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昕为罗砚织在郊外张罗了一间小屋,屋子不大,但却有个独立的院落,可以种花种菜。
整整三年,若不是因为朗儿和对沈万三的恨,恐怕罗砚织早已支撑不下去,但每天听到儿子急著喊爹的声音又让她黯然神伤。幸亏年纪小小的隽朗懂事不少,竟渐渐少了疑问,帮著罗砚织浇花挑菜。
「谈昕,我不能再要你的钱。」罗砚织拒绝道,「过些日子我就挑些菜到集市上去卖,此外我还可以接些针线活填补家用,总之我们母子俩能够自食其力。」
「夫人,这些钱您还是拿著吧,是三爷让我给你们的,小少爷也要挑个好的私塾,远水救不了近火啊。」谈昕坚持道。
罗砚织却也是倔脾气,扭过头道:「如果你再这样,我可不欢迎你了。」
谈昕无奈只能作罢,罗砚织这才歉然道:「谈昕,我们母子俩已欠你太多,若不是你,我们早就流落街头,如今能有一瓦遮头我已是感激不尽。」
「其实这些……」谈昕说了一半却打住了口。
「怎么了?」
「没什么,怎么还不见小少爷?我带了糖人给他。」
罗砚织朝里屋走去,「平日这个时候早起了,我去看看。」
不多时谈昕便听到罗砚织的呼叫声赶忙跑进屋,「怎么了?」
「朗儿发烧了。」罗砚织的声音像要哭出来。
「快,我抱他去看大夫。」谈昕一把抱起朗儿。
「可是……」
「夫人,这个时候你还可是些什么?我知道你不想再欠沈家人情,但朗儿毕竟是你的儿子,难道你能眼睁睁看著他难受吗?」
一提到沈家,罗砚织的恨意全然涌了上来,「谈昕,把我儿子放下。」
「夫人……」
「放下!」
谈昕无奈,只能将朗儿交还罗砚织怀里。
「我们母子命薄,自从离开沈家那天起我就对天发誓,从今以后生老病死绝不相干!既然沈万三可以抛妻弃子,我和朗儿的死活自不要他承担。谈昕,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我心意已决。」
谈昕急道:「夫人,你就那么恨爷吗?」
罗砚织闭上眼楮,选择沉默,紧抿的双唇代表著她的坚定。
「唉,罢了!」谈昕叹气道,「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夫人,其实爷并没有变心,他还说一心一意爱著你的,那个青楼姑娘他更是看也没去看过一眼。」
「谈昕你不用哄我,若不是为她,他怎会如此绝情。」
「夫人,爷这么做全是为了保护你和小少爷啊。」如果他再不将事实说出来,恐怕爷还没死,夫人就要被自己折磨死了。
「到底怎么回事?」罗砚织也急了起来。
「皇上招爷入宫,以高道鸾的下场来暗示他,爷料到总有一日也会遭到抄家甚至灭门的下场,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把你和小少爷赶出沈家,来保你们周全。这三年来,爷也没有比你们好到哪里去,他只能偷偷地躲在墙外看看你们,唯恐被你们发现。我带来的银两和食物都是爷吩咐的,其实他心里没有一刻是放得下你们的啊!」
罗砚织呆在当场,「我错怪他了?他怎么可以那么傻?」
「别再说了,现在你可以跟我走了吧。」谈昕抢过朗儿就朝外跑去。
看过大夫后,罗砚织让谈昕去配药照顾好朗儿,自己则跑到了沈宅,她边哭边跑,路上的人无不当她是个疯妇,但她全不在乎,只是一个劲儿地敲著大门。
「开门,开门,沈万三你给我开门!」
前来应门的是个老者,他并不认识罗砚织,「哪里来的疯婆子找我们家老爷。」
罗砚织不顾一切往里面冲,老者先愣了一下继而追著跑来。
「什么事那么吵?」沈万三走上前来,却被一个人撞个满怀。他扶起她,当看到一张日思夜想的脸庞时,有那么一刻他竟说不上话来。
「怎么是你?」他沉下脸,将她推离自己,「我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
「你瘦了。」罗砚织喃喃道。
沈万三皱起了眉,她怎么了?神情痴痴傻傻,难道真的有什么意外?
