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末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攲,谙尽甭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范仲淹《御街行》
中山府,又名定州府,曾以刻丝技术名闻天下。自宋建国以来,此地便为兵家重镇。宋兵曾与辽兵在此多次短兵相接,直至真宗年间一度平息。后西夏崛起,兴兵来犯,时有范仲淹韩绮合力击退西夏,成就一代名臣。
「韩绮将军如今官至宰相,侍奉皇帝,算得上功成名就,抱负尽展。」凉亭中,月色下,两人窃窃私语。
「七夕之夜,你与我大谈兵家盛事,不觉得杀风景吗?」玉儿一边斟酒,一边笑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喝多了酒,又离开了文弱的东京城,他的情绪格外激昂。
玉儿知他已有醉意。便压下喉头的苦涩,没说什么。她早知他是沙场上的男儿好汉,待在奢靡享乐的京城只会磨去他傲人的气势,销毁他强健的肌鼻。
「若我可以和你共战沙场,你会不会开心点?」她环住他的颈项,无奈地低语。
他哈哈大笑起来:「可惜我更喜欢这样的你。」凉风吹散了些微的酒意,长臂绕过她纤细的肩骨,一仰头,又是一杯下肚,「玉儿,你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她有些不自在地扭动了下,不肯回答。
他索性放下酒杯,横抱起她回房去了。他的唇上还挂著酒滴,也无意舌忝去,任它留在那里,似一个残存的叹息。
她知道自己又惹恼了他。她更知道自己心底一些难以遏止的东西正在成长。也许她在赌,赌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昂起头,伸出红色的舌,吸去他唇上的酒滴,如蛇一般把他紧紧缠住。
他确实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看来,我需要更好地了解你。」他声音沙哑,不用想也知道那其中包含著欲望。
她的心却清醒著。无论身在何地,她似乎都能感觉到一道浓烈而可怕的眼神。那眼神不一定在看她,却让她觉得有如芒刺在背。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伏在他胸口,问著。
「身为安抚司,不能擅离职守。至少我得上奏皇上,但我如何能向他坦承一切呢?」他高大的身形包围著她的,也阻隔了那道来自夏瑶荪的视线,不停地穿过树影、廊柱,在白天看来暧昧得很。
「我该怎么回去?我该怎么跟你爹说?」
他低下头深深地看著她:「我知道这么做委屈了你,但我想来想去,这是最好的方法了。我会想办法说服我爹。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你就是夏瑶荪,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没人会知道真相,我们可以这样过一辈子。」他急切而担忧的语气无法影响她。她还是这般依在他身上,只是不答话。
他挫败地低吼了声,快步来到房门前,一脚踹开大门肥她放在床上,面对著自己。
「我想靠著你。」她拉住他的衣角,轻轻拉扯著。
「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想怎么样?」他不肯放弃,执意要得到答案。
她摇摇头,看著他。同样是不知道,她的眼中却没了以前的茫然无措。他再一次意识到,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如今的一切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没法再那样生活了,是吗?」首先软化的是他。将她揽进怀里,他低语,仿佛刚从梦里醒来。
她紧紧地揪著他的前襟,汲取著他身上的味道。
「要死的人再也等不了了。」良久,她道。
她既已选择先把自己的问题放下,他也只能随她。不然,当他终于得到答案后,他会因为没有及时救了李叔益而内疚一生。
「这几个月应该没有什么危险。通常这个时候我娘都会做斋戒。」
「但愿如此。」未曾谋面,她便认定了那东平老郡王冥顽不灵、生性残暴。
「我离开扬州以后,你过得如何?」、╴
「一路南下去了苏州、丛烈,我从今以后姓沉了!」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又热烈又自豪。「错了!」他不悦地轻点了下她的额头,道,「你嫁给了我,便要冠上我的姓了!」
她下床,与他面对面站著。定楮看著他:「丛烈,我从来不曾嫁给你。嫁给你的是夏瑶荪。」
