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相思之天下定‧下卷 第八章 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1)

太阳很早就挂在了天上,晴光朗朗,竟是个难得的好天。

祭祀队伍辰巳相交时便来到无尘山下,皇家独有的明黄旗幡迎风招展,在猎猎声响中迤逦朝著山顶移去。

江𫛷打开了所有的门窗,风灌进来,纱帘舞动。多日不见的强光刺痛了江琮的眼楮,他挡住眉弓努力地想要撑坐起来。

江𫛷急忙过来扶住他,「屋子太闷了,我通通风,冷吗?我拿件衣服给你披上。」

「不冷,就这样开著吧,好久没晒太阳了,我还想出去走走呢。」

江𫛷一笑,「你是该出去走走了,今天是皇陵冬祭的日子不说,明天又是元宵节,外面有多热闹,想想也羡慕,谁让你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呢。」

「你会陪著我吧?」江琮倚靠在她胸前闭上眼,嘴角浮著一抹笑意,「皇陵冬祭你怎么没去?玉书去了吗?」

「玉书去了,父亲也去了。」江𫛷淡淡开口,微微一皱眉头,随即舒展开来,抬手抚上江琮的额角,「家里不能一个人没有,我就留了下来。」

「你可是太后呢。」

「这个太后任性妄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看来都是我不好。」江琮笑得更深些,抬起头来,「冬祭还有好几天吧,过两天我好些了,我们再上山去。」

江𫛷轻轻嗯了一声,别开脸去看著外面的阳光,「真希望花能快些开。」

「怎么了?」

江𫛷低头,目光交汇后微微一笑,「以前都是我陪你看,这次也该换你陪我了。」

「你想去哪里看?」江琮伏在她的膝头,轻轻闭上眼。

「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吧……」江𫛷有些出神,喃喃自语了一句,「江南好吗?」

江琮一怔,睁开眼来,太阳穴突突地痛起来,他没想到江𫛷会突然提及这个地方。长久以来江南好像成了他们心头的一根刺,一块不愿踏足的禁地,因为陆抉微的缘故,他们宁肯将那里独有的温柔和旖旎从憧憬中抹煞。

「为什么?」

「我去的时候是深秋,气候清爽,那里的环境很适合养病,春暖花开一定也很美,我回来的路上都在猜你会不会喜欢。」

「那里太远了……我怕我撑不到。」江琮苦笑一下,还想说什么,猛烈的咳嗽突然冲出喉咙,胸膛一阵急剧起伏,下面的话已无力说出。

江𫛷惊醒,连连拍抚他的背,却一个安慰的字也说不出来,江琮轻轻抓住她的手,「你实在喜欢……就多去去吧……想待多久都可以。」

「好了,好了,我哪里也不去,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行了。」江𫛷一阵酸楚,眼泪又要涌出,她不敢相信自己会变得这样软弱,更不敢相信江琮会变得这样虚弱,连江南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其实你说得对……江南是个好地方,尤其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应该去看看的。为什么我以前还走得动的时候没有去呢,现在想起来真后悔。」江琮的声音又平缓下来,只是更低了,自言自语似的。

江𫛷害怕地俯,紧紧把他抱在怀里,让他的唇贴在耳边,不让自己错过他说的每一个字。

「还来得及的。」

「是吗?」

「嗯。虽然路途遥远,可我们这就动身的话,一定能赶在花开之前到。我回程路上经过一片林子,马车走了三天三夜,我猜都是桃树,你想想,那些花全开起来是什么样子。」

江琮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可是她说话的气息轻轻吹到脸颊上,那些话像响在了心里,不知道内容,只觉得温柔。实在是困了,可他不想睡,也许一睡就再也睁不开眼楮,因为这份值得眷恋又近在咫尺的温柔,他从没有如此恐惧死神的来临。

江𫛷低下头,他的脸藏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像被庇护著一样,多年前他们在家中闯了祸,江𫛷都会下意识把他拉到身后,而他总是挣扎著跑出来顶撞父亲,没有哪次是安安静静的。江𫛷忍不住轻轻笑出来,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一起走过的日子竟是如此漫长。

