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翠喜从河边回来,手里提著衣裳篮子,正是春色最深的时候,遍野的杜鹃红得像是燃著了半面山。她走得久了,额上微微出汗,见前面的杏子树下有一块青石,便过去坐下,轻轻地捶著腿……
杏子林边是一大片水田,田边种著二株矮矮的垂柳,一对燕子在柳丝间穿梭而过,尾巴一剪,便去得远了。
翠喜走到溪边喝了口水,忽听身后有人问他:「这里是燕尾村吗?」
她回过头,那人背著光,看不清脸,却隐约可见一对深沉湛亮的眼楮,便点头道:「嗯,这里就是燕尾村,请问你是来找人吗?」
那人顺著她的目光望向面前的寂寥村落,喃喃自语:「这里便是燕尾村。」
他这样转过来,翠喜终于瞧清了他的面貌,十分俊美的脸庞,高挺的鼻梁和坚毅的嘴角,一身如雪的白衣显然非平常人家所能拥有……
「你到我们村来有什么事吗?」翠喜提起衣裳篮子,「村里人我都认识,你要找谁,我可以带你去。」
「这里……是不是住著一位姑娘?」他温和地望著她,翠喜只觉得心口一阵鹿撞。
他虽然问得含糊,翠喜却恍然大悟,「你是来找楚姑娘的,对吗?」
他眼波一闪,「你怎么知道?」
「那还用得著说?」翠喜得意地笑笑,「像你这样的贵族公子来到我们这种偏僻的地方,若不是来找楚姑娘,难道是来找翠喜不成?」
「这么说来,」他若有所思地说,「经常有人来找她?」
「是啊。」翠喜用力点头,「都是些王公贵族,时常带许多新奇的玩意儿过来,楚姑娘却不常见他们,都是放下东西就走了。」
「她住在哪里?」他的脸上慢慢泛出一抹异样的红晕,像是极激动的样子。
「跟我来吧。」翠喜提著篮子,引著他在垂柳背后的小院前停下,「楚姑娘就住在这里。」
眼前是三进石屋,外面用竹篱方方正正地围了院子,院里种著各式花草,正是开花的时节,微风一过便芳香四溢……
翠喜叫道:「楚姑娘,有人来找你!」
「叫他回去吧。」里面有人说。
翠喜抱歉地看他,「楚姑娘不喜欢见客。」
他不做声,推开篱门进去,穿过院子,门上垂著竹帘,只需一伸手,那人便近在咫尺,他却在这瞬间犹豫了——
「人走了吗?你在外面站著做什么?快些进来,这些花样正想请你看看。」里面的人似乎把他当做了翠喜。
他不再迟疑,掀帘进去,屋里光线甚暗,她坐在窗边,面前摆著一架纱屏,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透进来,她就著那柔和的阳光一针一针地绣著纱屏……
「翠喜姐姐,这次新买的线,色彩比上次的差远了,下一回咱们另外换一家……」她一边说一边抬头,却在看见眼前那人的刹那怔在当场。
他面无表情地打量她,见她荆钗布裙,乌黑的长发用一块蓝底白花的素布扎起来,若不是那皎洁晶莹的脸颊,俨然便是一个普通村妇。
她把针插在屏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每一步都极缓慢,慎重得好像踩在临江的悬崖之上——
「你来了。」她终于开口,却是云淡风轻。
他的下巴倏地绷紧,眼中迸出冰冷的光,忽然扬起手,毫不犹豫地甩下去,只听一声脆响,她雪白的脸颊便迅速肿起,露出鲜红的五指印——
「楚姑娘!」立在门口的翠喜大惊,急忙跑过来,怒道,「你凭什么随便打人?」
他望著她红肿的脸,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抿了抿唇,扭身就走。
翠喜忙著检视她的伤处,恨恨地说:「他是什么人?下手这么狠!」
「他已经很留情面了。」她微微一笑,「若真的下狠手,哪里还有我这张脸在?」一边说一边走到厨房,沾湿了布巾敷在脸上。
都打成这样了,还算留情面?翠喜摇头。
这天晚上,雀舌早早地做了饭,草草吃了,便一个人坐在窗前,望著天空,一直等到星落月出,才把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拿出来,缚在肩上,临出门前,忍不住又环视一遍这间屋子,虽然简陋,却曾给漂泊的她短暂的安宁。
如今,她又要走了……她轻声叹息,可怜天下这么大,竟没有一处可以让她不再想他。
她不再犹豫,反手掩上门,穿过小院,推开篱门,再合上……
「这一次你又要去哪?」
是他熟悉的嗓音,她一时无法辨析是梦是真。一直到她看见那倚在垂柳旁的身影,才勉强笑笑,「我出去打些酒回来。」「打酒用得著背包袱?」他讥诮地笑笑,「为什么不锁门?不怕有人入室行窃吗?你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
她无言以对。
草丛窸窣作响,她知道他走过来了,却不敢抬头,「为什么骗我?」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看见一对布满红丝的眼楮,「你喝酒了?你怎么能喝酒?」他自从练了《落阳心经》,心脉受损,便再不能喝酒。
他满不在乎地说:「是,喝了。你不是要去打酒吗?我这里就有。」
看著他举起的酒坛,雀舌惊恐地发现柳树下已经歪七竖八地摆著三个空坛子,她夺过他手上的酒坛,随手摔出老远,「你不要命了!」
「没有人在乎——」他模模心口,「这性命要来有什么用?活著有什么意思?我宁愿死掉!」
她那样辛苦,才换来他平安生存的机会,他竟然说——不想活了?雀舌又痛又怒,一扬手想要打他,刚一出手便被他握住手腕,他凝视她良久,忽然一用力,便把她拥入怀中。