「夏瑶荪嫁给了李叔益,而且害惨了他!」他耐不住性子地吼道。
「那是没名没分的。细究起来,我与你不过是露水姻缘。」
若不是她眸子里的悲哀牵住了他的心魂,他真的会怒火冲天,砸了整间屋子。
「不是的!」他紧紧抱住她,「不是这样的!你是我的!」
她轻抚著他的背,道:「我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但是,丛烈,我愿意成为你的妻子。」
「我们之间的问题真有那么多吗?」他在她耳边低语。
「这点你比我更清楚。」
「是!我更明白!」他倏地放开她,瞪著她,「以前你逼著我承认丛德的事,现在你又逼我承认我们之间根本不可能!你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逼我!」
他的发有些散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朝著她咆哮。她没有害怕,她从来不需要害怕他会伤害她。说到伤害,总是她在做伤害他的事。似乎她需要这么做来让自己心安。她受不了一个人面对这些可怕而难堪的问题。
「因为我害怕。我一个人想著这些就会胡思乱想到不可遏制的地步。那些可怕的念头会把我切成一片片,然后痛苦地死去。我只有让你和我一起想,我才不会疯。」她平静地道出在心中积压了许久的恐惧,那几乎是在成亲之初就埋下的种子。
他的眼中闪出热烈的火光。他撰住她的双肩,眼神逐渐黯淡。他的神色有一丝犹豫,但眼中清楚地流露出焦灼。他在她唇上印下深深的一吻,似乎这样便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勇气。
「我遇见你的时候,就像是一个被困在敌阵里的人,徒有百般武艺却不知出口在哪里。但是你轻而易举地带我离开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但是,太容易破的阵往往藏著埋伏,我也害怕幸福是不是会在我最得意的时俟溜走。一年以前,我甚至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就落得孤零零的下场。死的便罢了,活著的硬要弄出个生离,永不相见!我受够了这些事,也怕了恨了!你怕,我也会怕。我不能失去你啊!」
她只能紧紧地抱著他,把他的一字一句都听进心里。是不是在相爱、相互谅解的时候,没有人会感到自己的痛,而总是为对方心疼得无以复加呢?此刻,她的手触到他的肌肤。他每一根青色的筋络中跳动的一切感受透过她的指尖,游走她的全身。她的身子不自禁地颤抖著,但决不会倒下。
宣泄自己的感情是件不易的事,尤其是对自己的妻子诉说自己的恐惧。他的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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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粗地看过定州女子精湛的绣艺,算是不虚此行,她便急著赶回东京。赵丛烈拦她不住,只得派人护送她,并让尉迟敬明代为照料。
每件事都离不开这座繁华的都城。有时她不禁怀疑究竟是什么让这个都城可以如此美丽又如此残忍?
回到阔别已久的都城,听著以前日日清晨尚枕在丈夫臂上时隐约能听见的叫卖声,汴河的水还是那般清澈只是当时的荷花灯漂向了何处?无论它去了何方,可以确定她再也见不到它了。
尉迟敬明把她安置在别院里,特地找了些口风严紧的老仆人来服侍她,说是免得让些好事之徒无端生出事来,坏她名誉。
初初住进去时,衣食无忧.一个人自由自在。无人管束,还不觉得怎样。两三天一过,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某个达官贵人金屋藏著的娇,而那个人,正是曾与她耳鬓厮磨、恩爱无双的丈夫。
她哀哀地笑了。她是不必像雷紫夕那样拿命当赌注,因为她只是一个出不了场面的娇客。
傍晚的时候,带著一个老仆,往大相国寺溜达。这里香火极盛,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她原无所谓信不信佛的,此刻也拈了三柱香,燃著了,在佛像前拜著。佛祖面容慈善,微微地笑著,给予每个进香人无限希望。
她傻傻地站在那里,与佛像对视著。和赵丛烈在一起的时候,她尚有刺伤他的能力。离开了他。所有的勇气也都消失无踪了。哀叹连连,只是未出声。叹息已在她心里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涟漪。她嗤笑自己的无能,难道要为没有哭而鼓掌骄傲吗?
