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镇国将军府杜千云的掌上明珠杜芸青,一年前即被皇上许给戍守西土的李景浩,也就是平敌有功、皇上极为赏识的平西大将军。
近来西方蛮人之乱皆平,各国遣使入贡,皇上龙心大悦,不但赐予平西大将军封地、斥资兴建将军府,更亲自为小两口择黄道吉日完婚,赏赐各国奇珍异宝做为嫁妆。
浩浩荡荡的娶亲队伍敲锣打鼓招摇不已,由京城向西行,一路喜气冲天、招人议论纷纷,尤其是那随行携带的好几车财物。
日落时分,一行人来到一家客栈歇脚。
「杜小姐,今天辛苦你了,赶明儿进入较荒凉的地方,就只有小庙可以栖身,不过你别担心,再两天就到大将军在甘肃的别馆了,你今晚好生歇息……」
「知道了,下去吧!」杜芸青打断媒婆的话。「是,是,老身这就告退。」即使瞧不见喜帕下的脸孔,媒婆仍讨好地哈了个腰,然后转向杜芸青身旁的女子。「佑宁,好生伺候著小姐……」
「得了,佑宁是我的人,轮得到你来吩咐?」这回,话里已有明显的不耐。
「是,是,是,小姐说得是,老身这就下去。」讨不了好、也讨不了赏的媒婆模模鼻子识趣地离开。房门一关上,杜芸青马上扯下头上的喜帕,拿下珠摇坠晃的凤冠,深吸了一口气。
「小心点儿,别再把这么美的凤冠给摔著……」
佑宁还来不及说完,杜芸青已毫不怜惜地将凤冠往床边一搁,伸手解起身上绣工精致的霞帔。「我来,我来,我的好小姐,拜托让我来。」佑宁疾步走到小姐身前,迅速灵巧地帮她解开襟扣。「佑宁,你这么紧张作啥,难道我连解个扣子都不会?」杜芸青双手往后撑住床板,没好气地道。「这可是我不眠不休、连忙了好几个月绣出来的,你就不能更细心对待一点吗?」要说没好气,佑宁才真的没好气。
外人只知道小姐自小美貌、才德皆备,根本不知道她私底下是什么德行。自幼丧母,在将军父亲和他麾下弟兄的影响下,天性好动如男儿的她根本静不下来,要她拿针,才真是如坐针毡。
别的女孩自从许了人家,就满心欢喜地做自己的嫁裳,好等著夫婿来迎娶,她不是,所有细活儿全落在她身上。有时,为他人做嫁裳令她感到唏吁不已;更多的时候,她搞不懂究竟是她要嫁人还是小姐要嫁人。
她的小姐根本一点要嫁人的意识也没有。
「我热得满身大汗了嘛!」杜芸青耸耸肩。
「少来了,你也不过穿一会儿而已。」佑宁解开所有的盘扣、暗扣,小心翼翼地帮她将一身红湛的华服卸下,露出里头轻短的便衣。
这个小姐,每天早晨帮她打点得妥妥当当,但一上轿,轿帘一盖下,就将喜帕、凤冠和霞帔丢在脚下,她第一天瞧见,差点心疼死。
「反正我就是怎么穿怎么不自在嘛!」脱掉一身束缚的杜芸青奔至房中的小圆桌前,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桌上的食物。
「小姐,这是用最好的绸缎、最好的绣线,还有我最精湛的绣功完成的,你到底哪里觉得不自在?」佑宁心疼地将霞被摊在床上,检查上头的皱痕,试图以掌心抚平。
「不知道,总之,全身都不自在。」杜芸青认真道,甜美的嗓音里有几丝落寞。
佑宁将视线由艳红夺目的嫁衣转到小姐身上,定定地瞅著她瞧。
她和小姐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虽是主仆关系,私下的情分却比一般姐妹更好,小姐芳龄十八,小她两岁,自小,她一直是以呵护妹妹的心情伴在小姐身边。
夫人请来绣娘教小姐刺绣,小姐学不会,她学;老爷请来贞妇教小姐三从四德,小姐嚷著不学,她学。但嫁人不同,就算平时再刁蛮、行事再不羁的小姐也不能说不嫁,这是皇上指的婚,她非嫁不可。
「小姐,你就要嫁人了。」她提醒。
「我知道,一年前就知道了。」杜芸青丢下筷子,起身绕著小圆桌来回踱步。
佑宁耐心等候。
