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锦国使者送还了圣皇的棺柩,半月后棺柩抵达京城。天气已经非常温暖,惠风和畅,长干到处飞著白絮。
战火没有因此而蔓延,却也没有消散,双方仍在对峙之中,并且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只会是一个插曲。
早先灵柩还在返回的路上时,消息已经传到朝央殿。江𫛷失手打碎了一只玉盏,清脆的声响和婢女的惊呼也没能把她从怔然中唤醒,四周忽然无比的安静,凸显得窗外雀鸟的啁啾刺耳不堪。
等待的日子如死水一般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江𫛷一如既往地就寝、起身、梳妆、进食,却仍一点点清减下去。
江琮来过几次,江𫛷只是派人传话,闭而不见,除了近身侍婢,任何人都被挡在殿外。
梦境一夜一夜地重复。在梦里,那个人反反复复地对她说「我回来了」。每次醒来心腔都被甜蜜和痛楚交织著同时贯穿,尽避泪水湿透了枕衾,却不觉得悲伤。
当春光笼罩著满城飞絮,扶灵的队伍跨过了宽阔的护城河,江𫛷走出殿外,灵柩在摄政王的授意下被送到圣皇生前最常流连的清越轩,众官员已素服静候湖畔,他们吃惊地看著皇后姗姗而至,一身云薄绚烂宛如天际莫测的霞光,发髻别十二支明月紫母金纹钗,眼角一抹扬起的嫣红,鲜嫩娇艳。
江𫛷在群臣惊怔的目光中踏上折桥,缓步来到湖心。自她出现湖畔,江琮就无法将视线移开,不论何时何地,江𫛷倾倒众生的风华从来不曾湮灭,甚至不曾暗淡过。
失神间,江𫛷已在摄政王面前站定,微微颔首致礼:「父亲。」
「皇后消瘦许多,还请节哀。」
「谢父亲关怀,熙瑞已为自己选择了最合适的归宿,所以𫛷儿并不悲恸。」
弊盖开著,江𫛷站在柩边,目光柔和下来。站在这里的自己的一切,都是当初他所喜欢的模样,泪犹未止,破涕而笑,「你答应过我会回来,现在你果然回来了。那时候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盛装迎你归来,穿你喜欢的衣衫,化你喜欢的啼妆,我现在的样子好不好看?」
江琮站在轩外,没有听见江𫛷的低语,却从她的神色中明白了一切。那些温和的哀伤倒映在他眼里,然后如水流一般流进心底。
路上已经耽搁了许多,眼下必须将棺柩速速送往无尘山的皇陵安葬。时逢多舛之年,佛瞻寺似乎也不能再宁静度日,停灵期间,除了住持和主事僧,佛堂一概不许随意出入。江𫛷跪在蒲团上,屋顶高而空旷,熏香迟缓地燃烧,四周是那样安静,仿佛与世隔绝了一样。走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到了门口却停住了,江𫛷已经知道是谁,起身转过脸来。
「既然来了怎么又不进来?」
「我不想打扰你。」
「这里静得过分了,你打扰不了我。」
江琮拈香在灵位前躬身祭拜,祭香插入坛中时,江𫛷说:「多谢。」
江琮一怔,然后看过来,「何必谢我。」顿一顿,又说,「你恨我吧?明明答应了要保他平安回来,却言而无信。」
「我不恨你。」江𫛷温静地看著他,「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而且我相信,这结局是熙瑞自己所希望的。从今以后,他可以不必再为别人而活。包括我。」
「你能这样想就好。」江琮低下眼,然后飞快地抬起,「不管怎么说你还有小玉书,还有母亲和两个妹妹。这几天我不便打扰你,但如果你厌烦了清静不想一个人待著,你知道去哪里找我。」
江琮走出殿外,忍不住回头一看,江𫛷重又跪回蒲团上,挺直的背脊没有流露出悲伤的痕迹,江琮抬眼把四周看了一遍,目光最终落在菩萨半阖的眼上,心里忽然有些恐惧,似乎这就是他的归宿,并且,不久就会降临。
月上中天了,佛瞻寺和整个无尘山被寂静笼罩,佛龛里的长明灯不知疲倦地照亮它固守的小小角落。
江𫛷有些乏困,却奇怪地不愿离开,于是就那么倚著棺柩阖上眼帘。睡意很快袭来,朦胧中觉得有人往她肩头搭了一件衣物,江𫛷下意识以为是随侍的婢女,却突然想起能够出入大殿的人选已被严格限制。