人潮一波波地涌来,不知不觉中她便被挤了出来。回望了一脸兀自微笑不止的佛祖,陡然升起一股恬然,不觉脸上也绽开了笑容。
步出大相国寺,随意行走。面前摆著各式各样的绣品。这里是绣巷,附近的尼姑都会拿自己的绣作来卖。
晃过了好些个摊子,她的目光落在一位妇人身上。这位妇人穿著一身黑衣,应是个修行向佛之人。
‘施主,要买什么吗?」那妇人见她靠近,便问道。
她随意翻了下。这人的绣作与别个不同,绣的尽是些孩子的游戏图。小孩子绣得极为可爱,可见绣者倾注了极大的心力。
「您是信佛之人?」她开口问道。
那妇人点点头。见她无意买绣品,也是毫无温色。
「为何您至今还不是佛门弟子?「她道出心中疑惑。
「施主必是个心中迷惘之人。」那妇人微笑了下,「佛门弟子讲究六根清净,断绝尘缘。师父说我六根未尽,与佛的缘分还未到,只允我带发修行。」
她站了半晌,道:「可否为我引见这位师太?」
熬人点头答应,收拾好东西,一肩担起所有货品,领著她便往前走。
她身后的老仆急了:「姑娘,你这是去哪儿啊?」
「你先回去吧。请你家主人放心,我会回去的。不用找我。」她丢下几句话,便追著那妇人去了。
相国庵不大、却是个适合出家人修行的地方。住持师太面目凶恶,却是个极为心慈的人。她见那妇人进来,便道:「性恶,你快去休息吧、」她精医道,十分清楚这个弟子身子骨单薄,又有心病在身,是以格外照拂。
「师太。」玉儿上前行礼。
「施主是来上香的吗?」师太凶眉一扫;问道。
她摇头,双眼看著住持师太的凶相,却不说话。
住持便道:「佛度有缘人。施主生缘未尽,不必来此。」
她退后一步,道:「师太如何知我尘缘未尽?」
「施主目光浑浊,不似修行者明朗清净。施主必是心中有所挂念,还未到放下的时候。」住持一副了然的模样。
住持的话一针见血。她白了脸,慌道:「莫非我想出家为尼也不成么?」
「佛祖收比丘尼不是为了让世人逃避红尘的。佛祖是希望世人明白佛理。」这里不是她的避难所!
她的脑子轰然一响:这世上没有一处是她的避难所!她无法逃开,只有去面对,去挣扎,直到鱼死网破。
「刚才那位妇人性恶师太尘缘尽了吗?你为什么不收她为正式弟子?」她反问,像是抓到了一块浮木。
「性恶是为赎罪而来。她放不下她的罪孽。为了救她,我只能破例让她带发修行。」
「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住持师太看著她,软了口气:「孩子,你非我佛门中人,不必强求。你若有什么苦处,让贫尼听听,或许帮得上你。」
她隐约松了口气。想了想,有意将自己的事和盘托出,便随著住持进了她的禅房。
住持静静地听著,听到后来,脸上渐露喜气。晚钟声响起了。因为住持要见客,便有人将饭送到禅房中去。
「孩子。你执念太深。若东平郡王执意要杀人,你又能如何?」住持忽然问道。
正当她暗自纳闷师太为何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门外一阵碗碟摔碎的声音。
「性恶,进来吧。」
黑衣妇人应声而人。她的双手颤抖著,双目透出惊恐和焦虑关怀。她盘腿坐在住持身侧,面对著不明所以的玉儿。
「这是——」玉儿不解地问著住持。
住持转向黑衣妇人:「这位施主身上有一块郡王府的玉佩。」
黑衣妇人浑身一颤,强自镇定:「施主,可否借玉一观?」
「你是谁?」玉儿执意思得到答案,才肯拿出玉佩。
黑衣妇人求助地看看住持,后者无动于衷。她深吸口气,缓缓道:「我原是郡王府的王妃。」每说一字,她的脸色便白一分,手背上的青筋越来越清晰。她的舌尖仿佛嵌了刀子,每说一个字都是疼痛难忍。
玉儿震住了。她定定地打量著眼前形容枯槁的黑衣妇人。
「你是丛烈的母亲?」她开口了,声音平板,没有情绪。
「是。」她回答得像是被审讯的犯人。
「你是赵丛德的母亲、雷紫夕的婆婆?」她的声音有些咄咄逼人。
丛王妃脸色惨白,惊得差点要昏死过去。
「请你把眼楮睁著。千万别闭上。」玉儿无视丛王妃的惊惧交加。淡淡地开口。
丛王妃依言看著她,看清她眸中毫不掩饰的恨意,惨叫一声,几乎无法自持。
「你是可怜赵丛德的死还是雷紫夕的死?或者是你那个尚未出世就被伤害死的孙儿?」只有赵丛德和雷方云知道这个事实。此刻她就是要将它说出来,她想知道这位享受了大半辈子荣华富贵的丛王妃能承受多少。
丛王妃整个人都傻了。若在平时她早经不住刺激昏厥过去。但她今日像是被玉儿下了道符咒,睁著一双无神的眸子,无法从这一连串的质问中逃脱。
「你是无法接受自己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才这么伤心,想要赎罪的吧?」玉儿又是面无表情地开口。
