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天,张翰之特别来电关切。「老兄,我昨天打电话来没人接,难道你不在家?」这家伙隐居两年多了,怎会突然出关?
暗斯伟支吾了老半天,说出实情,「梅兰说她要出门,我不放心,就请管家和司机陪她,顺便……我自己也去走走。」
暗斯伟一说完就把电话拿远,因为,张翰之的嗓门实在有够大,「妈的咧!我邀你几百逼了,你甩都不甩我,现在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就给我出去趴趴走!」
暗斯伟自己也深觉惭愧,对朋友交代不过去。「没办法,她把我比成狗,我不能那么没志气。」
「靠!那我把你比成猪行不行?下回陪我去喝酒!」
「好好,你说什么都好。」博斯伟已没有推辞的借口,谁教他沉不住气,让梅兰那女人打乱了—切。
「这还差不多,对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张翰之很少出现严肃语气,傅斯伟当然听得出来。「很严重的事?」
「那天我去参加沈希盈的婚礼,她跟我要了你的电话地址,我不好意思不给她,我想……她迟早会去见你。」
「见面了又怎样?也不能改变任何事。」傅靳伟胸口微微一震,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又疼又刺。
「你有心理准备就好,我是怕梅兰到时拿扫把打她。」
「这倒是有可能。」想像那幅画面,傅斯伟忍不住苦笑。
「说真的,你对沈希盈应该放下了吧?」
「嗯……」事实上,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那你对梅兰呢?正在往上提升?还是向下沉沦?」张翰之对此颇有兴趣,能把傅斯伟「吆暍」出门的女人,绝非泛泛之辈,说不定会创造奇迹。
暗斯伟只有冷哼,「无可奉告。」
「这答案很有想像空间喔!」张翰之窃笑在心头,看好友踫到克星,多过瘾!「没做亏心事的话,又何必怕人知道?」
「笑够了吧你?上次不是谈到要开进修班,进行得怎么样?」自从他变得「行动不便」以后,一直想为身心障碍的朋友做些事。
「报名状况非常踊跃!分成室内装修和设计工程,两个班都满额了。」
「那些有身心障碍的朋友,也许环境不太好,但自尊心很强,我们斟酌收点材料费,不要挂出免费的招牌,最后再以奖学金发给优良学生。」经过这些日子的领悟,他知道光是同情和捐款还不够,教会他们自给自足才是上策。
张翰之连连答应,「是,是!大哥您吩咐的,小弟一定照办。」
「我先把居家设计的教材寄给你,到时我会亲自去上课。」昨夜他沉思许久,心想,自己都抛头露面去玩耍了,对教学还有什么好推辞的?唯有以身作则,才能给残障朋友们作楷模。
「你要来当老师?」张翰之大为惊喜,「好极了!我一定等你来。」
「那就这样,谢了。」傅斯伟刚挂上电话,转身看梅兰端来饮料和点心,对他微微一笑,「我听到了哟!」
「听到什么?」糟糕,他老是忘记屋里还有另一个人,该不会让她知道沈希盈的事了吧?
「你说要帮残障朋友开课,让他们学点东西,不是吗?」她放下端盘,模模他的头说:「乖孩子,好人会有好报的,所以这些点心都给你吃,开心吧?」
「你发神经呀?」他甩开她的手,对她的夸奖超不习惯。
「干么不好意思?哈哈!」她发出爽朗笑声,眨眨眼说:「我只是想给你一点奖励,激发你的善心和荣誉感。」
「多谢你的鸡婆,我可不是三岁小孩。」说归说,他还是把龙井茶喝光光,谁教她把他吓得喉咙都干了。
「没想到你这么有良心,我真以你为荣!」
「你说够了没?很恶耶!」他真想把耳朵关起来,虽然那些话听来满窝心的。
梅兰仍满脸笑意。「以前我叫你瘸子,还把你比成狗,你别放在心上,那是我年幼无知、肤浅幼稚,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大好人呢!」
「拜托你闭嘴好不好?」
「你也会害羞呀?真可爱!呵呵……」
两人一句接一句的交锋,为这寂静的屋子带来欢笑声,也带来……活著的感觉。
得知傅斯伟计划授课,还是为有需要的人付出,梅兰对丈夫的态度大有改变,动不动就模他的头说:「乖!」
暗斯伟对此哭笑不得,这丫头简直无药可医!
