是会虚声恫吓的人。「得了,我怎么会欺骗我的合伙人呢?你要晓得,华德不只是我的合伙人,他更是我的朋友。」
「既然如此,你更不必害怕了。你只要让我看看贝先生葬身的地方,我自然不会再来打扰你。」
「问题是你什么也看不到,那里空气太稀薄,灯火点不起来。」
「我不是笨蛋,先生,你最好带路。」
吴山姆舌忝舌忝干燥的唇,又瞄了那个印地安人一眼。「我带你进去,可是那个印地安人不许进去。」
「杜明只是听命行事,对你不会有什么妨碍。不过也无所谓,我就单独跟你进去好了。但是我还得警告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万一我没有完完整整的出来,杜明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吴山姆无话可说,只好嘟嘟囔囔地在前面带路。矿坑里面一片漆黑,麦斯等山姆点了灯,灯影幢幢地映在壁上,四周静得像坟场一样,只有偶尔一点滴水声。
通道车转向右时,麦斯偶一抬头,正好瞥见吴山姆的影子映在山壁上,手中高举圆锹正要偷袭他。麦斯应变奇速,及时跳开去,手一伸一扣,就夺下了老人手中的武器。然后他一腿扫过去,把吴山姆踢倒在地上,手拿著圆锹柄就横在他的下巴下面,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吴山姆胀紫了脸色,两手拼命来抓麦斯的手腕。
「你最好说出来,老头子!」麦斯气喘吁吁地说。「你到底把贝华德怎么了?」
吴山姆还在挣扎,试图推开麦斯的手。可是他的眼楮已经鼓了出来,嘴角也沁出一缕血丝。最后麦斯终于松了手,老矿工把手按在喉头,忙不迭地大口喘气。
「你打算招供了吗?你到底把口华德怎么了?」麦斯问道,站起身来,踩著老人喉头。
「我说,我说,」山姆沙哑地说。「把你的脚拿开,我什么都说。」
麦斯站到墙边,两手横在胸前。「我正洗耳恭听,吴先生。小心,我听得出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老人爬到墙脚下,好不容易才挣扎地站了起来,仍然喘不过气来。「万一我说了实话,你又不高兴听怎么办?你会怎么对付我?」
「当你对付贝先生的时候,你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麦斯冷冷地说。
山姆看起来有点不安,不敢正视麦斯的眼光。「我也不想那么做,贝华德是个好人。」
「你到底做了什么?」麦斯一颗心提了起来。为了薇妮,他衷心希望她的父亲还活著。
山姆低头望著自己的靴子。「我听说旧金山有很多船长愿意付高价收买来路不明的水手,因为太多水手跑去淘金了,船上很缺人。」
「你把贝华德卖到船上去了吗?」
「对,我也很后悔,可是做的事总归做了。」
麦斯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你为什么要把合伙人卖到船上去?」
说来话长,总归一句话,我太贪心。当我们挖到金子的时候,我大概是昏了头,觉得一半金子还不够,我要全部。」
「你把贝华德卖到哪一艘船上去?」
「一般名叫‘南十字星’的商船,它开往波士顿。」
「我会去查这件事,万一我发现你没说实话,我会再回来找你。口先生最好没事,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保证你会吃不了兜著走。」
「我的金矿怎么办呢?」
「当你欺骗你的合伙人时,你就该想到有这一天了。吴先生,如果我再回头来找你,你最好已经走了。」
麦斯走出暗沉沉的矿坑,心情一点也不开朗。他希望薇妮快乐,可是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实在没有把握自己带给她的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