柄虽有界,信仰无界。岆山恰是位于楼兰与焉耆的边境,因而来妙荼寺里上香拜神的除了楼兰本地人,也时常会见到棕发广额的焉耆人,彼此间微笑示意。两国民风迥异,虽然语言不通,却也能相处得融洽。
萱见便带著珑染跟随焉耆人的车队入境,但焉耆国的气候不比楼兰,放眼皆是大漠黄沙,鲜少能见绿意,一过境便需改骑骆驼。
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前方依稀传来众人的喧阗声,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四周的景致截然改变,葱茏绿洲取代了荒无人烟的沙漠,到处是圆顶白墙的房舍,有的又似姜汁的黄,两两离得近了,天窗对过便是邻家的游廊。反差太大竟给人一种海市蜃楼的错觉。
珑染正自惊奇,便闻萱见的声音:「下来吧。」他已在骆驼下面朝她伸手。
珑染犹疑了片刻,对他笑笑,而后虚虚将两根手指搭在他腕上,一脚踩著驼镫就要著地,不妨那骆驼猛然一抖,她猝不及防,直觉抓紧了萱见的手。待回过神时,整个人已落进他怀里。这一去一来,避嫌未成,反倒像是她主动投怀送抱了。
珑染登时红了脸,忙抽开身道:「谢……谢谢。」
萱见不语,眉间却漫过几分轻清的笑意。
「四哥!」不期然一道女子声音介入进来,清脆如大珠小珠,「总算是你!大家都到齐了!」
珑染一回身便看见一个眉眼明倩的红衣女子踏笑而来,琉珠缠发,长裙半裁,露出轻盈的腰肢。虽是焉耆人的打扮,那模样却颇有几分中原女子的灵秀。珑染认得她的声音——她就是萱见府上的那位年轻小姐!
「我道为何你这么慢,原是带了客人回来呀。」红衣女子原本是用焉耆语,却在对著珑染说话时换成楼兰语言,笑吟吟问道:「阿姐是从中原来的那个吧?」
难道萱见在她面前提过自己,却未说明自己是太子妃?珑染心生疑窦,一面轻轻点头:「我是从中原来的。」
对方似有短暂的吃惊:「听你的口音,我差点以为你是土生土长的楼兰人。」又问,「阿姐来这里几年了?」
珑染抿唇,脸色有些发白:「有三年多了。」
红衣女子张口还要追问,却被萱见出声阻止:「何来这么多的絮叨?」转而朝珑染展开笑容道,「妹聒噪,你只管将她的话当耳旁风。」那神容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
珑染终于明白为何他人前冷若寒潭,人后却笑如春山——原来他只有对著自己的亲人才会露出那样温和的神情。
她先前当他是天生的性冷,如今看来他也只是戴著面具,不轻易相信外人罢了。这吐丝作茧的无奈,与她自己又何其相似……
等到萱见将她领至焉耆国的中央圣池——举国欢庆淼焱节的地方,珑染仍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拔不出来。
「在焉耆国,‘淼’和‘焱’分别是掌管水火的神灵,水神与火神既敌亦友。水火不容,则天降灾难;水火相容,则福寿双至。因而在这一天,族人白日祭水神,夜晚祭火神,意为祈福。」萱见在一旁解释起淼焱节的由来。
「萱见,我听闻焉耆的治国方式介于中原和匈奴之间,讲究礼法并重。但如今的楼兰王室却更相信武力能征服一切。」珑染望著那些笑容宽厚、和睦一气的民众,若有所思道,「智者如你,之所以会来楼兰,也是为了焉耆国的利益著想吧……」她逐渐想通了一切,「所以你反对金鸢太子登基,是因为觉得他太过暴戾,不能以德服众么?」
萱见神色微冷,并不否认:「七年前珈临关一战,金鸢率兵攻城,杀死上千名无辜百姓。」
「珈临关原本就是楼兰的领土,太子殿下只是收复失地而已。」珑染不以为然,却连辩解的声音都是轻小的。「他虽绝情了些,但在治国之略上却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我不想与你争论这些。」萱见不禁皱起了眉。太子太子!她连离开都放不下那个人么?