梅兰在厨房一边忙著干活,一边对他呼唤,「乖孩子,我正在调配提神和润喉的饮料,让你上课事半功倍,你说好不好呀?」
「随你。」他正在拟定进度表,懒得理她。
「乖孩子,你好好准备教学资料,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喔!」
「我不想再听到乖孩子这三个字!」本来没事,火气都被她点起来了。
「乖孩子生气啦?没关系,我原谅你。」梅兰还是嘻嘻笑的。
暗斯伟拿她没办法,索性进浴室去冲凉,免得活活被气死。
「叮咚!」又是电铃声响,梅兰立刻上前开门,在这平静的日子里,不管谁来都是新鲜事。
门外站著一位打扮文雅的小姐,微笑说:「你好,我想找傅斯伟先生,我是他大学同学,我叫沈希盈。」
「欢迎、欢迎,请进!」梅兰一见对方就有好感,比起上次那个坏女人,这位小姐显得有气质多了。
沈希盈进了门,环顾四周。「请问傅先生在家吗?」
「他在洗澡,你先坐下等一会儿。」梅兰招呼客人入座,并端来八宝茶款待。
「谢谢。」沈希盈的手有点不稳,差点泼湿了自己。
梅兰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她忙著去叫丈夫,「傅先生,有客人来了!」
暗斯伟听到这呼唤:心想大概是张翰之来了,因此,他也没多想就来到客厅,直到他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是你!」她完全没变,然而他……已不再是当年的他。
沈希盈双手交握,忍住颤抖。「好久不见,你好吗?」
「老样子,还可以。」
除了问候,两人竟无话可说,气氛降到冰点,这时梅兰端上茶点,含笑说:「你们慢慢聊,我去忙罗!」
她转身走到庭院浇花种菜,最近那儿生气蓬勃,全是她的精心之作。
看著梅兰的背影,沈希盈打破沉默:「我听翰之说过她的事,她看起来很可爱……也很适合你。」
暗斯伟对此没有回应,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当呼吸变得平稳,他才开口问:「你呢?你先生对你好吗?」
「他是我爸爸的学生,以前曾追求过我,后来到美国念书,一直有跟我爸保持联络,所以那时候……我爸妈把我送到美国,就是为了……」她无法再说下去,一切都是她的错,没有任何藉门可找。
「我懂了。」这些他都有所耳闻,如今听她亲自证实,仍有一丝心痛。
「他是个好人,我很幸福。」
「恭喜。」他尽量保持镇定的语气,「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
她做个深呼吸,「我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他的心已死,无法复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的个性又太软弱,不敢违抗我爸妈的意思,我很抱歉我就那样离你而去……」想起当初,深深的歉疚又将她淹没。
「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提?」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他强忍住了,往日就像场梦,如今也该醒来了。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或许你根本不在意……但我还是想当面跟你道歉。」她向他一鞠躬,长发掩住眸中的泪光。
「你不用放在心上,我无所谓。」他从来就不想伤害她,即使他曾被她深深伤害。
「谢谢你。」她擦去眼角的泪滴,努力微笑说:「看到梅小姐以后,我突然放心多了,我相信她会一直陪伴你的。」
「是吗?」他也曾相信过一些事情,例如爱和承诺,但是都落空了。
「我说真的!」沈希盈再次强调。
「你是为了减少罪恶感才这么说吧?」
她拨拨头发,带点苦笑。「或许有部分原因是这样,但最大原因是我的直觉,她眼中有种坚定的神采,那可能是我一辈子都不会有的。」
她很了解自己,她是朵温室栽培的花,只能在呵护中生活,当年她之所以逃避,除了来自父母的压力,其实她也明白自己做不到,她没那么勇敢以及……坚强。
博斯伟皱起眉头。「奇怪了,你们所有人都看好她,就除了我。」
「当局者迷,你总有一天会发现的。」她啜饮了一口热茶,「这茶真好喝,我想梅小姐就像这茶,让人心都温暖起来。」
「无论如何,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能听到你这么说,我不知有多高兴。」
两人视线交会,过往一切历历在目,然而时光已逝、人事全非,只留下深深的记忆,淡淡的哀愁……
沈希盈来了又走了,算是放下一桩心事,弥补这些日子的歉疚。
暗斯伟却因此陷入沉思,究竟他对她是什么感觉?怀念?愤怒?眷恋?祝福?酸甜苦辣混在一起,都分不清滋味了。
他从来都不是个潇洒的人,就爱钻牛角尖,即使无法改变,他仍沉溺其中。
没多久,梅兰察觉丈夫不对劲。「乖孩子,你怎么啦?这几天怪里怪气的?」
「没事。」他回答得太快,泄漏了玄机。
梅兰言行直率,却不代表她粗心大意,她可远比他想像中机灵。「好像从那位沈小姐来过以后,你就变了个人似的。」
他像被重重打了一拳,嘴角微颤。「跟她没关系,你想太多了。」
梅兰可没那么容易打发,拿起电话,嘿嘿直笑。「你不说,我这就打电话问奶奶、卢大叔、王大哥,还有张翰之先生。」
他心头猛然一惊。「千万别这么做!」要是让他们知道了,多丢脸!