「你等我,用不了太久我们就能动身。不管成功失败,至少我们不用再分开。」

此刻,冬祭的队伍已经到了皇陵,无尘山最核心的部分,安睡著圣朝开国以来所有尊贵的灵魂。宣读祝文的声音和风一起回荡在上空,没有人察觉到其中隐藏的异样,就在百尺深的地下,锦军第一支精锐部队正和那些贵族的棺柩相伴,等待起兵。

冬祭第一个夜晚降临,寒风呼号,隐隐传送一丝不祥,江𫛷的轿子趁著夜色上山,皇亲国戚都已歇下,没有谁知道太后驾临。轿子是玄色,不甚起眼,加上夜深人乏,几个值更的侍卫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不必声张,皇上呢?」

「皇上在寺里。」

江𫛷嗯了一声,走出去后又突然回身,「摄政王呢?」

那侍卫长愣了一愣,「王爷应该和住持在一起。」

执事僧引江𫛷来到门口,屋里,玉书早已睡熟,江𫛷在床沿坐下,静静凝视著,仿佛看不够一样,目光不移,眼也不眨,直到有人进来,才慢慢回头。

「卑职已经查问过,神威军和神武军都在山下驻扎,留守皇城的只有龙武军和神策军。」

江𫛷略微思吟:「龙武军本职是维护皇城治安,大可以巡夜的名义派出,分散戍守街巷,如此一来只余神策,十卫禁军中,以神策兵力最强,而且全军上下又只听命于摄政王一人,连枢密院的兵符也无法调动,颇有些麻烦。」

曲清皱眉道:「卑职本以为摄政王一定会带神策随行,毕竟这支禁军追随他多年,部将都是心腹,谁知……」

江𫛷摇一摇头,「临时改留神策,一定是因为江琮的缘故。」

曲清敛神一想,试探说:「若是如此,恐怕只有想点办法让世子出宫了。」

江𫛷一怔,断然拒绝:「不行!他身体很弱,必须静养,根本不能挪动。」

曲清跪下苦劝:「太后明鉴,如果不能引开神策,等于夺宫无望,大家多日来的努力付诸东流,多少人将因此丧命,皇上也难逃此劫,事已至此,求太后三思!」

江𫛷突地一惊,回头看向榻上的儿子,许久没有说话。

曲清轻唤数声,她才缓缓转过来,烛影在她脸上晃动,一如飘摇难定的决心。

「……好,我想法子带他出宫,明天是元元宵节,燃放烟花宫灯的人一定很多,为免混淆,改以烽火和狼烟为号吧。」

曲清领命而去,江𫛷又坐了一会儿,觉著到了不得不走的时辰,终于站起来。佛瞻寺的长廊上一片昏暗,江𫛷跨出来时隐约意识到什么,但退回去已不可能,心里不知该怎么面对,索性抬起头,直直朝来人望去,迟疑半晌,轻轻喊了一声:「父亲。」

「我听说你来了,就过来看看。」江寄水向屋里一望,「玉书睡了?」

「嗯。」

「一切都很平安,你放心。」

「嗯。」江𫛷低下头去,不看他的眼楮,要面对的不是他,而是整个现实,「江琮……也很好,您放心。」

「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

江𫛷摇摇头,黯然地别开眼去,「父亲……连父亲也没有办法救他吗?」

回答她的是沉默,这沉默令人难以忍受,江𫛷抬起眼,却发现江寄水没有看她,记忆中继父一直有著鹰一样犀利的眼,温文平静却能穿透一切,从不曾像现在这样,也有混浊暗淡的时刻,良久,江寄水淡淡一笑。