丛玉妃的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来。
住持开口了:「孩子,性恶也是赵丛烈的母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又何必这么苦苦纠缠呢?」
提起赵丛烈,她的神情变了下。她睁大眼楮,难掩语气中的痛:「我忘了你还是丛烈的母亲,我忘了你因为自己的罪而抛弃了他。」
「烈儿,他过得好吗?」丛王妃这才找回一点神智,怯懦地开口。
「不好。」她一口打碎了丛王妃微弱的希望。
「姑娘,你是烈儿的什么人?」丛玉妃又问。
「我和他有过一段感情。但是,此刻我已是尉迟公子的人了。」她冷淡地撤撇嘴,面不改色地说著谎话。
住持师太看著她,叹了口气:「孩子,你执念太深,伤己伤人。」
玉儿转向住持,恭敬地一拜:「枉费师太一番开导。今日,谢过师太的成全。」
「我是为她的心病。你来了,也是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一个救自己的机会。」
玉儿无言地坐直身子,对丛王妃说道:「你们东平郡王府又要犯下罪孽了。」
「什么?」丛玉妃又是一震,急急追问,「出了什么事?」
「东平郡王要处死李叔益。我想你还记得他吧,那个你看著长大的孩子。」
「叔益犯了什么错,坤元要这么做?」丛玉妃掩面哭了起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如果你还想救他,你就快些回府吧。若是迟了,你正好可以哭他一场。」说罢,她便要起身离去。
丛王妃急忙站起来,追到禅房门口、她手扶著木门喘著气道。「我自知对紫夕亏欠太多。你告诉我有什么是我能为她做的吗?」
玉儿回过头看她,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人既已死,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只能告诉你,紫夕姐姐在黄泉路上抱著她的孩儿哭,倒是不似我这般小心眼地怨你。」
一席话打得丛王妃呆立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烈儿呢?他为什么过得不好?」她顾不得什么颜面,又追著问道。
「你若真关心他,就回去看他。」玉儿走到她面前J拿出那块玉令牌,放在她手里。
这玉佩本是一对,兄弟两人一人一块。丛王妃抚著冰凉的玉佩,热泪滚滚。她抬眼问玉儿:「是他给你的吗?」
玉几点头。
丛玉妃原是一位慈母油然明白儿子这个举动代表了什么。她伸出手要把玉佩还给她:「还是你收著吧。」
玉儿一闪身,不让丛玉妃踫到自己:「记得去救李叔益,不然你就害死了四条人命。」
丛王妃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叔益他到底做了什么?」
玉儿居高临下地看著丛王妃,道:「因为你,他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因为你,丛烈和我——」她表情复杂,转口道,「总之一切都是因为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你以为躲到这里就没事了吗?不可能的。」
「到底怎么了啊?」丛王妃不置信地问道。
「你自己亲自去看看吧。」她不再多说,转身离去。住持师太交代了丛王妃几句,也跟了出来。
「给师太添麻烦了、」离开丛王妃,她再也掩不住脸上的疲惫和伤心。
「何必自苦呢?你若真的恨她,就不会让她去救人了。」师太开解著她。
「我是无路可走了。」玉儿回道。一场交锋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更恨她还是更同情她。
住持师太取下胸前的念珠,递给她:「你虽非我佛门中人,这念珠还是赠予你吧。世事沉浮之时,多少可以让你平心静气些。」
她眼眶有些湿润:「我与师太不过是萍水相逢。」
「天下众生都是佛祖的弟子,无分你我。」师太慈祥地看进她眼里,「孩子,该放的还是放下吧。凡事给别人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多谢师太教诲。」她含泪拜别慈祥的住持,步下台阶,远远地出了相国庵,消失在夜幕之中。
那一日之后,她没有回到尉迟敬明的别院,将夏瑶荪从肩上卸下。她便自由了。如同来时一般,这一次她更真切地消失在人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