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也在轩龙降临。
箫瑾独立于风雪之中,一张纸从他手中滑落,轻飘飘地落于雪地之上。这是一张刚从西羌送来的探报。
十五年来,他一直在默默地关心著她,以保卫国家之名,派人打听西羌的动静,其实只是为了知道她的近况,不愿失去她的消息。原以为自己便会这样默默地钟爱她一生,直至终老。但刚刚传来的西羌君主拓跋朔驾崩的消息却彻底地打破了他心底的「平静」。
好友的亡故带给他极大的震撼,而除了震撼,更带来了对云若处境的无比关心:她已经失去了亲人,如今又失去了疼爱她、保护她的丈夫——她一个异族女子,如何在那个永远充满勾心斗角、腥风血雨的国;家生活下去?
想到这里,箫瑾真恨不得飞到云若的身边,带给她安慰。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能重新去给她爱呢?箫瑾的心因这个大胆的想法而狂跳不已。为什么不放弃这一身沉重的枷锁,做一回平民呢?这身份,这责任已。经将他们分隔得太久太久了!如今,箫琦已长大成人,果断英明毫不逊己,何不将这江山托付与他,自己则如平民一般,娶自己爱的人,做自己想的事,与云若做一对神仙伴侣,逍遥一生?
已经等了足足十五年,自己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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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你要禅让?」箫琦的眼中写满了惊讶。
「是。」箫瑾的眼瞳依然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湖。
「为什么?」
箫瑾一笑:「原因,你知道的。箫瑾点点头。
「为了她?」虽然一直清楚箫瑾对上官云若的一往情深,但箫琦仍不敢相信这个一向把江山社稷看得比生命还重的皇兄真的会抛下一切。「皇兄,你不再考虑考虑?」
箫瑾神情忧郁地露出一抹苦笑:「我已经考虑了十五年了。」
「皇兄……」箫琦语塞,因为他知道他将又一次劝说失败,如同十五年中的每一次。身为弟弟的他亲眼目睹了箫瑾十五年的情路徘徊。虽然箫瑾每一日都将自己埋在朝政之中,昼夜不息地批改奏章,事必躬亲地体察民情。但在忙碌过后,他却只剩一颗孤独的心。他常常会以箫寄愁,在月夜里徘徊;或借琴诉心,以至宫中总会传来琴叹悠悠。无论是夜晚还是白天,下意识地,他总会对著一朵流云凝眸。
这十五年间,太后也曾多次「逼婚」,箫瑾总以各种理由拒绝;箫琦也曾多次相劝,甚至还试图以自己在感情上「蝶恋花」般的潇洒「感染」皇兄,但每一次也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反倒是他自己也转向皇兄的立场,帮助他一次又一次地拒婚——包括这次的段凝嫣。
看著箫琦紧锁的双眉,箫瑾知道他的心思,于是问道:「你还记得‘庄周梦蝶’之说吗?」
箫琦点了点头:「庄子一日做梦,在梦中他化为了一只蝴蝶,醒来之后,他便疑惑自己究竟是谁?是蝴蝶?还是庄周?」
「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这个问题。」箫瑾温和地笑著,眼中的湖面上水波微皱。
「皇兄,你是说……」箫琦开始有些明白箫瑾的用意。
「也许荒谬,可是我真的觉得这万丈红尘会让人迷失自我,会把人变成一只蝴蝶。」忆及过去二十多年的帝王之旅,箫瑾不禁感慨万千,「让我给你讲一个当世庄周的故事吧。这个人一梦就是二十年,从他一生下来,命运便已决定了他的一生,让他终身纠缠于这个问题上——自己究竟是庄周,还是蝴蝶?
