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里,龙凤烛,泪将尽,深浓的缠绵气息仍然漫开一室,久久不散。
不知何时起,房中每夜必点的宁神香气又飘了起来,枕在杭煜臂弯之中半醒的伏云卿像是想起什么,连忙在睡意尚浅之际,轻扯著杭煜垂落在她身上的发。
「王上,我……」
「老是说不听。」他似是不满地勾起搁在她颈下的臂膀,张唇轻啮她耳后。
「你该唤我什么?」
以往开骂都极为顺口,现在倒是扭捏。伏云卿抿著唇,要从他臂膀逃脱的唯一途径便是往他胸膛贴近,她只好无奈偎过去。「我……杭、杭煜,我想问你……」
「你说,我知无不答。但你知道的,要求总得要有代价。」声音里有著期待。她闻言迟疑了一会儿。许久,娇娇倦倦的声音才自夫婿的啄吻下细声挣脱出。
「我说……你身上似乎有著凤凰纹身?我怎么前一刻没见过,像是方才——呃,方才才会出现的?现在没了?」
「有吗?」他一脸不解,轻笑回问:「方才……是指何时?」
「何时?不就是、是方才你、我——」她咬著唇,吞吐半天,红霞覆满丽颜。
「我全然不懂你所说的呢。或许你想再试一试,让我弄清楚你想问的「方才」究竟是在何时?」他好无辜,无辜得让人想开扁。
她最后恼恨咬唇,瞪他一眼,知道他存心欺负她,她别开了头,迳自继续问:「一定有,我记性好,不可能看走眼。那个不是极疼的吗?你怎么会在身上刺了凤凰图样?」他是王,如没他同意,谁也伤不了他。
在大齐,肌肤是否带疤痕是身分尊贵的表示,只有犯刑才会被迫纹身黥面。他轻笑,知道她动气,健臂揽住纤腰将她扯回,随即眉间轻拧。不知是不是她觉得太凉,娇躯寒颤始终未停,即使他没再惹她后,仍能感觉她不同于平常。
敝他不知节制吓坏了她。他不免怜惜地将她环得更紧,复上大红喜被暖热她。
「那是东丘王室身分象征。能吃得苦中苦,方能立于人之上。年满十四岁的王族之人,身上某处必会纹上凤凰图样。浴火凤凰,不论多少次,都能自烈焰中复出,意味永生不绝。但这浮筋隐纹,唯有情绪激动至极时才会显现,平日看不见。」
察觉她粉唇突然失色,像在害怕什么,他不免爱怜地笑了。
「我纹在胸前,王妹则是刺在肩上……唯音,别怕,虽然嫁入王室的后妃也得添上图样,但你若怕疼,我不逼你。我真心喜欢你,你若不愿意,我便不会让你受痛。但我却希望你能为我纹上它……我喜欢你,我会等,等你把心也给我。」
他的甜腻耳语,几乎又要让她醉晕了。
「不过,唯音哪,至今,见过它的女子,也只有你而已。这是我的秘密,今后,会是我与你共享的秘密。」
「这种谎话没人会信。王上……你身为东丘王,身边不会没有教养宫女。一般而论,至迟十五、六岁也该有过……对象了。何况你生得还、还算不差。」
「你吃味了?」嗓音带著几分意外与欣喜。「唯音,别顾著躲,看著我。」
他不准她总是回避他目光,长指扳过她俏脸与她对视。「可是,唯音,过去没人能让我失控。女子而言,确实只有你而已。」
一听,她惊得睁圆眼,表情错愕古怪,欲言又止。「难道你其实是断——」
他长指轻弹她前额。「想哪儿去了!别的时候……是练武之时,或在战场上,生死交关、奋力杀敌之时。不过,能见著的人也不多,毕竟大多时候都有铠甲护身。你这丫头,宠了你一夜,说了无数次的喜欢你,怎么竟还怀疑你夫婿?真是!」