雀舌瞬间被他温热的气息包裹,鼻端呼吸著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忽然一阵软弱,恨不能从此不顾一切,就在这怀里沉沦……
「你的武功还是那么差。」他说。
雀舌刚想反驳,他的呼吸骤然急促,灼热地喷洒在她的颈上,他的声音痛楚难当:「尽避你的武功那么差我却从来没有赢过你,雀儿,我这一辈子都不是你的对手。」
雀舌怔住,身体僵硬如石。
「你那样忍心……」他继续说,「不回洛阳,不回京城,不与任何人联系,就连楚师伯你都不肯见面,雀儿,你这样……只是为躲著我吗?」
雀舌泪凝于睫。两年前,爹爹从西域万鬼城救回了当年负气出走的娘亲,却因为遵守对韩秋水的诺言不能进入中原。她虽然得到消息,却不敢赴西域与父母相见,一则分隔多年,自己没有按照爹爹的嘱咐修习韩门武学,相见情怯;再则,她知道自己一旦见到爹娘,难免听到韩不及的消息,她明知他早已把他忘记,却没有能力承担再一次被他遗忘的事实。他的名字早已化作一颗附骨钢钉,深深地嵌入了她骨髓深处,每拔出一次,都是血淋淋的痛……
「不是说好不再分开吗?」他的气息渐渐凌乱,「你却把我一个人抛在客栈,你想过我的感受吗?!雀舌,你何其忍心!」
雀舌恍然醒悟,拼命挣开他的拥抱,决然转身,「你喝醉了。」说完拔脚就走。
「雀儿!」他身形不稳,声音惊痛交加。
「若是不想活了,就去死吧。」雀舌冷冷地说。
「好。」他很快地说,抽出龙吟剑,「你拿著它,在这里刺下去,我就活不成了。」他左手抚胸,平静地说,「你从此不用再浪迹天涯,不用再过著那种躲躲藏藏的日子。」
雀舌接过龙吟剑,月夜如水,剑身锋利得似一泓清水,她抬起手腕,剑尖对准他的胸口,凄然一笑,「与其互相折磨,索性都死了吧!」
他坦然微笑,「你说的是。」
「你以为……」雀舌颤声道,「这些年我过得很好吗?三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发疯似的想你,我想见你,又害怕真的见到你,我的出现会让你再一次忍受蛊毒发作的痛苦,为了避开所有认识我的人,除了不停地逃走,我还能怎样?!」
月亮清冷的光洒在她晶莹的脸上,散发著淡淡的光华,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来。
「你不想活了是吗?」她轻轻点头,「很好,我也不愿再受那样的煎熬——」她心一横,倒转剑锋便往自己颈上抹去,突然,斜刺里一物飞来,「当」的一声打在剑身上,手臂一片发麻,龙吟剑脱手而出,她捂住手腕与他怒目而视。
「你……」他紧紧地盯著她,低声说,「你就是为了这个,才不辞而别?」
雀舌默不作声。
「我以为你可以相信我。」他苦涩地笑笑,「你以为我会轻易被一条小小的虫子打倒吗?」
「你当然不会,可是我会。」雀舌转过脸,不再看他,「你请离开吧,我不想再看到你因为我受苦,那样会让我……」她停顿片刻,「有很大的压力。」
「你是说……我让你有很大的压力?」他说得很慢,像是难以置信似的。
雀舌坚定地点头,「没错,在你身边我感到很辛苦,我只想过平凡的日子,所以请你离开吧,否则……」她咬紧牙关,「我宁愿死在你的面前。」
杨柳风,吹面不寒,但那嗖嗖的寒意,又是什么?
从那天起,韩不及不再出现,雀舌却不愿在这里住下去,收拾行囊离开,三日后抵达一个名叫兴盛的小城,刚一进城迎面走来一人,极熟悉的面貌,「单落紫?」
来人正是单落紫,她竟像是早已知道她会到来,笑道:「楚雀舌,好久不见。」
雀舌本不想理她,有一件事却不能不问:「你不是答应我要让他忘记过去的事,为什么他……」
「人家不愿意,我能有什么办法?」单落紫笑得云淡风轻,「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你——」雀舌气结,扭身就走。
「不及呢?」单落紫左看右看,问她,「我在这里等他五天了,他既找到了你,为什么不与你一起?」
「你觉得……我这一生还能够和他一起吗?」雀舌声音苦涩。
「为什么不?」单落紫不解地皱眉,忽而恍然大悟,「他还没告诉你?」
雀舌只是望著她,不说话。
「他身上的蛊虫早已被鬼医欧回春拔去。」单落紫瞧著她,「你真是个幸运的丫头,他执著地不肯接受增强蛊毒的针药,就是为了能够一直记得你;幸亏楚燕然为了你违背当年的誓言进入中原寻到欧回春,否则不用三个月,他就会活活痛死。」她停了一停,才道,「楚雀舌,他对你的心意你要知道珍惜。」为了这件事,韩秋水跟楚燕然夫妇大概还有很多账要算。
雀舌忽然往来路奔去,她拼尽全力,跑得极快,耳旁风声呼啸、树影飞退,她却仍嫌不够,快些,再快些……
「你这么著急,要到哪里去?」修长的身影斜斜地倚在道旁的树上,他悠然微笑。
雀舌再顾不得许多,纵身扑入他的怀里,「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这个笨蛋——」他爱怜地抚著她的发,「你给过我机会说吗?」
「可是——」她满肚子都是怒火,「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打算这样和我分开?」
「我明明就在你身后,是你自己武功太差。」他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抚过她依旧青肿的脸颊,「我那时又惊又怒,下手没有轻重,还痛不痛?」
「这次就算了。」她笑得眉眼弯弯,娇声道,「再有下次,我一剑杀了你!」
此时春光未老,风细柳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