「儿时的他便生活在‘蛹’中,只是他并未察觉,因为他从小就认为他生活的意义不是为了自己的好恶,那时他所有的努力,无论是学业的进步,还是才能的增长,都只是为了不辜负父亲的希望,都只是想让父亲高兴,虽然他并不知道他的父亲已为他安排了一个怎样无上崇高的地位,一个怎样金碧辉煌的人生。
「于是,在他十六岁那年,他终于肩负起了他父亲留下的那副沉甸甸的担子——蝴蝶终于破茧而出,世上从此庄周已无。但他并不觉得难过,他开始认为从此以后他生活的意义就在于这肩头沉重的担子,就在于这国土上的黎民百姓。他似乎已放下了心头的疑问,理所当然地将自己当成了一只蝴蝶,一只只为天下舞、只为天下生的蝴蝶。
「直到有一天,他遇上了一片云。忘记了彼此的身份,一只蝶和一片云,他们居然相爱了!他很想倾其所有去爱那片云,可是他却做不到。因为他是一只蝶,一只从没为自己活过的蝶,他能拿什么给那片云,给云一生的幸福?于是,上天让他作出选择——他究竟要以哪个身份活下去?庄周?还是蝴蝶?」
「于是他选择了蝴蝶,对吗?」箫琦插言。
箫瑾点点头,眼眸渐湿,他转过身,不愿让箫琦看到自己的痛苦:「他最终看著那片云飘远了,而且一去就是十五载。」
「那只蝴蝶也承受著十五年的痛苦。」箫琦说。
「可他不后悔!」箫瑾转过身来,「只要她幸福,他情愿痛苦一生。」
「皇兄!」看见箫瑾眼中闪烁的点点星光,箫琦早已被他的胸襟深深打动,他上前直面著箫瑾,声音有些激动,「我来为这个故事作个结!十五年后,天地诸神终于为他的无私所感,命运终于又给了他一个选择的机会!这一次,他终于想为自己,想为那片云再活一回了!」
「所以,他选择了庄周。」在箫琦激动的语调下,箫瑾的声音依然沉静,只是眸中的波光已呼之欲出。
「皇兄,记得当我第一次听你说起你和云若的故事,我就对你说,就算天下人都反对,我也还是会支持你去追求你的幸福。」
「谢谢你,箫琦。我竟一下子就把这么大的重任交给了你。」
箫琦笑了笑,戏言:「皇兄,你信不过我?」
「怎么会?在我心里,我一直将你当作我的继位者。本来我还想再支撑几年,因为我知道这个皇位对喜欢自由的你来说不啻是一个枷锁。但……」
「皇兄,」箫琦打断他,「谢谢你的信任,我会让你放心的。」
「谢谢你,箫琦。」兄弟二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而不自觉地,箫瑾的目光又凝注于天边的一抹流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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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穿过茫茫沙漠,箫瑾才懂得诗人叙述之正确。为了赶赴西羌,箫瑾随轩龙使队行了月余,直到今天才到达了西羌都城。越是相见近在眼前,就越是感到思念的迫切。箫瑾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已计划好了一切,他要趁西羌庆贺新皇登基的时机,混进皇宫,将云若接出来。如今的他,只是一个为爱痴狂的普通男子,只知道要不惜一切代价与心爱的女子团聚。他转过身,吩咐随从:「一切按计划行事,我先进宫探察一下,你们在子时时分由西门进入。」原来轩龙的「使队」全是箫瑾原来的贴身侍卫。一个随从上前道:「皇上……」
箫瑾一笑:「怎么还改不了口?现今瑞亲王才是轩龙之主。」
「主人。」那随从别扭地叫了一声,随后说,「您一个人进宫太危险了!」
「西羌朝见只许一国一使入宫。」
「那也不能让您亲自犯险。」
「这是我的私事,本就不该劳烦大家。」让他们也远赴西羌,实在过意不去。
「属下该当为主人赴汤蹈火!」话音未落,随从们都跪了下来,多年的主仆之情,使他们实在不愿失去这样一个好主子、好皇帝。
「如果还当我是主子,就给我起来!」箫瑾喉头哽咽,脸色却甚是严厉。随从们不情愿地站起来,都低头不语。