想起什么,他猛然翻身下床,自地上一片混乱衣物中拾起让他奶在地上的玉饰,回到她身边。他拿起平日随身的凤凰对玉,将金线编带系上她颈间。
「这凤凰对玉,凤玉、凰玉各一只,对玉双飞,是我东丘王室代代相传之物,如今,交给你了,等你生了嫡子,就由你交给他。」
她一愣,反射地想扯落。「但我——」
「你没拒绝余地,咱们已成亲了。」他依旧带笑,但按下她反抗的手劲带著霸气宠溺。「假若不想麻烦戴著,你就争气些,早日诞下皇子,转给他不就得了?」
她无法反驳,红著脸沉默,抓紧了比想像中沉重许多的玉佩。心,不住抽痛。
有些感叹,他翻身平躺,依旧让她枕在他臂上,眼神有些浮空,像是遥望远方,大掌揉划著,在她雪腻藕臂上流连不去,低沉嗓音带著几许困惑。
「不过明心……究竟去了哪儿?我多盼望你也知道王妹下落,能告诉我。你也有哥哥,该能懂我如何思念王妹。明心……究竟怎么了?也罢,先别提了。你快睡吧,再不睡,即将破晓,之后会十分忙碌……我也该歇了。」
他半是自嘲,半是闹她:「这回别说我没告诫你,你如不趁我还能自制之时快睡,我就——」话还没说完,她立刻翻身背对他,拉过被子蒙过头顶,紧闭双眸。
「……唉,你这家伙,果真是聪明得惹人气恼呢。」怕她受寒,他长臂一揽,依旧从她身后爱怜地紧紧搂住她。
不知又过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平稳的吐息,伏云卿才忍不住难过得开始咬在自己手臂上,不让自己丝毫哭泣声逸出喉间,以痛楚避免自己沉睡。
不管他给予多少情热,她身上的寒意应该是一辈子都消退不了了。
他喜欢她吗?或许有那么几分;但是,他对她的喜欢,能抵得过他的王妹吗?自然抵不过的。
她总算能想起来,那眼熟的凤凰图样在哪见过了。
最初,让九王兄掳走的三名女子之中,其中一人的肩头便有这图样,当时她只道是九王兄太过残忍,伤了姑娘们的冰肌雪肤,但是——
她不敢想,那位姑娘,不,是夏城公主杭明心,到底遭遇了什么可怕至极、攸关生死的事,才会让凤凰图浮现。杭煜早说过,绝不原谅伤害他王妹的人。
她不能再想了,只知道就算无论她怎么道歉补偿,这一生,她是注定得领受他的报复恨意,至死方休!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隐隐约约传来鸡鸣。伏云卿心里知道,该是时候了,抹了抹颊上未干的泪痕,她小心翼翼地移开紧扣她腰间的结实臂膀,以肘支起身。
锦被滑落时,她就著房里余光,才一低头,便让自己身上连串受他极尽宠爱的嫣红花印傍吓得惊喘一声,慌张又拉起被子;心口始终揪痛,一波波无法平息。
拖著酸疼身子,她拾起衣裳默默穿戴整齐,除了长发未束,用以遮掩颈间大片点点红紫瘀痕,准备完毕后她才踏出房门,无声摇醒蹲坐外头一夜的待命丫头们。
「姑娘……不,王妃娘娘,今儿个怎么起得特早?」丫头揉著睡眼慌张站起。她们不约而同想探头偷瞄房内香炉中的药材。为了确保唯音姑娘睡得安稳,她们早受王上示意,每到中夜便要在房里点起宁神香。昨夜放得太少了吗?