「可是,我还是一点真实感也没有。这整件事实在是太离谱了,我甚至连一次也没见过他,我知道他跟爹爹一样,是个骁勇善战的沙场英雄,但万一他是个歪嘴歪鼻的丑人呢?」杜芸青担忧地绞扭著十指。
佑宁闻言睁大了眼。「难道一直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告诉我什么?」
「未来姑爷的长相啊!你放心,未来的姑爷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每个女孩都会轻易喜欢上的。」佑宁拉过她的手安抚著。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杜芸青扬起秀眉。
「以前在市集上匆匆瞥见过几次,之后听旁人谈起,才知道那是未来的姑爷。」
她的语气肯定泄漏了什么,只见杜芸青盯著她上上下下猛瞧。「你……」
「怎么样?」佑宁眉头拧得理直气壮,眼睫却不自觉心虚地低垂。
「喜欢上他了?」向来直来直往的杜芸青问。
佑宁脸色倏白。「别瞎说了,这怎么可能?」她回避她的视线,径自转身坐上床沿,轻柔地折起床上华服,放至一旁的梳妆台上。
她猜对了。杜芸青心一沉。
仔细想想,佑宁也二十了,青春年华尽奉献在她这个不成材的主子身上。当然,她待她极好,有什么好吃的,她们一块儿吃,有什么好用的,她们一块儿用,学什么东西一块儿学,闯了祸也一块儿受罚。对她而言,佑宁就像个大姐姐,她什么都可以相让,什么都可以分享。
但夫君是她一个人的,即使是未曾见过面、一点感情也谈不上,甚至可能长得很丑的夫君。
没关系,佑宁也该嫁人了,等她成亲后,定要为她寻门好亲事,不致亏待她。
心念这么一转,杜芸青登时恢复好心情。「是你自己说他是个轻易让人爱上的男人嘛,如果你都没有爱上他,又怎么能这么说?可见你根本就是随口说说,想让我放心的嘛!」她跳到佑宁身前,噘起双唇,一脸不满。
佑宁抬头,心里有说不出的辛酸。
小姐明明看出来了,却给她台阶下,这是小姐的心意,但也意谓著从这一刻起,她们不再是向来有话直说的好姐妹了。
「那么,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放心,穿上这霞帔还是不自在!」佑宁微嗔她一眼。
「对,成个亲真麻烦,教人浑身都不自在,尤其是坐在轿子里头,轿子颠颠簸簸,自己却一动也不能动地,简直教人难过得想死。」杜芸青一脸不耐烦,大剌剌地躺上床,双手一挥,差点把凤冠上一串珠玉给打落下来。
「再忍一下吧!刘媒婆说再过个两天就到了。」全世界大概只有她家小姐将如此贵重的凤冠当破铜烂铁般对待了。佑宁心疼地捧起沉重的凤冠,顺道捡起掉落床边的喜帕,将它们和霞帔放在一起。
杜芸青翻身俯卧,双手支颚,看著检查凤冠的佑宁,突然灵光一闪。「你戴戴看。」
「什么?」佑宁转头,一脸困惑。
「那凤冠啊!我嫌重,你总是不以为然,你戴戴看就知道了嘛!」她怂恿著。
「这怎么行,这是新娘才可以戴的。」
杜芸青跳下床。「你戴,你戴戴看嘛!」她硬将佑宁拉坐上椅子,拿起凤冠就欲往她头上戴。
佑宁想挣扎,又怕两人拉扯反而弄坏了精致的凤冠,就这么一迟疑,闪耀著金银光辉的沉重凤冠已压在顶上。
「还有这身霞帔。」
望著镜子微闪了神的佑宁一回神,就惊慌地嚷著:「小姐,你这是在干什么?别再胡闹了……」
「嘿!别躲、别扯,小心弄坏了这件衣裳,这可是你辛苦好几个月的心血。」
杜芸青硬是铁了心,而怕衣服有丝毫折损的佑宁则青了脸,一动也不动地任她将霞帔套在她身上。
「果然,我们俩的身材相似,你来穿,一样合身。」杜芸青退后两步,环胸打量后,一脸满意。
「凤冠很沉重,这身霞帔很不自在,现在我知道了。」佑宁没好气地将身上的行头一一卸下,归回原位。
「既然知道了,你明天就这样子上花轿吧!」杜芸青灿笑如花。
闻言,佑宁缓缓转身。「你说什么?」她双眸危险地眯起。
