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奕,你的发育期会不会来得太晚?」她很难想象,现在有男孩子到了他这年纪还在长高的。
康奕没有生气,跟她说说笑笑的,「晚来总比不来好,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会比你矮了,幸好没有。」那样太失男性尊严了,不枉他这阵子天天喝讨厌的牛奶,天天跑步,天天打篮球运动。
「不用得意,我还是能跟你平视,看得见你的头顶。」她忍不住想要灭一下他的得意。
「我会继续长高,你放心吧。」
「可以吃了没有?你们聊天聊好久。」装饰好蛋糕,在外头等待的外婆,等得饥肠辘辘,催促起来。
「来了!」冯月伶高声一喊,和康奕相视一笑,各自捧著菜盘、食材来到饭厅。
冯月伶为大家倒饮料,然后举杯,「答啦,两位寿星,生日快乐,干杯!」
「干杯!」
三个卫生杯靠在一起,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但气氛却是和乐的。
这里的环境,跟康奕从小生活的家,差了十万八千里。
窄小阴暗,杂乱的东西塞满眼前所及的空间,显得凌乱不已,小小的餐桌最多只能让三个人同坐,斑剥的餐桌上有岁月的痕迹,头顶的灯光也不够明亮。
但这个房子,以及这里的人,让康奕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外婆,多吃一点。」冯月伶涮了牛肉,先放进外婆碗里,外婆爱吃虾,她也为她剥虾壳。
「好了,你自己吃,不用不用,够了。」外婆开心,可也舍不得外孙女只顾著她,没顾到自己,拼命催促她多吃一点。「康奕,尽量用,不要客气。」当然,也没有忘掉今天的客人。
「我不会客气,我吃很多。」康奕点点头,又继续进攻肉类。
原本吃这顿饭,康奕战战兢兢,以他跟家中长辈们相处的经验,一定会在餐桌上问及最近在忙什么、念了多少书、考了什么成缋,以及之后想要做什么的话题。
似乎看出他的不安,冯月伶对他说:「我外婆人很好的,不用担心。」
真的,不用担心。
外婆完全没有问他现在念哪一所大学,怎么跟冯月伶认识的,全然相信外孙女带回来的朋友,不需要多问。
这样的感觉……很温馨。
晚饭后,便是切蛋糕的时间,当外婆拿出那个十六寸的蛋糕时,冯月伶瞪大了眼楮。
「外婆!这个蛋糕也太大了吧!我们才三个人,你烤这么大的蛋糕做什么?怎么吃得完?你还想烤两个!」她要昏倒了。
「放心放心,一定吃得完。」外婆笑咪咪地摇摇手,保证没问题。
冯月伶还想念两句,就在这时,家门外出现了喧哗。
「婆婆,婆婆在不在?」是年轻人的声音,在门口喊著,随之而来的是脚步声。
「来了,谁啊?」外婆起身往外走,冯月伶和康奕也一同跟著出去。
外头是一名头发染成金色的年轻人,穿著打扮看起来就不是走正途的孩子。
「今天婆婆生日,来给婆婆说一声生日快乐,最近手头没有很方便,没有准备礼物……」
来的人不只一个,每一个人都两手空空,脸红害臊,不好意思。
「有什么关系,人来就好!你们来得正好,一起来吃蛋糕,还没有唱生日快乐歌,你们一起来唱,刚刚好,我年纪大,耳朵不好,喜欢别人唱歌大声点。」外婆笑呵呵地招呼一干年轻人进门。
「啊,姊姊也回来了。」
「姊姊好!」看见冯月伶,少年们立正站好,像看见什么精神领袖似的,中气十足地喊。
她挖了挖耳朵。「太大声了,我耳朵很好,害我耳朵都痛了,罚你们吃光外婆烤的蛋糕,外婆烤那么大一个,是想肥死我。」
祖孙两人连手,一搭一唱,哄著那群少年进客厅。
小小的客厅挤了一群人,围著蛋糕,中气十足的唱著生日快乐歌,外婆笑著拍手,开心身边有这么多人陪伴,在众人的祝福下,她吹蜡烛、切蛋糕。
十六寸的蛋糕,被五、六个年轻人快速的分食。
「来,吃蛋糕。」冯月伶把切好的蛋糕递一块给康奕。「这是外婆亲手烤的,外面吃不到的养生蛋糕,一点糖都没有放。」
「我不吃甜食,尤其是蛋糕。」康奕这么说,还是挖了一口蛋糕入口。「唔——」一入口,打破他对蛋糕的既定印象。「这……」
「很好吃吧?外面绝对吃不到,外婆很少烤蛋糕,只做一些健康的养生饼干,也非常的好吃,我从小吃到大,外婆也做这个生意,等等我包一些饼干给你带回去吃。」
「连蛋糕都有这种水平,饼干一定很不得了,我衷心觉得,你外婆的手艺可以开店,生意一定会很好。」不爱甜食的康奕乐得接收这份好意。「话说,怎么这么多人来?外婆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提到这个,冯月伶表情一僵,笑容复杂。「有机会,再告诉你。」
康奕听出了她的语意,她不想说这件事情,他有点受伤,但没有多问、为难她。
可这个机会来得非常快——
「月伶,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出来!」
属于男人的声音,带著浓重的醉意,在外头大呼小叫。
「出来,你这个不孝女!」玻璃酒瓶砰地一声,砸在门口的台阶上,发出好大的声响。
几个狼吞虎咽的年轻人动作一顿,纷纷放下盘子,冲了出去。
「冲啥?敢在这里闹事!」
冯月伶脸色发白,低头,不敢去看康奕的脸。因为她觉得非常丢脸……
「你在做什么?孩子难得回来帮我过生日,你在不高兴什么?」外婆也冲了出去,对闹事的中年男子严声责备。
「生日?她亲生老爸都快跑路了,她还有心情帮你过生日?有这么多闲钱给一个老太婆,怎么不会想想生她的爸?嗝——」
冯月伶木然的走了出去,看见夜色中,那个猥琐又鬼鬼祟祟的男人。
「……爸。」她没有想到父亲今天会来这里找她。
向来,爸爸只会电话联络向她要钱,当他到外婆这里来,那就代表……
「你又向赌场借钱了是不是?」
「什么借?讲那么难听,我是周转!」
不管多久没有见到父亲,每一次见到他,都让冯月伶失望至极。
他喝了很多很多酒,靠酒精来麻痹、逃避现实,黄浊混沌的眼楮、干枯的皮肤、凌乱油腻的头发,散发出难闻气味的衣物,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她很想问父亲,到底多久没有回家洗澡了?