「药汤还没煎好,咱们马上去催。娘娘稍等,洗脸水马上送来。」
「嘘,没关系,小声些,别惊扰王上,他才睡下不久,难得今日无事,让他好生歇憩吧。你们再多拿几份宁神香过来点上也好。」
她吩咐撤下桌上不曾动过的合欢菜看,贴心吩咐晚些再送温水与内膳,也指定过后的穿著样式,传令部将王上今日拒绝一切觐见,王妃的派头摆得再自然不过。
等丫头们匆忙送来宁神香与她每日必喝一次的续命药汤,她习以为常地在桌前掀了汤盖,漫不经心吹凉的同时,像是乍想起要事,突然放下碗,击手说道:「对了,我等会儿还要送兰襄姑娘出城,你们应记得王上曾亲自允她离去。快去传话兰姑娘,半个时辰内备好,另外要两匹上好马匹帮她备在北门。还不快去!」
丫头饺命离开后,伏云卿捧著药汤走到窗边,将窗户往外推了一点缝,把药汤倒在窗台积雪上。回到床边,素手掀起朱红喜帷,注视著他毫无防备的睡颜。
他好看的眉眼,屡屡盯得她心慌意乱;那温热的唇,能说出教她脸红心跳的言语,却也能唱出让她心神安宁的歌谣。他睡得如此放心,是对她全然信任了吗?
他说,他喜欢她;而她,什么都没说。她什么都不能说。
可惜啊……
她拔出腰间六哥的匕首,看著犹带耀眼银光的利刃,看著他颈项,幽然长叹。
「我明明知道,要是狠心些,从此就能一了百了……我明明知道的呢。结果我还是……你可知道,出生至今,只有你教我破了例。我从不曾违背道义,要战就光明正大;我讨厌算计,讨厌奸诈手段,但惟独这次,我连自己也算计下去了。」
将匕首收入鞘,藏回袖中,她走到桌前,拿起那三、四份的宁神香,将香木一古脑儿丢进角落香炉中;顿时炉烟冒得更盛,她按紧手伤,让疼痛使自己清醒。
「这应该……能让你睡得够沉了。最后这回,我要求不多,半天就好,够我对得起六哥一切的费心就好。之后,你追不追来我都无话可说。不过,你若追不上也好,我既已答应给你伏云卿的性命,就会守约的。让咱们……在城西相会吧。」
她想回头再瞧他一眼,想将他温柔模样深深烙印心上,知之后一定再看不见他这神情了,即使能相见,他也必定会恨她到底,无法谅解的。
可惜此刻她眼前早已水雾朦胧,什么也看不清;而她心里也有数,再贪恋拖延下去,必定会误事走不了。
所以……她不能看他了。不能再看了。她再不回头了。
取下颈上沉甸甸的对玉,搁上桌面,走了几步,还没出房门又绕回桌前,目光定定落在他初次以夫婿身分赠她的东西上头。以为能轻易抽身,泪珠儿却不听使唤地狂坠。
「我走后,你必会另娶后妃。三天后就算命丧你手中,我也绝不怨你怪你,纵然只剩一缕幽魂,九泉底下,我也会为你衷心祈福,祝你与新人白首偕老,东丘昌盛。但是我、我这一生,就只有你一人、只有你一人……只有……你一人……」
明知东西不属于自己,她却仍冲动地拆了系绳,只取走半边凤玉,紧紧握住。
「可是……我其实不想、不想让你转赠其他女人。你说过的,你的妻子,你的王妃,你要的……是我才对!你说中了一件事,我过去不懂,现在才明白,这感觉就是嫉妒啊!原谅我,我没有以后了,你让我、让我这三天……作个美梦也好。」
她将凤玉纳入怀中,紧紧贴在心口,即使如此,还是止不住泪。
「日后,你可以从我身上取回它,你的宝物不会折损半分;我带走的对玉只有半边,也不会让人察觉是你的传家宝物,未损你颜面……所以,你就借我三天吧。我知道这要求任性,也还不了你任何代价,所有欠你的,来世再还了!」
她再不迟疑,夺门而出,泪水模糊了视线,就连前路……也看不清了……
趁杭煜亲信克伦带著部将在城下操兵之时,伏云卿换了素白衣裙披上凤凰大氅,派下许多工作给丫头,以王妃身分喝令士兵不准跟在她身后尾随,像是闲来无事地在城中负手闲逛,等到研判没任何人尾随之时,她才再次通过秘道潜进军机库。