「要发疯到别处疯去。」他狠起心肠。
「你没有娶那个姑娘。」
「是又怎样?那也不代表我对你还有兴趣。」
罗砚织继续道:「你一直在屋外偷看我和朗儿。」
沈万三一个踉跄,「胡说八道!万伯,把这个人给我哄出去!」
「沈万三,你这个懦夫!你忘了我们曾经说过生死与共的,你忘了答应过我要坦诚相对的,为什么你要骗我!」罗砚织突然抡起拳头敲打在他的胸口,一下又一下。
「三爷?」万伯被眼前的情形吓傻了,「要不要我去唤人来?」这个女人还不是一点点的疯啊。
「你先下去吧。」沈万三吩咐。
「这是你当日给我的休书。」罗砚织从怀里掏出一张早被雨水冲刷得看不清字迹的宣纸,「这三年来我天天要看著它、诅咒你才能入睡,但梦里却总是被你的绝情给哭醒,我恨你,我曾发誓要你不得好死。」罗砚织哭得花容失色,「但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我全错了,错得离谱!沈万三,你这个大骗子,大骗子!」
她将休书撕得粉碎扔在他的脸上,「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沈万三心里一紧,「你知道什么了?」
「谈昕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罗砚织有丝得意。
那个笨蛋!「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是真的不想看到你,不管你如何死缠烂打。」沈万三将她的手指一根根从自己的衣襟上剥离。
「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不许她再进来。」
两个家丁一左一右扣住罗砚织,将她往外拉。她深知,错过今天,她便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他了,再也没有。
「沈万三,我永远都是你的妻子,永远!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我只知道要和你生死与共。你上天我便上天,你入地我便入地,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如果你今天将我赶出沈家的门,我便死在你的门口!」
「你是在威胁我!」沈万三回过身去,只听到大门「砰」的一声合上了。
「老爷,我们已将她赶到门外了。」家丁回复道。
但沈万三的心思却全在门外,他听到罗砚织还在哭叫,接著便是猛烈的撞门声,一声,又一声。沈万三大口喘著气,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拔腿冲到门口,将门打开。罗砚织一个踉跄跌了进来,额上已有两道鲜血在汩汩地流著。
「砚织,你这又是何苦?」沈万三将她抱在怀里,终于泪流满面。
罗砚织伸手模上他的脸,「万三,你老了……」
见罗砚织昏了过去,沈万三大吼道:「快请大夫,快啊!」
家丁们被沈万三一吼都回了神,赶忙冲了出去。
「砚织,砚织,你千万不要有事,千万,千万……」
罗砚织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但她清晰地记得自己闭上眼前的最后一刻是躺在沈万三的怀里的,他的肩膀瘦削了,但体温还如以往一般温暖著她。这场梦她睡了很久,她总以为醒来时看到的是熟悉的景物,是他们的房间,有他们的儿子,最重要的是他的怀抱不要变……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罗砚织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又回到暂居的小屋,难道沈万三当真如此狠心?
「夫人,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海棠?」
在一边伺候她的正是她曾经的贴身婢女海棠。
「娘,你醒了?」朗儿扑上床,抱住罗砚织。
「朗儿,你病好了?」她模模儿子的额头,果然已不再发烫。
「娘,你睡了好久哦,朗儿好怕你不会醒了。」朗儿想到曾经的恐慌,水汪汪的大眼楮竟然迸出了泪。
「傻孩子,娘只是睡了一会儿,怎么是很久呢?」罗砚织用衣袖给儿子拭泪。
海棠端过一边的薄粥,「夫人,您都昏迷了整整十天了,怎不让人担心?」
「十天?」罗砚织见海棠一脸愁容,急忙接过粥,「海棠,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我怎么会从沈府回来的?三爷呢?谈昕呢?」
「夫人……」海棠的泪成串地掉下。
「到底怎么了?」见状罗砚织急忙坐起身。
「三爷,三爷他恐怕已经……」
当!