「生死有命,我能为他做的还不如你多。回去吧。路上小心。」

江𫛷颤抖了一下,有泫然欲泣的感觉,她不知道冥冥中究竟是什么一手铸成了敌对的结果,可笑的是利用和背叛后,他们却还能这样温柔真诚地关心对方。

「父亲……」

「说吧,我听著呢。」

江𫛷鼓起勇气,「明晚元宵节,我能不能带玉书下山?江琮也很想他……就一个晚上。」请求出口后她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轻轻的颤动,一下子担心起来,害怕露出了什么蛛丝马迹。

然而江寄水只是凝视著她,浅淡一笑,「好,明天下午我让人护送他回去。」

江𫛷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话,只能告辞。

江寄水拉开毛氅的系带,褪下来给她披上,「风很大,别著凉了。」动作如此平静轻柔。

江𫛷抚著毛氅边沿,低头转身走开,按在胸前那只手微微发抖,心里忽然变得一片空茫,夜空中的星子前所未有的黯淡,她一步步走出父亲的视线,清楚地感到他一直望著自己,目光不曾移开。

最初凝结的仇恨早已瓦解,不知剩下了什么。可是仇恨铺就的道路却还在延续,她走了太远,已经无法回头。

回到王府,江琮还没有醒,江𫛷轻轻在他旁边伏下,撩起一绺散开的长发缠绕于指间,看它像个被捆缚住的不安分的精灵,稍微一松就迫不及待地逃开。正纠缠得上瘾,忽然看见江琮平静的脸上出现一个淡不可见的微笑,眼睫无力地颤动几下,掀了开来。

「是梦见我了,还是早就醒了在装睡?」江𫛷也笑了。

「都不是……你拉得我头皮好痒。」

「已经是元宵节了,很快街上就会变得热闹起来。」江𫛷搀著他坐起来,拉开毛氅一同裹住两人,「你想不想去看?」

江琮微微阖了眼,闻言勉力睁开,「想啊……我多久没出门了?」

「是够久的。」江𫛷拿自己脸颊贴著他的脸,一样冰凉,她刚从外面回来,可是江琮已经在被子里捂了几天,体温丝毫不见升高,「我刚去看过玉书了,他很好,父亲答应让他明天回来和我们一起过。」

「你累吗,是不是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江琮转过眼来望著她,那些触模不到的憔悴,此刻都清晰映在瞳仁里。

江𫛷想摇头说不,疲倦却冲破了伪装,「是啊,我好累。」

「上来睡一会儿吧……」江琮轻轻开口。他本该劝江𫛷去另外的屋子休息,可是他怕,分分秒秒也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朝夕相对的快乐让他留恋,已经顾不得伦理的分量。

江𫛷微微一笑,没有拒绝,弯腰脱了鞋袜,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依然紧紧地抱著他。两个人都闭著眼楮,却都无法入眠。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相拥,暧昧和哀伤在帘帐里流动,厚厚的锦被模糊了缠绵的轮廓。

「你真的不恨我了吗?」仿佛觉得这一刻旖旎得太过虚幻,江琮又睁开眼楮。

江𫛷在他怀里轻轻一动,良久抬起眼来,「恨这个词太轻了,恨与不恨,已经不足以改变我们的将来。」她这么说的时候,脸微微侧偏,因此声音就落在江琮耳边。

江琮哂然一笑,「那……爱呢?」

江𫛷没有回答。空旷的脑海里,忽然想起很多人,少辜和熙瑞的名字先后浮现,炽热的爱,浓烈的爱,到头来不过烟云,只在午夜时分想起还会淡淡地忧伤一下。

但是江琮……多年后自己对著空空的帷帐,会像想起少辜和熙瑞一样回忆他吗?江𫛷一个激灵,紧紧闭上眼,拥著他的手臂又紧三分,声音颤抖得蜷缩起来,「不要……别离开我……」

外面狂风呼号,大地在寒冷和即将降临的危机中战栗,江琮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一句无心戏言竟让她泪流满面,他不敢再问,只能拂去江𫛷脸上横亘的泪痕,滚烫的泪水润湿了冰冷到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此时的幸福竟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他们只能全力拥著彼此,仿佛自己是对方天地间唯一的依靠。