「我也不想。」珑染苦笑,「但它确实存在。」所以每当她在他的眼神里深陷一分,便不得不提醒自己不能忘记最初的立场。
「珑染,祭神仪式开始了。」
珑染因这一声意味消停的轻唤而抬头,迎面便撢来几颗水珠。她略一怔忡,那蒙著白纱的美丽少女正拿著枝条朝她笑靥如花,说著她听不懂的焉耆语。
她茫然地看向萱见,他眼里有笑,向她作了双手合十的姿势。
珑染心领神会,也学著他双手合十,诚心地垂头祈祷。
她说:愿世间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爱。
萱见清楚听见这一句,侧过脸看她,只见她迎风微颤的睫,脸上还有水珠的痕纹。她闭著眼楮,十指合并成敬仰的姿态,「愿世间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爱」——每一字都虔诚无比。
待珑染睁开眼时,祭神仪式已经结束,四周的民众开始歌舞狂欢。女子脱掉累赘的首饰,男子将裤管挽到膝盖处,人人拿著盆皿到圣池里舀了水,而后大笑著泼到对方身上——
「哗啦——」水花四溅。
珑染眼里闪过一丝惊惶,下意识地靠近了萱见:「先避开他们,好不好?」
萱见当她是不习惯这样的欢闹,因笑道:「你自制力极佳,偶尔放纵一回,也未尝不可。」
「我……」珑染正欲开口,不防身后一盆水泼了过来,将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原本薄薄一层外衫贴在肌肤上,连里衣也清晰可见。
「啊——」珑染尖叫出声,脸色煞白如纸。
泼水的人不知何故,正要上前询问,却见珑染拼命后退:「别……别过来……」她双臂抱住肩膀不住地颤抖,恐惧之至,「抱歉……请你不要过来……」
萱见目光骤紧,惊痛地瞪著她双肩上突兀的疤痕,究竟是谁——竟将那两截手臂,甚至不是用线——而是用粗糙的稻草随意缝接在她的肩膀上,久经岁月留下参差的纹路,骇生生的像是吃人的蜈蚣,缠住她手臂。
「发生什么事了?」
许多陌生的面孔纷纷朝她逼近,变成虚绰的影子,仿佛嘴角还挂著阴阴的,不怀好意的笑容……「不要靠近我……」珑染痛苦地闭上眼楮,却抹不去脑海里鲜血淋漓的画面,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她被斩去双臂,丢在荒野里奄奄一息时,是主上将她拎到一群嬉闹的孩子面前,然后当著她的面扯下另一个女孩的双臂,接在她的肩膀上……
不会忘记主上玩味的眼神,像是观看一场极其有趣的死亡游戏。
不会忘记那个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叫,那样的痛她承受过一次,便是用尽余生也无法量度。
那一场不由分说的罪难,让她的人生从此颠覆……
天劫难逃,她知道,所以她从未怨过任何人,一任自己蜷伏在晦黯血腥的记忆里……突然间身子一斜,有人拉了她一把——她心里也跟著一个倾斜,那道怯懦不安的影子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获——
「珑染,是我。」
萱见将衣裳披在她的肩膀上,声音低哑,却不容置喙的,「跟我回去。」
西域的白日很长,因而黄昏来得格外迟缓。
萱见在游廊外踟蹰了一阵,正打算进屋时,妹恰从里面出来,朝他扮了个鬼脸。
萱见心领神会,径自掀了帘帐进去,伊人正端著茶盅坐在窗前,右手一下一下刮著茶盖,滗去浮起的茶叶子,却未曾想起要喝。她如今已换了一身簇新蓝的软缎上裳,底下是白绫细褶长裙,略略显得宽大了,腰间用流苏系著如意结。浓黑长发一齐梳到脑后绾了个髻,露出尖尖的杏子脸,唇色因太过苍白而搽了点燕脂,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
「可好些了?」萱见走到她身边坐下。
珑染眉头舒展开笑意,掩去几分病态:「我方才同妹学了些焉耆语。」如今发现这妹与他也是一样的性子,对待外人冷冷淡淡,对自家人却是亲昵万分。
「哦?」萱见感兴趣地扬眉。
「萱见,若用焉耆语唤,便是白哉。」珑染慢条斯理道,仿佛那两个字在舌尖绕了一圈才吐出来,「哦哦,原来阁下就是传说中的白哉先生,久仰久仰。」她有心打趣,同他端出江湖人的架势。
萱见见状笑得开怀:「何来的传说?」
「焉耆国原本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小部落,幅员窄陋,物产贫瘠,却在这些年一跃而起,正是因为有白哉先生在。」珑染道出这个事实,言语里不乏敬佩之意,「在焉耆人心中,白哉先生便是活著的神灵。民间皆道:白哉先生若入朝为官,则百姓安居;白哉先生若行军打仗,则百战不殆。不过——」她垂了眼帘,没有说下去。
「不过从前的白哉先生已经死了。」萱见接下她的话,笑容落淡许多。
珑染轻轻掩住嘴:「不是……我是说……」
「这本是事实。你若愿意听,我自会耐心讲完这个故事,尽避它本身并不动听。」萱见淡淡打断了她,「你已见过我其余五位兄妹,想必也猜得出来,我们并非骨肉至亲。」
珑染微微颔首:「方才妹也和我说过,你们兄妹七人是被同一对父母收养的孤儿。」
「既是父母也是良师。他们倾心栽培,因材施教,我们兄妹七人也得以崭露头角,比起同龄人自是高出一等。」萱见依旧寥寥几语带过,又停顿半刻,才沉声道,「我那时年少得志,难免有些心高气傲,认定了的事情,便容不得别人置疑半分。而我大哥……便为我的自负付出了代价。」当年与拘弥国的背水一战,无异于刀尖行步,尽避凭他的谋略最终取得了胜利,却也因此牺牲了大哥的性命……「从那一刻起,便再也没有白哉这个人。一个用兄长的性命来证明自己能耐的人,岂配再称‘先生’?」一番言语里满满都是自嘲。
「萱见!」珑染低喊,不忍再听他说下去。如他这般看重亲情的男子,当初该有多深的悔恨与自责?她想要安慰他几句,却发现自己竟已词穷,「这世间……本没有两全之法……」
「但大多数人总想做到尽善尽美,我不过也是凡夫俗子罢了。」萱见摇头否然,他的语气仍是听不出欢怒悲喜的平淡,只是目光落向窗外很远的地方,「所以我去楼兰,便是为了兑现当初与他的承诺,有生之年决不能让焉耆成为他国的附属。」
珑染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你需要扶植一个具有仁爱之心的帝王。」不不,这一辈皇室血脉里根本没有一个人具备仁爱之心,个个冷酷自私,求功利而疏于道义。他善于识人,又岂会看不出来?因而他真正想要扶植的,或许只是一个无能的帝王——如同现在的楼兰王。
但这一句话珑染只放在心底,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