盛粥的瓷碗跌了个粉碎。
从临濠到辽阳的官道向来鲜有人烟,这日一行众人竟然浩浩荡荡而过,尘土飞扬起来,使得一旁摆茶摊的小二频频咒骂。
「我看我们就在这里歇歇脚吧。」
为首的官兵扬起手,队伍慢慢停了下来,官兵从马上一跃而下,走到队伍的中间,对著一个头发打结的男人道:「沈万三,你还受得住吧?」
男人抬起头,微微笑了一下,在这种情形下还能笑得出的除了沈万三还能有谁?
「俞大人对沈某已经仁至义尽,不仅去除了手上脚上的链条,还容得沈某沿途休息,沈某感激不尽。」
俞典这次奉皇上之命,押送沈万三发配辽阳。先前他与沈万三曾有数面之缘,也好不敬仰这个与众不同的商人,奈何今日他已沦为阶下之囚,他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好了,队伍先在这个茶铺稍作歇息,接下来的路可更不好走了。」
谈昕扶著沈万三朝茶铺走去,俞典这才发现沈万三竟一瘸一拐著。
「你这是怎么了?」
「三爷的两只脚上都落了水疱,疼得连鞋子……」
「谈昕!」沈万三打断他的话。
俞典叹了口气后径自走开。
「三爷,你为什么不让我说?或许可以让俞大人给您备匹马。」
沈万三苦笑道:「谈昕,我们现在是在充军,不是游山玩水。」看著部下一脸不快,他语重心长道,「谈昕,我知道你的心意,在这种时刻下你还肯跟随我我已经感激不尽。」
「三爷,您千万别说这种话,能跟著你是我谈昕的福分。如果只能同甘,不能共苦,那我谈昕枉为人了。」
沈万三重重地拍上他的肩膀,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只是不知道泽宇现在又身在何处,恐怕是我连累了他。」
谈昕从一旁拿了两只馒头,递给沈万三一只,「爷,你先吃点东西吧。彭爷或许趁乱逃了吧,当时情况那么紧急,那么多官兵冲到府里来,知道的是来将财产充公,不知道的还当他们强盗呢。」
沈万三也感慨道:「我也没料到皇上居然那么心急,都城刚建了一半就朝我下手了。」
「爷,你为皇上做了那么多事,他居然随便编排了个罪名便将你发配辽阳,真是、真是……」谈昕用力一拍,一个桌角被拍落,令得一边的官兵高度紧张。
「我该感激他才对,原先我以为他会杀了我。」沈万三自我安慰道。
俞典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事,走到沈万三这一桌,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
「沈万三,这是上路前有人让我交给你的。」
「哦?」他接过信。
「是谁的信?」谈昕问道。
沈万三一目十行,看完后递给了谈昕,谈昕沉不住气,边看边骂。
「这个彭泽宇,枉我们还担心他的安慰,原来这一切都是他使的诡计,是他向朱元璋递的密信,说三爷你家财万贯,对他威胁巨大……这个可恨的彭泽宇,居然还敢来信挑衅!」
「由他去吧,狡兔死,狗肉烹,他的下场也不会比我们好到哪里去。」
「可是、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恨不得立刻回头杀了他!」谈昕气得双眼暴了血丝。
沈万三坦然道:「没有彭泽宇,皇上也会对付我。如今我该高兴才是,至少保住了人头。世人都说依法该杀的是那不法之徒,而不是不祥之民。如今我沈万三的不祥就是富过了头。」
说著他竟大笑了起来,全无被充军的寂寥,笑完后却又叹起气来。
「唯一遗憾的恐怕就是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砚织和朗儿了。」
谈昕知道主子的心思,「爷,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夫人和小少爷一定吉人天相。」
「是,总比跟我受苦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