一念闪过,猛地惊醒过来。
目光相交那一刹那,江𫛷的心剧烈跳动,一声呼喊险些就要冲出胸膛,却在嘴边生生止住,刹那之间的撞击,刹那后便又重回平静。
「你瘦多了。」
良久,秦少辜先打破沉默,江𫛷对自己应该说什么毫无主意,听见这话,突然无法控制地笑了笑,那笑容落在秦少辜眼里,一半不解一半诧异,「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四年前我苦苦哀求上天让你出现,你不见踪影,如今我就要把你淡忘了,你却在这防卫森严的地方来去自如,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可我还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我来见你,是为了他。」秦少辜平静地开口,递出一方帕子,看著江𫛷接过展开,「这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记著他真正的名字和生辰年月。他是锦国锦州人氏,家住京城琴梗堂,他走了,他的身世世上没有多少人记得,我觉得他希望你知道。」
江𫛷托著锦帕,双手渐渐颤抖不能自控,「你怎么会有这些?」
秦少辜淡淡一笑,当他决定送来这方帕子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面对这个问题,无法逃避,「我其实姓江,本名熙瑞。」
江𫛷怔住,世界突然失去颜色,停止了运转,耳畔嗡嗡作响,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江熙瑞,你才是圣国真正的皇太子吧?」
秦少辜轻轻肯首,江𫛷突然失笑,浅淡的笑声回荡在空旷屋顶,竟有几分不知所措的凄狂,「是啊,你若不是圣皇太子,又怎会和苏离的女儿青梅竹马,我只觉得你的身世不简单,却没想到会有那么离奇。」
「我不是故意隐瞒。」
「不必再说了,你的立场我明白。」江𫛷止笑,摇头,把锦帕纳入怀中,「谢谢你专程送来,等你踏出这里,你我就是敌人,再见面时不要怪我不念过去情分。」
秦少辜道:「我能不能多留一会儿?」
江𫛷神色轻动,没有拒绝。
秦少辜又道:「现在我们还是朋友吧?」
江𫛷抬眼望过去,见他一心一意等自己回答,迟疑片刻,微微颔首,「嗯。」
「你还愿意为我吹箫一曲吗?」
江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半晌后抬起头来,眼中是回忆散尽后的平静,「那支箫,已经摔碎了。」
秦少辜也不知道再说什么,迷茫中想起一事,忙从腰带上解下佩刀,「对了,这个还你。」
江𫛷一眼扫过,认出那是月乌,心里最柔软却又最伤痛的一处突然被猝不及防地深深触动,泪水差一点盈眶。然而她只是静静望著那不过尺余长的古朴短刃,许久许久,才单手接了,放在一旁案上。
一支供烛燃到了尽头,「噗」一声熄灭,秦少辜转眼去看了看,轻声说:「我该走了。」
「嗯。」
「踏出这个门,我就是你的敌人。」
江𫛷抬起头,定定望著他,「是。」
秦少辜却微微一笑,神情像是欣慰,又像是悲伤,「而你永远也不会是我的敌人。」
江𫛷怔住,然后回复平静,慢慢转过身去,时间仿佛凝滞了一样,许久,背后飘起一丝轻风,殿中再度无声无息。江𫛷抽一支新的供烛,凑到火苗上将它点燃,烛身被灼热侵蚀,很快流下泪来,她下意识抚过自己的脸颊,却是干的。江𫛷微微一笑,过去把门窗阖上,以防夜风吹熄了这些蜡烛。
战争不会因为悲伤停歇片刻,守灵期间,两军再度交锋,墨河失守,接著是芍溪、折鼎关、闵寻等地,圣军一退再退,锦军也元气大伤,因为暗杀组织五侯府的缘故,接连折损数员大将,一度到了阵前无人挂帅的地步。
京城同样动荡不安。新君以三岁稚龄继位,摄政王独揽大权,太后江𫛷长居佛瞻寺,不问朝政。
日子一晃到了盛夏,江𫛷自竹林中散心归来,刚坐下便有执事僧通报,说宫里来了使臣,已经久候多时。