军机库中摆了不少卷轴,她飞快地翻过一卷卷布兵图,拿著笔墨画了东西,即使她从来书画神速,但带著手伤耗去了将近两刻半的时间,总算将她想要的东西全记进了脑中;而后她来到北门,兰襄早已准备妥当,在那儿等著她。「姑娘!」
她朝兰襄点了点头。「咱们一起走吧。」
「娘娘请留步。」城门士兵尽责地拦下她。虽然王妃是大齐姑娘,半蒙著脸看不清楚真面目,但在安阳城中,能披著朱色凤凰大氅的女子也就一人而已。
她凤眸一睨,高傲抬头。「王上允我送姐妹一程,还是你们想抗命?」
眼见士兵们面面相觑,似有动摇,她才娇笑道:「我身上没有任何远行装束,天寒地冻,我不会傻到让自己冷死在外头。五里不远,半个时辰,我去去就回。」
她说辞合理,士兵们左右探看王妃娘娘坐骑上确实没有任何行囊、没御寒装备,也无干粮,说要逃跑,未免太冒险。加上她才刚行完册封大典,圣眷正隆,没人敢冒犯。
没有多解释什么,伏云卿只是让兰襄领头,出了城门便往前直奔。
安阳以北联外道路虽然尚未受到战火太大波及,但因遍地冬雪之故,不算好走。此时难得雪停放晴,视野清楚,走了没多远,确定安阳城内瞧不见她们身影之后,伏云卿才停下,唤住前方的兰襄。「你多保重,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姑娘,好不容易出城,您还要回去那险恶之处吗?六王副将在半山腰的废弃旧兵屯里,等著要与您会合……还是您军机图未取,非得折返不可?」
王爷身上看来什么都没带,兰襄总感觉不大对劲。
伏云卿摇头但笑不语。她不想扯谎,却也不愿兰襄再为她担心。
「我自有打算。你若见了十一哥,帮我带给他一句话,就说肩上有凤凰纹的姑娘是东丘国要人,大齐其实欠了东丘在先,这样他就会明白了。然后……兰襄,当皇子的这些年,谢谢你陪著我;可是往北这条路,我无法再护住你。记住,今后就算只余你一人,你也得平安无忧过下去,连我那一份……自个儿多保重。」
伏云卿难得露出爽朗笑容,朝兰襄挥了挥手,打算掉转马头,改往西方前进。
「姑娘!」兰襄回头追上她。「就算您要直接去见六王人马,上到旧兵屯也要花上一日半,您身上一点装束也没有,冷了饿了怎么办?一半也好,您分些东西去吧。进了十一王领地,那里向来富庶,要吃食,我身上还有银两能买。」
「不用了,我用不著的。兰襄……我当真用不上的。」
伏云卿制止兰襄递过东西,语带欣慰:「你忘了,我饿个三天从来不是问题,何况只有一天半。我还要兼程赶路,不耽搁了。你快走,我的策略……拖延不了多久。杭煜一醒找不著我,必定会来追你回去。对不起,结果我还是又让你冒险了。」
「姑娘!留一半!」兰襄强将部分行囊挂上伏云卿马鞍,双眸微红。
「姑娘委身东丘王换我一命,我没法回报;可我在姑娘身边数年,也不是平白打混。姑娘的打算,我帮不上忙;可若姑娘还念著与兰襄主仆一场,求你东西留下一半,别让我牵挂。我不知道姑娘的盘算,但我希望姑娘好好活著!泵娘交代的话,我拚死也一定会带给十一王。殿下,后会有期!」
不让伏云卿再推辞,兰襄俐落扬鞭厉声一喝,策马往北方狂奔而去。
伏云卿垂首,默默抚著装著干粮杂物的行囊,释然笑了。
终于找到答案了。一直以来,她想保护的不只有兄弟与国家,她最想守护的,是大齐里头千千万万个同兰襄父女一样,温良纯朴、情义深重的善良子民哪!她再不迟疑了。她巧妙扯著缰绳,双腿一踢,便往险要的安阳山道转进。
当时她下药不重,杭煜最多睡上半日;克伦将军操兵回去后,一定会发现事情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