见此,箫瑾换上了和悦的脸色,「你们怎么这么丧气,谁说今天晚上会有危险?我们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是,主人!」随从们齐声回答。
箫瑾的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忧郁,声音却一如往常的平和:「如果万一有个不测,我会趁隙放一个紫色的焰火,你们看见后就立刻出城,千万别来找我!还有,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回去告诉皇上说我没事。」
「主人!」人人眼中都有泪光闪烁。
「好了,进城!」箫瑾心中也有些酸涩。
一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听得马蹄声碎。
今日的西羌皇宫分外热闹,三个月的国丧已经结束,新的国君也于今日举行了正式的登基大典。前采朝贺的各方使节早已坐满了皇宫,宫中的礼官们正忙著带领各国使节参观皇宫。
时值寒冬,箫瑾的心却是炽热的。他身披狐裘,混在形形色色的使节中,跟随著人流在皇宫中似乎很是悠闲地逛著,心中却暗暗观察著这里的地形。其实各国的皇宫布局都差不多,前面几排是皇帝的办公之所,后面则是后宫。
箫瑾非常庆幸自己的判断,西门果然在后宫。他打量著四周:宫墙高厚,后宫的建筑都只见得一个尖顶,哪一座才是云若的住处呢?他不禁觉得犯难。
正在此时,耳际闻得一个使节在问著谁:「听说贵国有一座仿轩龙式样的凤憩阁,不知可是真的?」
礼官微笑著回答:「不错,那是太后的寝宫,因为太后是轩龙人,所以先帝特意为她造了这座宫殿,以解其思乡之苦。不过,那可是后宫,诸位是无缘见得了。」
众使节都露出失望的神色。
箫瑾的心中却涌起一阵莫名的感慨。拓跋朔竟是如此地深爱著云若,如此体贴地专门为她造一座楼阁。有这样一个人关怀疼爱著,云若这十五年来应该过得不错吧?他不禁回想起当年与拓跋朔相识的日子,那时两人一起下棋、游览;一起谈诗论词、议论时政,可说是真正心灵相知的知己。两人神合意投,彼此之间有著多少的相似和共识,甚至乎,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虽然,两人各为国君,自十五年前一别后也再未相见,但对箫瑾来说,拓跋朔的存在便意味著九五之尊的自己并不是没有朋友。在孤独一人的时候,自己也可回想起那一点友情的温暖。然而如今,这位自己生平惟一的知己竟已溘然仙逝了!茫茫尘世之间只留下自己一人,这便犹如那广陵散曲——知己逝后,便成绝音!
寒风吹来,树枝上的积雪纷纷落下,整个西羌皇宫早已被皑皑白雪所覆盖。落日的余辉淡淡地撒在玉瓦琼墙之上,反射出柔柔的金黄色的光芒。
礼官见大家失望,便指指西边说:「那座宫殿靠近西北角。众位瞧,有斗檐的那座便是了。」
顺著礼官的手指看去,最西北边露出一座高阁的一角。那高阁的屋顶已被白雪覆盖,夕阳斜照,白雪盈盈的楼阁如镀上了一层金,散发出典雅的光泽,如同玉英琼华。迟日虽暮,但仍给了这银装素裹的楼宇带来些许温暖。阳光集中地照在这楼阁上,勾心的斗檐上没有覆雪的部分露出了金属的装饰,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耀目的金光。箫瑾不禁又想起了拓跋朔,他火一样的性情多像这太阳:热情、坦荡。
「你竟还在吗?」箫瑾在心中低问,「是否你已化作了这天地,化作了这阳光,还在为你所爱的人继续著守护一生的承诺?」
金光闪烁,似是作了回答。
「我懂了。」箫瑾举头望天,「我会在人间替你继续守护她的。」
夕阳无语,苍穹有云。
箫瑾眼中仿佛已映出了那个让两个男人都痴醉一生的人影:玉颜皎皎、琼貌盈盈。即使是十五载漏滴针走,也丝毫不能改变自己的心意。但她又如何呢?斗转星移是否已将她的心改变了?如今的她又是否愿意赴自己这个迟到了十五年的约定?
想到这里,箫瑾的心猛地一沉。出发之前不及细想,现在才意识到这一切的计划会否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的爱会否已被红尘掩埋,被时间冲淡?
