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的午后,一场躲避球赛正在樊诊所前的庭院空地上如火如茶地进行,孩子们分成两派人马,彼此叫阵,将现场气氛炒得比热力四射的艳阳还要火热百倍。
少野是整场比赛惟一的观众,却显得不怎么专心。
一身T恤、牛仔裤轻便打扮的他倚著廊柱而坐,膝上放了本诗集,读累了,便抬头看看因运动而红了双颊的抬露,两人视线不时有默契地相交,各自发出会心一笑。
「打不到、打不到!」石头对著掷球的拾露大做鬼脸,身子一侧,轻轻松松又避过她的攻击。
宁宁接稳了球,高高地举起。「臭石头,你少在那里得意忘形,当心乐极生悲!」
随著话语一落,她手上的球以凌厉高速直射目标物。
「抗议!不公平啦,那里明明还有一个躲在角落的胆小表,你们怎么专攻我一个?」为求保命,石头不得不出卖队友,遥指蹲踞一角,因为太无聊而猛打呵欠的阿况。
「喂、喂!你自己人缘不好,干嘛牵拖到我身上?」眼看众人眼光聚焦到自己身上,阿况心知情况不妙,赶紧起身另觅他处。
不料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眼明手快的拾露早已偷偷将球对准阿况,直射向他。
「万岁!」同队的小四看敌兵只剩一人,不禁举手高呼。
「喵喵,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干嘛这么用力丢我?对我有什么不满你早说嘛,何必诉诸暴力!」阿况揉揉被球狠K中的伤处,认命的向场外移动,嘴里兀自咕哝抱怨著。
「对不起啦,球场上认队不认人!」拾露摊了摊手,笑嘻嘻地吐了吐舌。
就在此时,一辆未鸣声的警车大咧咧地驶人庭院内,两位身穿制服的警员分别下了车。
众人都被这个突发状况吓了一跳,少野最先反应过来,将诗集随意一扔,级了双凉鞋,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拾露身旁。
「爸,你来干嘛?」石头一看见父亲,赶紧凑上前问道。
「这里没你的事,小孩子到旁边玩去!」冯爸大著嗓子挥手赶人。
另一名年轻警员的眼光梭巡过在场所有人后,最后将焦点落在拾露身上,很客气地问道:「请问你就是闽拾露小姐吗?」
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点头承认,「我就是。」
「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警局。」年轻警员移步向前。
孩子们面面相觑地你看我、我看你,七嘴八舌地喧嚷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搞什么啊!」
「警察叔叔,你是不是弄错人了?」
不多话的栩栩干脆以行动代替言语,挺身挡在拾露跟前。
「等一等,」少野制止住年轻警员进一步的行动,转向冯爸。「冯爸,这到底怎么回事?」
冯爸无奈地搔了搔头。「是这样啦,你前几天不是请我帮忙查这小女生的爸爸吗?结果一查才发现她爸爸上个月被发现陈尸在家里,所以有必要通知她本人一声,还要请她回警局协助调——」「喵喵!」少野一见拾露的脸色倏地褪为惨白,连忙撑扶住她。「你没事吧?」
「爸爸死了……」她恍惚地喃喃低语,一抬头,对上他关切的眼神。「怎么会……我只伤了他的手,他怎么会死?不会的……」「喵喵,你先冷静下来。」少野试著安抚她的情绪。
冷静?为什么要冷静?拾露的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闪过无数片段画面。父亲狰狞的嘴脸、狂乱的眼神,还有他手背上泪泪流出的鲜血……小露,不要离开爸爸,快回来啊!她仿佛还可以听见爸爸的呼唤哀求清晰的在耳边回荡,警察却说他死了,怎么可能?