「佑宁,」杜芸青换上一脸无辜可怜。「你瞧,我坐了几天的轿子,每天不见天日,晃得极不舒服,你就替人家坐一天轿子嘛!」
「不可能。」佑宁断然拒绝。闷在花轿里确实令人同情!但这可不是缝嫁衣,还可以代替的。
「别拒绝得这么彻底嘛!佑宁,听说这儿的风光大异于京城,我也想沿路看个一两眼嘛!」
「等你拜了堂、成了亲,多得是时间看这草原风光。」
「可我就是想现在看嘛!」
「总之不可能的,我替你上花轿,谁来替我伺候在花轿旁?」佑宁试图同小姐讲理。以前在府里,她是人人捧在手心上的千金小姐,可以为所欲为,但情势已经不同,她也该有所觉悟。
「我啊!」杜芸青食指指向自己的鼻头,说得理所当然。
「别瞎说了,媒婆和其他的人也许没有瞧过你,但他们全瞧过我了,你怎么可能……」佑宁顿住,因为她的小姐根本就没在听,她由怀中拉出一条丝巾,蒙住口鼻,只留湛亮的灵眸朝她猛眨眼。
「刘媒婆,我昨晚招了风寒,为了你自个儿的身体著想,你还是离我远一点,也别找我说话了,咳咳!」杜芸青压低嗓音粗声道。
「小姐,没有人会在这么大热天里招风寒的。」佑宁简直哭笑不得。
「不管,我就是要招风寒。」杜芸青嘴一噘、脚一蹬,重新坐回小圆桌前。
向来对小姐任性决定的事没辙,佑宁苦笑,只能在心里祈求明天别出什么岔子才是。
日升东方,即使已远离人群聚集之处,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浩浩荡荡的娶亲队伍依旧一路鼓乐喧哗。
「你好吗?」以丝巾几乎把整张脸盖住的杜芸青微掀轿帘,边走边探向轿子里头问。
「你想我好得了吗?」佑宁瞪她一眼。
「现在知道我有多难受了吧!你把凤冠和霞帔脱下来可能会好一点。」杜芸青开心地提议。
「我不好是因为必须时时刻刻担心你害我们变成的处境。」佑宁再瞪她一眼。
「早要你别担心了,你瞧,咱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也没见谁起疑心。」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噢!老天,我真不该接受小姐的无理取闹。」佑宁懊恼地低喃。
自从小姐扶著她上轿后,她无时无刻不懊恼,无时无刻不在心里祷告,千万别让旁人把小姐的诡计给识破,急得头发几乎发白。
「别说这个了,听我说,沿途有好多见都没见过的鸟儿,好漂亮,只可惜咱们太吵,把它们都吓跑了,还有一些叫都叫不出名字的花儿,我从来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多种奇奇怪怪的花……」
喧哗翻天的鼓乐声像被硬生生地截断,杜芸青顿住兴高采烈欲说的话,一回头,霎时双眸大睁,脸色发青。
由山丘两旁步出六名彪形大汉,个个披头散发,手持弯刀,锐利的刀锋在艳阳下闪著刺目的光芒。
「蛮人来啦……」
「抢劫啊……」
「杀人啦……」
「保护新娘……」
瞬间尖叫声四起,护轿的十二位镖师手持兵器和六名蛮人纠打在一起,乐师和媒婆边尖叫边哆嗦著寻找安全的地方躲藏。
听见第一声刀剑交击声,佑宁马上知道出大事了,一只脚冲动地跨出花轿后,察觉不妥,再将手中的喜帕盖上,虽然喜帕碍事,但她若露了脸,小姐也别做人了。
「小姐。」就著微掀的喜帕,佑宁扯了扯愣著动也不动的杜芸青。
「死了……」杜芸青双眸无神地低喃。
佑宁冒险再掀开些喜帕,地上躺著两具尸体,是镖师,现在只剩十位镖师,以十对六,虽是以多对少,但对方凶猛,情况显然对己方极端不利,她的心沉至谷底。
原以为战乱已平,故并未派大匹人马护送,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小姐,我知道你没有骑过马。」她力持镇定地道。
杜芸青转向她,由骇人的残杀景象回神后的双眸蓄满泪水。