正心潮澎湃之际,耳中传来礼官的声音:「各位,今晚本是让大家去紫云殿用餐的。可我国陛下刚刚有旨,欲与百官及各国使节同乐,请各位立即去正殿晋见。」
大家都因这个消息而兴奋著,个个整冠理袍,迫不及待地向正殿走去。
这个突然的事件打乱了箫瑾先前的计划,他心中一忧,但很快又被能一睹龙颜的喜悦所代替。「皇帝」这个词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但这个「皇帝」却是她的儿子。箫瑾急切地想知道他究竟长得像谁?他父亲,还是他的母亲?
在轩龙时,箫瑾便知道了他的名字:拓跋未央。看得出,他的父亲对他怀有极大的希望。未央——没有尽头,拓跋朔将整个国家、民族绵延不绝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又想到亡友,箫瑾又有些伤感。他调整了心绪,向正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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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之中充满了欢乐和温暖,正如拓跋未央驿动的心。
初登大宝,对于十五岁的拓跋未央,是一件兴奋的事,他对于手中火一般的权力激动不已。年轻好热闹的他邀百官同乐,还召来了各方使节,甚至请来了深居简出的母后——上官云若。
十五年的太子生活,规规矩矩压得未央喘不过气来的同时,也将他塑造成一个优秀的储君。十五岁的他少年老成,处事干练,治国处世一点也不逊于他的父亲。而且,他不似其父性情如火,他冷静、内敛,朝臣们纷纷议论他将来一定是个比他的父王更有成就的国君。
未央也对这三个月来初为人君的政绩颇为满意。懂事以来许多由父母造成的阴霾似乎已一扫而空,他舒心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气,开怀地与群臣频频举杯,神采飞扬地对依次入殿的外国使臣微笑致意。
忽然,他的目光被一道白色的身影深深吸引——那是怎样的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好看得让人觉得不应长在一个男人身上。一袭白衣和淡雅的头饰衬出来人「满腹诗书气自华」的儒雅,举手投足之间更有一种高贵典雅的气质。
未央眯起眼楮,思索此人的身份。此时,他身后的珠帘却忽然起了一阵剧烈的抖动,紧接著里面传来了清脆的声响,似是有人打碎了茶杯。
这一声脆响引起了全场的骚动。大臣们纷纷放下酒杯,站了起来,疑惑地看著上面的君主和颤动的珠帘。
那一声脆响也如一声惊雷,从未央心头轰鸣而过,一个名字闪电般地划过心头,他失声叫道:「慕容箫瑾!」
整个大殿因他这一句话沸腾起来,随后又寂静了下去。
箫瑾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仍从容地上前一步,朗声说道:「轩龙王朝贺使前来晋见。」他作了一揖,「愿陛下龙体安康,西羌繁荣昌盛。」
「你是慕容箫瑾!」未央仍是紧紧盯著箫瑾,语气无比肯定。
「不错,正是在下。」箫瑾暗暗佩服未央的敏锐。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殿上犹如炸开了的油锅一般,大臣们三五一群纷纷议论开来,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慷慨激昂。
未央心中也是一片混乱,甚至有一种想要冲上前去的冲动。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很快便冷静了下来,他示意群臣安静,自己则强压著不安的情绪问道:「阁下所为何来?」
「奉我国皇帝之命前来祝贺陛下登基。」
「就为这点小事,用得著劳驾轩龙的前君主吗?」未央冷笑。