「我要钱,给我钱,拿来。」冯父朝她伸出手,口气凶恶。「五十万!你真的孝顺,就给我五十万,去偷去抢去卖!不然,你爸爸我就少一条腿!」
羞耻的感觉迅速将冯月伶笼罩,她根本不敢回头看康奕的表情,怕会从他的脸上看见同情或鄙夷——她的父亲,不顾她的颜面,在外婆家门口大呼小叫,叫她去卖,去赚。
「你的生活费我月初就汇给你了,我现在身上没钱,你快走!」她又气又觉得心酸,父亲老是跟她要钱去赌、去翻本,去作不愿意清醒的白日梦。
「好了,别闹了,很难看!」那群年轻人跳出来,把冯父架走。「你这次又跟谁借钱?又是盛哥吗?还写婆婆家地址?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年纪一把了,还让婆婆帮你还债,你是女婿,不是儿子!丢脸!」
那些年轻人火气十足,一同把冯父架走,离开前还不忘回头,笑笑对老人家说:「婆婆,生日快乐,不要怕,没事!我们来处理。」
「欸,你们不要多管闲事,好不容易才……」
「没事没事。」
少年们忙著摇手,笑著将人拎走了。
冯月伶呆掉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外婆「别怕,别怕,有外婆在。」外婆拉著她的手,一字一句告诉她。「他作梦,我唯一的外孙女,他卖个头,叫他吃屎!」
要不是时机不对,康奕真的会笑出来,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冯月伶有点毒辣的个性到底是像谁。
「小月,发生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嗯?康奕好像喊了她,还自己帮她取了一个小名,可惜,现在她没有心情去追究这些事。
「刚才不想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很丢脸——那些少年原本是赌场的围事,去年我爸爸跟赌场借了一笔钱,他们便来外婆家要钱……其实他们也不好过,只是虚张声势,实际上心再软不过,追不到债,回去还要被大哥揍……
也饿了一整天,外婆看他们可怜,请他们吃摊子没卖完的东西,叫他们帮忙做饼干,劝他们要走正途,好不容易才脱离,现在又……可能会因为我的事,害他们走回头路。」
冯月伶感到无助,难受,自尊心受创。
总是抱持著希望,有一天父亲会悔改,有一天他会省悟,但他却当著她、外婆、康奕,以及街坊邻居的面前向她要钱,要她去卖还债,让她彻底死了心。
「我真笨,一直以为爸爸会改……」才不断的兼家教,没有一点点私人时间做自己的事,结果啊,她还是失望了。
康奕低头,看著她的鞋子。
少女粉嫩色系的娃娃鞋,蝴蝶结掉了一只,皮革充满老旧的皱褶,这双历经沧桑的鞋,她穿了很久,明明兼那么多课,赚的比一般上班族还要多,却对自己一点也不好。
他伸出手,覆在她头顶上,模了两下,安慰安慰她。
「今天你的状况不好,不适合谈这些事情,外婆也受了惊吓,我想,你今天好好待在这里陪伴外婆,我先回去了。」他体贴地找借口离开这里,给她修补自尊的空间。
「外婆,你做的蛋糕很好吃,改天,我再来看你。」康奕优雅从容的姿态,像是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笑笑的跟老人家道别,认真约定下回再见面后便离开了。
其实他很想留下来,好好安慰她,告诉她,他不介意,有什么麻烦都可以告诉他,他们可以一起共度难关。
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处理——
他步伐很快,在那群少年带著冯父上车离开前,阻止了他们。
「你们知道他都去哪一家赌场?」康奕开口问,语气有种君临天下的气势。
年轻气盛的少年们,照理说会不爽一个陌生人用这种口吻说话,尤其康奕又长得一副花美男样,但奇怪的,他们自然而然的臣服,回答了他。
「好,麻烦你们带他跟我去见那位赌场老大,放心,你们不会有事,我保证……至于这件事情,我希望你们不会告诉冯小姐和她外婆,明白吗?」
那群少年中,有一、两个年纪还比康奕大,但一群人却异口同声地回答,「明白。」
在少年们的簇拥下,康奕跟著一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