她摇了摇头,松开少野的手,连连退了好几步。
少野愣在原地,看著她在无形间拉开两人的距离。她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不说话?他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
「闵小姐,很抱歉,你还是必须跟我们走一趟警局。」年轻警员一丝不苟地重复他的要求。
拾露深吸一口气,把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硬生生地退回。不能哭,也绝不能把少野牵扯进来,她不想连累他,不要他也陷入这一团混乱。「我知道了,我跟你们走。」
在孩子们的惊讶叫嚷声中,少野定定地望著拾露,没有再多说什么,心中却早已有了盘算。
拾露面无表情的坐上车,咬著牙,压抑下回头看他的冲动,直到车行渐远,泪水才滴落在紧紧捏握的手背上,鲜明如同一道伤痕。
***
「验尸报告已经出来了,证实死因是心脏病发。他手上的确有被叉子刺伤过的痕迹,不过伤口大小和流血程度都不足以致死。」年轻警员翻动手上的档案。「也就是说,他的死和闵小姐没有直接关系,签完这些表格,闵小姐就可以离开了。」
听完他的简述,少野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樊医生,这下子你总算可以放心了吧。」一旁的冯爸笑呵呵地拍拍他的肩。
「来,我带你去见她。」
两人并肩往拘留室走去。
「樊医生,不是我爱管闲事,你真的要好好劝劝闵小姐,她从进来以后就一直坐在同一个地方,不吃东西也不说话,像她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女生,身体可是会吃不消的。」冯爸絮絮叨叨地说。
「我知道了。谢谢你,冯爸。」
「不要这么说啦,你平常那么照顾我们家石头,这点小事不算什么的。」他笑著挥了挥手。「我到外头泡茶,有事喊我一声就行了。」
少野的手在门把上停了几秒钟,深吸一口气后才推门而人。
密闭的拘留室里只留了一盏小夜灯,昏昏暗暗的,他环视一圈,在床沿的角落找到拾露。
一天一夜的等待煎熬所累积的紧绷情绪直到这一刻才松开,见她安然无恙的在眼前,少野的心才算真正平缓下来。
「喵喵。」他心疼的发现不过短短一天,她就憔悴了许多,失去血色的脸苍白如纸,就连一向灿灿的玄黑眼瞳,也不见平日的光彩灵动。
他必须百般克制才能压抑住拥她人怀的强烈渴望。
拾露闻声抬头,怔忡之间,少野的面容在眼前由模糊到鲜明。
只见他长发凌乱、胡碴点点,眼窝下的阴影像是一夜辗转难眠遗留的痕迹,在在显示出他有多么在意忧虑。不要啊,这不是她想见到的,她不愿拖累他,更不愿成为他的沉重负担啊!
「是我,我来带你回家了。」少野伸出厚实的掌心,轻轻地摩挲著她的冰冷面颊。「已经没事了。」
心中眷恋著他手心的温暖,理智却告诉她该退到天涯海角。拾露别过头,避开他的踫触。
「少野,你走吧,不要再插手管我的事了,我只会给你慧来一堆麻烦。你快走吧。」
「不许你这么说!」他蹙起眉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强硬。「只要是你的事,不管再棘手、再麻烦,我都管定了。你听见了吗?我非管不可!」
「难道你还不懂吗?」拾露流下眼泪,大声吼道。
天哪!她好希望时光倒流,让所有一切重来,那么她宁愿被关在那个小房间里直到老死,也绝不逃跑,这样一来,爸爸就不会死,她也不会遇上少野,更不会因为爱上他而苦恼不已。
「是我害死爸爸的!是我甩开他的手,看也不看他一眼,我明明听见他在喊我,却没有停下来,我只是不停、不停的跑,如果我回头……咱果当时我回头的话,也许他就不会死,可是我没有,我没有回头!一切都是我害的,我是个不样的人,只会带给你不幸,你快走,走得愈远愈好!」明明知道已经无法挽回,她还是陷入强烈的自我苛责情绪中。
看著她这副模样,少野再也忍不住了,他张开双臂,将她瘦弱的身躯圈进臂弯中。「我不走,就算你赶我一千遍、一万遍,我也不走。别再折磨自己了,这不是你的错,生死有命,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谁也没办法阻止或改变,你不该把错全揽到自己身上。」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能为她分担忧伤、解除痛苦。
她应该挣扎、应该躲开,偏偏又舍不下他的温柔拥抱。拾露难过地道;「我……我从来不知道他有心脏病,我以为只要逃走,就能够从噩梦里醒过来。你知道吗?