「可是你要相信我,骑马很简单。」佑宁扯下喜帕,来到一辆装满了布匹的车前,抖著手接近不断试图朝她喷气的高大骏马。
「你要我骑这匹马……」
「对,循著原路,回到之前的小镇求助。」
快点,快点,佑宁压抑下对这个庞然大物的恐惧,紧咬著下唇使命地拉扯绳套,心急著想争取时间,好让小姐多逃点路。
「你也要跟我一块去。」杜芸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跑向另一匹马。
「别忙了,我不会骑马。」
「你说过,骑马很简单的。」
好不容易,两匹马的绳套都被解开,不安地昂首喷气抬蹄,在原地蠢蠢欲动。
杜芸青手脚伶俐地攀爬上马车,借著一箱箱的布匹踝脚,顺利地上了马背后,害怕地紧抱住马儿粗壮的脖子。
「佑宁,快上马啊!你还在磨蹭什么?」
「我……我……」马儿低首朝她喷气,马鼻摩挲著她的脸颊,佑宁脸色惨白。
「求求你,现在不是怕马儿的时候。」杜芸青急得大叫,身下的马儿因突来的惊吓而小步起跑。「喂!停,停下来,我还没有要走……」身下的跑动令她既惊又骇,她怕得夹紧双腿,抱紧马脖子,希望他能停下来,它却开始拔足狂奔。
「喂!停下来,停下来,佑宁还没跟上来呢!你跑这么快她怎么跟得上,你这畜牲,本小姐命令你立刻给我停下来,停下来……」
泪珠随风肆飞,杜芸青心慌地回头望,马车上飘缀著一抹红,那表示佑率很快就会跟上来了,她不会死。
杜芸青微微放了心,然后她看见厮杀的后方扬起烟尘。马儿绕了个弯,青翠的山坡很快遮掩住她的视线,最后一幕,她欣慰地瞧见佑宁上了马。
转过酸疼至极的颈项,她伏在马儿粗糙的鬃毛里。「好马儿,慢一点儿,慢一点儿,让佑宁和她的马儿跟得上我们,好吗?」
马儿理都不理她,杜芸青不时边哄边回头看,好半晌后,也许是马儿终于愿意听她的,也许是马儿跑累了,它慢下步伐,悠哉地边走边嗅闻著路边的野草野花。
始终盼不著佑宁的身影令她眉头深锁,直到见著前方来了两个男人骑著两匹马。
「救命啊!两位大叔救命啊!」杜芸青雀跃地挥舞著双手,一个不稳,由马背上滑了下来,痛得龇牙咧嘴。
两个男人加快速度,转眼来到她身旁。
「小泵娘,你可好?」一个男人下马,蹲在她身旁,一脸关心地询问。
「我很好,不好的是我的同伴们,两位大叔,我们在前方遇见蛮人攻击,已经死了两个人了……」「只有你一个逃了出来?」男人扬眉问。
「是啊!请你们帮帮我们,人生地不熟的,我不知道哪里找得到人帮忙,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杜芸青急急忙忙地说著。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你快跟咱们走吧!」男人伸出手,欲扶她起身。
「不行,我不能跟你们走。」杜芸青猛摇头。她这一走,佑宁岂不是找不著她了。
两个男人眯眼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请两位大叔帮帮忙找救兵,我就在这儿等著带路,事后一定重重酬谢……」
一条手绢倏地压上杜芸青口鼻,截断了她的话,她双瞳惊骇地圆瞪,下一刻,已失去了意识。
另一边,李景浩带来追捕越狱逃犯的军队对付六名大汉的同时,他策马来到方才由马儿身上跌落的新娘身前,一个动作利落地下马,将新娘轻轻地抱起。
凤冠早已落在地上不成冠形,新娘额侧有个严重的伤口,想是跌落马儿时不意撞上马车的结果,教人怵目惊心的血流至艳红的嫁裳混为一体,教人因看不清到底流了多少血而心慌。
「将军。」随侍一侧的侍从轻唤。
李景浩将新娘轻柔地交给侍从,上马后,再由侍从手中接过。
然后,他双腿一夹,马儿如风驰电掣般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