「让他进来吧。」江𫛷心不在地焉展开经卷。
来人跨入禅房,毕恭毕敬垂手而立,「诏书已经颁布,祭天仪典订在下月初六,王爷希望太后能够出席。」
江𫛷运劲于腕上,一笔一笔慢条斯理地抄著,不曾间断,也不见加快,使者忍不住轻轻掀起眼皮望去,目光正巧落在江𫛷修长脖颈上,肌肤被阳光一照,牡丹花瓣一样洁白。从宽袍大袖里伸出的皓腕纤手,尾指微微翘起,指甲尖长饱满,有珍珠般的荧光流转。
使者看得出神,脑中空无一物,突然见江𫛷笔尖顿住不动,一下子如梦初醒,赶紧低眉静候。
「下月初六我已有约,只有辜负王爷美意。」
「这……王爷说,王妃一直很思念太后,机会难得……」
「王妃进京了?」
「王妃已在路上。」
「若是到了,就让王妃住在锦绣崖廊吧,我有空会去看望她。」
使者无奈,只得告退,走出不远却被江𫛷身边的婢女叫住,递过来一张纸,「太后说,这物什就交由大人拿去交差吧。」
使者拿著一看,墨迹还未干透,想来应是刚才所写。不管怎样有个东西交代也是好的,于是小心翼翼地带回。
江琮展开细细观阅,唇角慢慢浮起笑容。一花一天堂,一草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一土一如来,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心是莲花开。
江琮反复看了几遍,正要收起,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连声呼叫,跟「舅舅舅舅」一起冲滚进来一个小人儿,拿著半散的线轴,线在地上拖了老长。
「舅舅,天黑了怎么就不能放纸鸢了?不是有月亮吗?」
江琮心念一动,笑著把孩子抱起,「玉书乖,咱们去找你母后好不好?」
玉书眼楮一转,认真反问:「不是说母后在山上静修,朕去了会打扰她吗?」
「现在已是卯时,不会打扰。」
马车避开主要街道,选一条僻静的小路直上无尘山。玉书自记事起第一次出宫,不安地缩在江琮怀里,半隐于黑暗中的小脸几分期待,几分迟疑,江琮这才想起,牙牙学语以来,玉书竟没再见过他的亲娘。
江𫛷这天歇得早,刚睡下婢女就跑来告知世子进寺的事,江𫛷披衣起身,发髻来不及挽起,江琮人已到了门口,将她鬓发半散的样子纳入眼中,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只好晃一晃怀里玉书低声说:「还不快叫人。」
玉书犹豫著喊了声:「母后。」
江𫛷淡淡说:「皇上怎么也来了,有什么事吗?」
玉书看向江琮,江琮却笑而不语,玉书鼓起勇气,「儿臣想让母后和舅舅陪我把纸鸢放上天去。」
江𫛷笑道:「现在?」
江琮让人提来一盏灯笼,「你没有在晚上放过纸鸢吧,咱们何妨一试。」
寺后倒有一大片开阔的坡地,只是没有风。夏蝉低鸣,月朗星稀,纸鸢很快飞上天,江琮把线轴交到玉书手里,让几个侍卫陪著去一边玩了。
看著人都走远,江𫛷淡淡一笑,「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我看这主意又是你出的吧。」
「就是我出的,你整天闷在寺里抄经,就不觉得不腻烦?」江琮倒坦率,「慈谙殿一早收拾好了,整天空著也不是个事。」
江𫛷恹恹别开脸,「你们是真心希望我回去吗,如果不是,就让我在这里过几天清静日子。」
江琮拉住江𫛷的手,「别人的想法都不重要,我看得出来,玉书希望你回去。你看看他,他现在的年纪还不谙世事,可是再大一些,他就会觉得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唯一会真心对他的人又不在身边。」
这番话实在不像江琮会说出来的,江𫛷不由愣了一下,回过神后笑著摇一摇头,「你倒头头是道起来。」
「我自然最懂,我就是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没有的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