他不是一直这么坏的,他也曾经是个好爸爸,虽然他的话一向不多,但是我知道他疼我,也很爱我。可是妈妈离开以后,一切都变了,他每天喝酒,脾气变得很暴躁,我知道他是怕我也像妈妈一样丢下他逃走,所以才会把我关起来,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要打我,他动不动就对我拳打脚踢,我一叫,他就用胶带封住我的嘴,好可怕!
他的眼神……看起来就像野兽一样,天哪!」
她睁大了眼,双手用力抓紧他的前襟。「我希望他死掉,也许我潜意识里真的这么想,我是不是很坏?是不是?」
「不,你不是!」少野捧著她的脸,坚定地回答,「听好了,没有人有权利责怪你,因为你没有错,错的是你的父母,就算他们生你、养你,也不能那样残忍的对待你,错不在你!」
「错不在我?」恍恍惚惚地,拾露的问句虚弱又迟疑。真的不是她的错吗?一切的变故悲剧,难道不是肇因于地吗?
「对,错不在你。就算没有你,同样的事还是会重演一遍,你的母亲选择一走了之来逃避,你的父亲用酗酒。责打你来发泄,是他们缺乏责任感和勇气担当,你没有义务一肩扛下他们酿下的错误,更和什么不祥、不幸扯不上关系,如果你真是个会给人带来不幸的人,那么你告诉我,」在她的柔细发丝上印下一吻后,少野低语地问道:「为什么当你在我身边时,我就有一种幸福满足的感觉,觉得生命从此圆满了呢?」
拾露哽咽相对。
在泪光迷蒙之中,她紧紧地回拥,知道这一生已注定无法放弃他。
***
在少野的陪同协助下,拾露振作起精神为父亲打理身后事,经过一番慎重考虑后,她选择将父亲的遗体火化。
由于昔日亲戚多半因金钱借贷关系对拾露和她父亲避而远之,在无人可通知的情况下,葬礼只以最简单的方式举行。
由寺庙返回诊所的路上,拾露望著车窗外,始终不发一语。
「喵喵,我们到家了,下车吧。」停好车,见她仍呆坐在位子上,少野为她开了车门。
拾露将眼神转向他,忽然开口,「好奇怪,我现在什么也感觉不到,伤心、解脱,或者高兴,都没有。这里,」她抬头,一脸迷惘,小手指著自己的心口。「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感觉不到。」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他弯下腰,将她打横抱起。「小心头。你累了,需要充分的睡眠,除此之外,不准你多想。」
少野抱著拾露下了车后,行过诊所的回廊。
「少野……」
「嗯?」
「谢谢你。」她眉间淡淡的忧愁仍未散荆「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你为葬礼代垫的钱,我会尽快想——」「嘘……」将她安置在床上,少野以食指按上她的唇,又滑过她的粉色面颊,抚平她纠结的眉心。「我刚刚说了什么?不准多想!有事统统等到明天再说。快睡吧,我会一直看著你,直到你睡著为止。」
于是拾露乖乖地闭上眼,不再与他争辩。
少野笑了,为她拉高棉被,傍著床沿随意而坐。
「少野……」才小憩一下,拾露又唤他,欲言又止的。
「怎么啦?睡不著?」
她摇摇头,睁开眼定定地注视著他。「吻我。」
周遭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滞住了。
少野一脸愕然,心儿毫无预警地怦然狂跳。「你说什么?」天哪!他忽然觉得自己活像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她的双颊微微泛红,了道:「你明明听见了。」
他是听见了,而且还听得一清二楚,只不过她。的大胆要求太匪夷所思,令他怀疑自己所听到的。脑筋一转,少野揣测出她的言外之意。「喵喵,我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来报答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广拾露打断他的话语。「我只是……害怕」「害怕?」他不解。「怕什么呢?」
「怕……生命的脆弱无常,怕时间流逝得太快,很多话还来不及说,怕你不知道……」她顿了一下,伸出手,让两人的十指紧密地交握。「我爱你。」
少野屏住呼吸,前额只住她的。「傻喵喵,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叹口气,他的呢喃耳语让她忍不住脸红心跳,凝视的双眼如同黑夜星辰般闪烁著照照光芒。「只是你不懂吗?我绝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吻就满足罢手,你这是在引火燎原,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抬露固执地重申,坚定的眼神显示她百分之百的决心。「我不后悔。只要是你,我就不会后悔。」
再叹口气,少野的唇际勾起一抹浅笑。「傻喵喵。」他又说,语气饱含无限的骄宠与爱怜。
倾,没有迟疑,以一颗最虔诚的心,他情切地吻上想望已久的柔软红唇。
***
「少野,你在吗?」晚秋踏上前廊,拨拨门上的体诊牌子,一面脱下套装外套,并将衣服挂上玄关的衣架。「难不成还在睡?都几点了。」她嘀咕著,径自走向主卧室。
主卧室的拉门半敞,她瞄见隆起的被褥,摇摇头一笑,蹑手蹑脚的走近,出其不意地掀起棉被。「懒惰鬼,该起床罗,都什么时——」晚秋看清楚躺在床上的人儿时,倏地住了嘴,脚步连连退了两大步,手不自觉地捂住唇。
她望著被窝中依旧安然熟睡的人儿,脸色更加惨白。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睡在少野的床上?为什么?