箫瑾心中思量:身份既已暴露,暗中行动是不可能了,不如正大光明地表态。毕竟未央是她的儿子,他会考虑母亲的幸福的。于是,他说道:「在下前来确也为了一点私事。在下深爱著贵国一位女子,想娶她为妻。」
谁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人人都是一愣。只有未央心中隐隐有数,他颤声问道:「是谁?」
「太后,您的母亲。」箫瑾缓缓说出几个字。
殿内又嘈杂起来,从珠帘后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紧紧握著那道又重新颤动的珠帘。
「不可能!」未央语调激动。
「为何?」箫瑾毫不为意。
「她是太后,父王的妻子!」
「可先帝已经去世。」箫瑾不屈不挠。
「烈女又怎可事二夫?」
「请问贵国有不准改嫁的规矩吗?」箫瑾步步紧逼。
听闻这句话,未央一愣。确实,西羌不比中原。此地民风开放,寡妇改嫁是极寻常的事。
箫瑾见他语塞,更慷慨陈辞:「陛下,我相信您是一个孝顺的人,您一定也不愿见您依然很年轻的母后孤单地终老在这深宫之中吧。我深爱著您的母亲,我愿用一切来换取她的幸福。我真诚地希望您给我这个机会,让您的母后重新获得快乐。」
箫瑾真诚的话语触动了未央最深处的那根心弦,他沉吟不语。
「那也不能嫁给我们西羌的仇人!」未央沉默之际,老太师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未央定了定神,问道:「仇人?」
「不错,皇上,您有所不知,十五年前,您的祖父,也就是太祖爷,苦心经营多年,欲取轩龙以振兴我国,却不料慕容箫瑾诡计多端,破坏了太祖爷的大计。更可恶的是,他还蛊惑先帝,使先帝无法为太祖爷报仇,一雪国耻,最终,先帝一直郁郁寡欢,也……」说到此处,老太师已是老泪纵横,朝堂之上也一片呜咽之声。
「各为其国,十五年前的事,我愿承担一切。」箫瑾心下泰然。打一来到西羌,他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近二十年的政治生涯让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自己生还的希望已是渺茫,虽不畏惧,但此行的计划必付于东流,箫瑾心中仍不禁失落,但他转念一想:既不能得到所爱,生死又有何分别?
他淡然地环顾四周怒目而视的西羌群臣,随后,他便将目光投向那位年轻的皇帝。
未央神色古怪,既不是仇恨,也不是愤怒。看著他,箫瑾不禁想起了未央的母亲——云若。她的心开始也是那么让人捉模不透,不自觉地让他深深陷入。想到十五年前那段缠绵的往事,一丝甜意涌上心头。箫瑾的眼神顿时柔和了许多,目光从未央的脸上移向他身后的珠帘。
珠帘微微晃动,一只白得透明的手从帘内伸出,手中紧紧攥著一颗珠子,因为握得太紧,手上的青筋都隐约可见。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箫瑾努力地回忆著,全然忘记了身边的一切。
此时的殿内却是沸反盈天,所有大臣都激动地要求未央为二位先帝报仇,人人都恨不得立时将箫瑾碎尸万段。未央坐在龙椅上,若有所思,脸上的表情却逐渐不再平静。忽然,他站起身,在御案上重重一击。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珠帘「哗」地落了下来,琉璃珠滚了一地。只见一位绝丽的佳人,亭亭然地立于一地散珠之中,手里还握著一颗珠子。
这个身影让箫瑾激动得几乎昏厥,心中千种相思,万般柔情刹时全都涌上心头。许久,他才不敢相信地颤声问道:「云若……真是你?」
「箫瑾!」云若点点头。三个月前,听到他禅让的消息,十五年来的疑虑便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比当初来得更猛烈的心动,她一下子明白了他的心,明白他当初作了多么痛苦的决择,这十五年来,他又吃了多少苦!