「好,你告诉我原因,我就不打电话。」
「唉~~」这女人真是谈判高手,他永远别想赢过她。
她立刻教训起他,「做人最要不得的就是叹气,你知不知道叹气一声要老三岁的?怪不得你年纪轻轻,看起来却像个老头子。」
「谢谢你如此贴切的形容。」他没力气跟她吵,反正每吵必输。
「甭客气!」她坐到他对面,双手托颊,「废话少说,到底怎么回事?」
「呃……」这该从何说起?「我在念大学的时候认识沈小姐,交往六年,准备结婚,有一天我们吵架了,那是个台风夜,我开车要去找她,却发生了车祸……」
「然后呢?她就溜了?」梅兰睁大眼楮,心想,不会这么糟吧?
暗斯伟自嘲的一笑。「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她父母不希望我们在一起,就把她送到美国去,后来她在那儿找到好对象,最近回国来举行婚礼。」
梅兰一听,双拳紧握,热血沸腾,「这女人太过分了!我还对她那么客气,早知道我就痛扁她一顿!」
他早知她会有此反应。「你千万别这么做,她那天是来跟我道歉的。」
「道歉有个屁用?真正相爱的两个人,无论在任何情况,都应该不离不弃,更何况你只是双腿残废,又不是什么天大地大的事,她太没用了!」
「人性本来就是如此,不值得大惊小敝。」其实他都看开了,不该再多想才是。
梅兰仍是气焰冲天,滔滔不绝。「那女人根本只为自己著想,还敢拿她父母当借口,一点魄力都没有,简直做作、虚伪、恶心!现在她嫁的对象或许很优秀,但有一天也可能踫上挫折,到时她是不是又要溜之大吉?自己都不肯付出,只求别人给她幸福,简直混帐到极点!」
听她骂了这一大串,他忽然冒出一个问题——「如果我变成植物人,你会不会照顾我一辈子?」
她一脸受辱的表情,仿佛他这问题是在毁谤她。「那当然!我虽然是为了钱嫁给你,可我这个人最讲义气,我是你老婆就永远是你老婆,管你变成什么植物人、化石人,打死我也不会离开你!」
「哦……谢谢!」她的诚实让他有种安心之感,他相信她,真的相信!
「谢啥?这本来就是应该的。」
「我可能不会对你这么好,难道你不在乎?」
梅兰的口吻有如古代女侠,「那又怎样?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知,这辈子就算活得有点意思了。」
她又再一次让他深感诧异,没想到这个又泼辣又粗鲁的女人,竟会说出如此富有哲理的话?而且还能让他相信,她一定说到就做到。
「可恶,非得痛骂她一顿不可!来,跟我一起大声说!」梅兰呼吸一口气,往窗外大喊:「没良心的女人!」
她的反应让他一呆,继而忍俊下禁,轻笑起来。
「笑什么笑?快跟著我说!」她是认真的,不是搞笑。
「没……没良、心……的女人……」他不习惯,一时吞吞吐吐的。
「太小声了,要用丹田!」骂人可是门大学问,不得敷衍了事。
「没良心的女人。」这总可以了吧?
「再用力一点,像我这样……」她举手高呼,「没良心的女人!!」
「没良心的女人!」他也学她举起双手,力灌丹田。
「很好,再来……」她立刻想出下一句,「你以为你算哪根葱呀?」
「你以为你算哪根葱呀?」
「我一定会过得比你好!」
「我一定会过得比你好!!」
如此大吼大叫,对喉咙并不是什么好事,对心情却大有帮助,所有窒闷就在瞬间解脱,交付给天空和大地,从此之后不再沾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