天色一点一点放亮,风声逐渐小下来。这是一个阴天,没有阳光,只有驱不散的乌云,江𫛷一觉醒来,下意识抬眼去看江琮,见他睡得平稳,握在一起的手也好像有了点温度,这才放下心,外面有婢女轻轻叩门,江𫛷坐起来,抬手一模发髻,凌乱不堪,不由得自嘲地一笑。

梳发的时候她努力回想这一夜的梦境,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不知道这是无梦的一觉,还是她根本就给忘了。

江琮已经醒了,靠在床头静静地看她梳妆,偶尔视线相交,都了然地微微一笑。

「你想去哪里看灯?」

「你说呢?」江琮想了想,心里有个答案,却故意不说,又把问题掷回给她。

江𫛷也不再推辞,「去崖廊吧,那里高,大半个长干城的繁华都能尽收眼底。」

江琮浅笑,所想不谋而合,所以忍俊不禁,「只是台阶太多,爬上去能要了我半条命。」

「让轿子慢慢走。」江𫛷拿著梳子过来,让江琮伏在膝上,慢慢给他梳发,「轿子坐两个人,会不会有点挤?」

江琮笑一下,「父亲把八百神策军留给你差遣,现在是非常时期,带他们一同随行吧。」

「你决定就好。」江琮闭上眼,脸颊蹭过江𫛷裙裳上的牡丹图案,绸缎质感柔嫩,隐隐伴有熟悉的冷香,再没什么能比这种气息更令他心安。

中午他们就动身前往锦绣崖廊,傍晚抵达,玉书不久也来了,急不可待地扑入江𫛷怀里,江𫛷还来不及抱住他,他转个身又挤到江琮旁边格格地笑。江𫛷无奈摇头,视线落到窗外,崖廊一向安静宁谧,毕竟当初熙瑞命人修建的本意就是为了让她远离宫中喧嚣,可是今天不同寻常,凭空多出的八百禁军让空气中弥漫著一股山雨欲来前的窒息。江𫛷一边在心中估计著曲清等人的现况,一边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杯。

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可是已有耐不住性子的民众开始燃放烟火。那些灿烂的花儿在深蓝色的空中零星稀疏地盛开,逗得玉书没了吃饭的心思,时不时地往外瞄。

饭后他们来到临崖的长亭里,天气非常干冷,也许又要下雪了,可是他们都没有感觉到这份寒意,江琮专注地望著夜空,今夜他的眼楮亮得出奇。

「如果不舒服,告诉我,我们立刻回去。」江𫛷紧紧挨著他,不顾旁人的目光,把脸贴在他的颈侧。

「我很好,这么多天来就数现在最高兴了,别这么扫兴,玉书呢,把他叫来吧。」江琮笑了笑,仿佛是为肯定一般,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

玉书早跑得没影了,半天才找回来,撒娇似的挤进两人中间,这时长干内外已经一片辉煌,天上烟花,地上宫灯,分不出哪是人间,哪是夜空,江琮出神地望著,忽然轻笑出来,「你看,到处都这么漂亮,只有我们脚下那块地方最最黯淡。」

江𫛷也低头看去,跟著莞尔,却也哀伤不已,他们脚下的正是皇宫,没有一丝喜庆的气氛,甚至,没有一点亮光。

「我不该让你进宫。」江琮的眼楮暗下来,「这没有人气的地方,当初奶奶指婚,我应该反对到底。」

江𫛷却摇一摇头。她想起老太后的本意是要她守住案亲的身世之谜,恐怕做梦也料不到有天她竟会倒戈向阮皇后一派,迎她的儿子入城,「那是奶奶的心愿。再说,她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一生勾心斗角,以铲除异己为乐事吗?」江琮淡笑一声,「我不要你过那样的日子,我要你真正地开心。以前我说过,我不后悔杀秦少辜,可是最近我居然开始后悔了,如果当初让你跟他走,如果他还活著……也许我们仍然会成为敌人,但你一定比现在快乐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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