打从他进殿,她的眼楮就没离开过他。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深深打动她的心。她贪婪地看著、听著,生怕是一场梦。听到他当众的表白,了解他来此的目的,她的心更是到了崩溃的边缘。随著未央的一击,心底的潮便像开了闸一般将涌了出来,她不禁过分用力地拉断了珠帘。
看见她拉断了珠帘,更看见她梨花带雨的脸上忧心如焚的神情,无需任何言语,箫瑾便已明白了她的心——她依然爱著自己。十五个春去秋来,没有在双方的容颜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更没有改变两颗深深相爱的心。而现在,虽然自己的命运吉凶未卜,但箫瑾已无悔于这一行。
未央看著母亲和箫瑾,一种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他咬了咬牙,对群臣说道:「你们先下去,朕自有解决之道。」
群臣纷纷退下,未央则将目光投向了母亲。
云若心中百感交集,眼前这一幕真像极了十五年前的情景。当年,自己为了保护箫瑾,而答应了拓跋朔的求婚;如今,自己的婚姻竟又一次关乎他的生命。虽然这次自己救他的把握是那么的小,但心中的执念却仍与十五年前一般无异——就算牺牲一切,也不能让他有事。
对著箫瑾深情款款的目光,她几乎难以开口。但她终于狠了狠心:「身为皇太后,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不会再嫁的。」
「当真?」未央问道,箫瑾并不作声。
「当真,只要你放过他。」云若甚至有些哀求地看著未央,「答应母后吧。」
她心碎的模样让未央想起了过去的岁月,多年积蓄的芜杂心绪开始在心中翻腾,让他不能平静。最后,他冷冷地吐出几个字:「对不起,母后。我办不到。」
「未央……」云若的声音颤得厉害。
「云若,不用再说了。今天的事情,恐怕不是你能阻止的。」箫瑾劝道。
他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让她泪如泉涌,心中最后一线希望也濒临破灭。
箫瑾的唇角又绽出醉人的浅笑,「万里江山、国家社稷,在我心中一直都比生命还重。如今为了你,我将这些都抛弃了,区区生死,我又怎会挂怀于心?除了你,我真的什么都不在乎。我已经为我们之间的有缘无分遗憾了十五年,云若,这一次,请你答应我,不要再让你的婚姻成为我终生的伤感!」
「箫瑾,可我不能让你为了我……我要救你!」
「不用了。」箫瑾摇摇头,「云若,别让我总见你哭,留给我一个笑脸吧。」
多想满足他的要求,可泪流不止的她又如何笑得出来?
此时的未央似乎已拿定了主意,他叫来侍卫总管:「你护送太后回寝宫,若是太后离开寝宫或有半点差池,朕要了你的命!」
「未央,你……」云若只说了一半,未央便出言打断。
「母后,请回。」他冷冷地说。随后,便示意侍卫将箫瑾带往后殿,自己也向后殿走去。
箫谨深深望著云若,也许这就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吧。他贪婪地妄想将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都收入眼底。心疼她的苍白,他多么想拥她入怀,好好抚慰。然而,这恐怕是今生都无法做到了。他只有深情地望著她,将自己这一生一世的情意都写在眼底,愿她读懂。
云若的心在颤抖。她一直就有一种不安的预感,现在真的连最后一点希望也都幻灭。未央这个孩子,自己似乎一直都不了解。他既不像她,也不像他的父亲。她不知道他会对箫瑾怎么样。心中虽隐隐有些预感,却不愿相信。她懂箫瑾的心。她也多么想再看他几眼,虽不愿相信这是今生最后的一次见面。
她久久地立著,直到他那白色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忽然,一阵悲意涌上心头,不能让彼此的今生再有遗憾了!想到这里,她忘情地向著箫瑾消失的地方呼喊:「箫瑾,今生今世,我都爱你!」
只听回声作响,不见爱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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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殿是未央办公的场所,尚未大婚的他平日就住在这里。未央坐在他惯坐的龙椅上,摒退了左右,只留下了箫瑾,未央轻轻抚著龙椅的手柄,良久,才抬起头来,似乎自言自语地说:「父王在世时,他便坐在这里。小时候,他总放我到他膝上玩。」
「他一定很爱你。」不禁想起拓跋朔当年的样子。
未央点点头,似乎眼前是一位知心的朋友,可以倾诉一切:「儿时,我总见到母后每晚都精心打扮,等待父王的到来。可是,父王总是让她失望。母后就抱著我,独自流泪。那时候,我好恨父王,恨他让母后伤心。