她惊喘一声,反身奔出房外,脚步跟跄地冲至回廊,不意和迎面走来、手上提了烧饼油条的少野撞了个满怀。
少野稳住脚步,顺手扶住她。「晚秋?!慢点。慢点,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匆匆忙忙的?」
垂首的她并不答话,缓缓地抬起了头,脸上是悲怒交集的复杂神色。
少野没有忽略她的异样表情,往后微退一步。「怎么不说话?」
「你不愧是樊叔的儿子,只要是女人就来者不拒!」盛怒之下,连一向优雅的晚秋也口不择言。
「这话什么意思?」少野朗眉微蹙,语气还是不愠不火。「你要定我罪之前,总得告诉我原因吧。」他虽然不知晚秋的怒气从何而来,却也很快猜出多半是为了抬露。
「你做过的事,你自己心里明白,难不成还要我替你四处宣传?」她别开脸不看他。
「这是我的私生活,与你无关。」他不想惊醒好梦正甜的拾露,更无意多做解释。
「与我……无关?」晚秋瞪视著他,双目灼灼,说话声忍不住微微地颤抖。他居然轻描淡写的一句「与你无关」就想打发掉她,难道她值不上一个解释、一句挽留吗?
此时此刻,她才猛然醒悟原来这些年她所付出的努力全是白费,在他心中她甚至比不上一个路边捡回来的小女生。
听出她话中的苦涩,少野只是沉默。向来他把对她的感觉表达得很清楚,如果她不能学著调适接受,那么他也无话可说。
嫉妒蒙蔽了理智,一咬牙,晚秋发泄似地口出恶言,「你所谓的私生活就是玩弄未成年少女吗?少野,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竟会做出这种诱骗小女孩上床的龌龊事!」
少野脸色一凛,紧捐的唇流露出几分不悦。「够了,我不喜欢你用这种口气说话,你向来不是尖酸刻薄的人。」他的脚跟一转,面向大门,虽没点明,动作却大有送客之意。
晚秋闭上眼,强忍著不让泪水流下,再睁开眼,已恢复一贯的冷静自制。「我来是要提醒你一声,二十七号是樊叔的六十大寿,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不甘心,她真的好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怎么样?何必继续留在这儿自取其辱呢?晚秋随即拎起挂在玄关衣架上的外套,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去。
「少野。」躲在角落好久的拾露终于敢现身唤他。
松开微蹙的眉,少野转身走近她,笑意重回脸上。「吵醒你了?」
「没有。」她摇头,张手环住他的腰,侧脸紧贴在他的胸前。「她的样子看起来……好伤心。」
「那不是你该操心的。」她的小脑袋瓜里已经充塞了太多心烦的事,他可不想徒增她的困扰。弯,竟著她的如花唇瓣,少野放任自己轻啄流连,百般眷恋。
「你惟一该操心的,是我。」一记深吻后,他果然成功地转移她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