后来,我长大一点了。在母后又一次空待后,我很冲动地去找父王,想问他为什么冷落母后。可我发现,父王并没有在别的妃子那儿过夜,他甚至都没有妃子。他每晚只是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停地批奏章,闲下来的时候,就坐在这椅子上似睡非睡。」
这十五年来,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箫瑾苦笑。
未央仍在诉说:「我觉得奇怪,可也不敢问。直到有一天,父王在宴席上喝醉了,我趁机让人扶他到母后那里。可父王一见到母后,就大发脾气。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还将母后推倒在地。我去扶母后,等一回身,父王却不见了。我就到处去找。在那个漆黑的夜里,风真冷,我一个人走在偌大的皇宫里,心里真怕,真想哭……」
说著,说著,未央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晚,脸上流露出稚气的恐惧。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箫瑾没有说话,只上前两步,站在未央身侧。
未央似乎感到安全了一些,又继续讲了下去:「最终,我在凤憩阁后面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父王,可那是我威严潇洒的父王吗?他容颜惨白,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当他抬起头看我的时候,我发觉他竟在哭!」
未央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他一把抱住我,说他对不起母后。他说他爱极了母后,可他却无法和她在一起,他甚至好多个夜晚就躲在这里偷偷看著母后。他会趁母后不在时,一个人进来,抚模母后的衣物,甚至她梳子上残留的青丝。父王还说了好多,只可惜,那时我还太小,并不太懂。可是,我却知道了我父母不能在一起的原因,那就是母后她爱著另一个男人,甚至在梦中还叫著那男人的名字!」未央激动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那个男人就是你——慕容箫瑾!就是你!」
未央直勾勾地盯著箫瑾的眼楮:「从那一天起,我就开始恨你。恨你让我的父母不能相爱;恨你让我失去了一个孩子应有的童真和快乐!」未央失控地从椅中跃起,抽出挂在墙上装饰用的宝剑,直指箫瑾的咽喉,狠狠地刺了过去。
箫瑾没有躲闪,一任剑尖划破衣服的前襟,擦出一丝血痕。
未央有些错愕,执剑的手有些迟疑。箫瑾闭上眼楮,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你应该恨我。连我都恨我自己,恨我当初为什么放不下这皇位,不和你母亲在一起。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安慰著自己,对自己说,你父亲对你母亲的爱会让她忘了我,尤其在有了你后,你们一家三口更能幸福美满。虽然,有时想到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会心痛得不能自已,可一想到你母亲是快乐的,我就又为她高兴。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人痛苦,只要她幸福,让我痛苦一生也好。谁知,竟是三个人都痛苦,最后,还加上了你。我将你父亲当作惟一的朋友,甚至放心地将至爱也托付给他……」说到这里,箫瑾已是哽咽难言,往事悠悠,只剩伤心痛苦。
未央的心如在急涛巨波搏击船只般起伏不止,心中有个声音在说,刺下去吧,只要刺下去,所有的恨就都消失了,但另一个更强烈的声音却让他欲刺不能。
似感到剑尖在喉头颤抖,箫瑾睁开眼,温柔地看著未央。这种目光让未央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心中一股暖流涌起,他一把抛掉宝剑,哭道:「我恨你,恨你当初为什么不娶母后!恨你为什么不是我的父亲!」
喊出这句话时,未央惊呆了。原来这么多年,自己心中竟藏著这样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平时固然不能宣之于口,甚至连偶尔想一下都是罪大恶极。内心一片混乱,他感到一阵晕眩,不自主地向后退去,而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他。他定了定神,触到箫瑾关切的眼神,多么想扑进他的怀里痛哭一场啊!
但他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理智让他冷静了一些。他不自然地甩开箫瑾的手,背过身去,走了几步。一时间,两个人各自压抑著澎湃的心潮,默然而立。
「皇上。」一个侍卫推门而人。
未央转过身,怒道:「谁让你进来的?」
那个侍卫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说:「启禀……皇上……文武百官都……都在殿外,请皇上……早作圣断。」
「胡闹!」未央气冲冲地吼道。
那侍卫见势不妙,连忙连滚带爬地逃出殿外。
「未央,我……」箫瑾感到情势不妙。
「这里不是轩龙,没有你说话的份!」未央打断他的话。
箫瑾于是默然。
未央走向门口,临出门,回头对箫瑾道:「你别出去,等我回来。」
****
当箫瑾看到一群大臣随著未央进来的时候,心中已明白了一切。他俯身捡起地上的宝剑。
「你想干什么?」几个侍卫呵斥著,欲夺箫瑾手中的宝剑。
「让开!」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几个侍卫不自觉地后退。几个武将忙将未央护在当中。箫瑾并不在意,径直向未央走去:「请好好照顾她。」
未央下意识地点点头。箫瑾放心地笑了笑,将剑递给未央。未央愣愣地接过剑,一时间手抖得厉害。
群臣都请求著:「请皇上亲自为先帝报仇!」
未央仍是一动不动。老太师以为未央年少,不敢动手,便对侍卫下令道:「将慕容箫瑾押下去!」
几个侍卫走上前来,箫瑾高贵威仪的气质让他们不敢动手,只能远远站著。箫瑾神色平静,如往常一样气定神闲,当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将手伸向怀中。
「小心,他有暗器!」有人大叫。几个侍卫忙上来夺所谓的「暗器」。
一柄长剑划破了箫瑾的右手,顿时血流如注。箫瑾忍著疼痛,用力将手中的东西抛向天空,只见一道紫光疾飞而上,硕大的紫花在空中绽放,将夜空照得通明。
众人大惊失色。只听老太师说道:「这一定是联络同伙的信号!还不快杀了他!」话音刚落,便有几柄长剑一齐刺向箫瑾。
箫瑾双眼一闭,清俊绝伦的脸上毫无惧意。
「住手!」未央突然大喝。几柄长剑都在快踫到箫瑾时突然收势,只有一个侍卫因距离太近,收势已然来不及。眼见长剑就要刺进箫瑾的后心,只听「铿」的一声,剑已断成了两截,未央手上拿著那把宝剑,虎口已震出了鲜血。
「皇上,您这是……」未央的出手大出群臣的意外,众人不解,纷纷说道,「皇上,您忘了二位先帝的大仇吗?」
箫瑾充满感激地望了未央一眼,多年的政治经验告诉他,今日若自己不死,未央在西羌的威信必然会下降,他的皇位定会动摇,甚至还会连累云若。他语气坚定地对未央说:「我愿为十五年前的事情负责,请皇上赐我一死!」
未央没有回答,似乎是在平静思绪。群臣剑拔弩张地瞪视著箫瑾,期待著未央的命令。他想了一会儿,对群臣说:「仇,朕一定会报的,但慕容箫瑾的身份特殊,应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群臣无法辩驳,只得点点头。
未央转身走向殿内的一排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瓷瓶,他将瓷瓶中的粉末倒进一个酒杯,又斟上一杯酒,拿到箫瑾面前:「这是从前父王从中原带回来的毒药,也还是当年你送他的药材。你是中原人,我不愿西羌的任何东西沾上你的血腥。」
「谢谢。」箫瑾接过酒杯,微微一笑,将酒送人口中。
「箫瑾!」门外传来女子的声音,只见云若飞奔了进来。箫瑾心中掠过激动的波澜,随即一阵眩晕,便力不支身地倒在地上。云若抱起他的身体,哭喊著:「你怎么样?怎么样了?」
箫瑾努力维持著濒临涣散的神志,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却说不出话来。
「皇上……」侍卫总管从门外跟著进来。
未央怒斥:「你怎么让太后来了?!」
侍卫队长将头磕得砰砰响:「皇上,奴才无能,太后她以死相胁,还……割腕……奴才阻止不住,请皇上饶命……」
箫瑾心疼地望著云若的左腕,汩汩的鲜血仍在不断涌出,并因刚才的急速奔跑而流得更快。费力地将手按在她的左腕上,想为她止血,但他自己受伤的右手却也是血流不停。两人的鲜血交融在一起,如生生世世的誓言:永不分离……
云若抱著箫瑾,觉得他的身体越来越凉,她无助地四下求救,忽然看到了箫瑾刚才喝过的酒杯,杯中还剩一些毒酒,她不假思索地抢过来,一饮而尽。
「母后!」
「太后!」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箫瑾更呕出一股鲜血。
虽然喝得比箫瑾少,但是杯底的残余物,未溶的毒药都沉在杯底下,云若喝下后,毒发得比箫瑾快。强忍著药性,她伏在箫瑾身边,艰难地说:「我……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说罢,便闭上了眼楮。
箫瑾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云若拥入怀中。随后,也闭上了眼楮,嘴角蕴著绝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