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袭人是冷焰?追著前头脚步翻跃过数个屋瓦的邢培玠愈追,心中愈是起疑。
原因之一是冷焰行刺时向来不屑蒙面,因为见过他长相的人必死无疑;其二是冷焰从不逃,或者该说不屑逃。
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这是冷焰以杀手身份行走江湖的铁则。
飞高跃下间已穿过不少屋瓦小径,眼看就要穿过书楼。
那里有左莫右离驻守,应该——
当他以为夜袭人必会遭前后夹击状况的时候,咻咻两声,执长枪上前的左莫右离两人应声倒地,让刺客顺利逃进书楼。
邢培玠紧跟在后,穿过小径,踏进敞开的书楼大门,只是再也不见刺客踪影。
「冷焰!」他试探地喊了声,依然没有动静,更让他怀疑这人的身份。
视线严密扫过一巡,邢培玠就近拿出火折子点亮蜡烛,就著烛光再加探看。
目光随身转,在回转的痕迹划成圆之前顿在一点上,远处尽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吸引著他,令他不由自主往前跨进,一步、两步、三步……
「出去!」随后追来的凤嫦娥一跨进门就看见他朝那方向缓缓前进,心里顿时一慌,甚至惊慌失措到仓皇地几近尖叫出声:「我命你出去!邢培玠!」
但她还是迟了一步,来不及阻止他看见那方向的尽头摆放的是什么——
吾儿邢思培牌位
皇龙元年腊月初三
深棕木的神主牌座上,刻的字如同火烧得通红剔透的铁浆,深深烙进看的人眼里、心底。
这是……邢培玠被眼前一块小小的牌位震退数步。
尾随在后的凤嫦娥眼见此景,面无表情的瞅著前方背影,似是无动于衷,俨然心冷至极,毫不在乎。
但邢培玠做不到,成天板著的冷脸在看清眼前物件的同一时刻,碎裂成万千不敢置信的愕然。
「你不让任何人进书楼的原因在这?」他瞧著、看著,心跟著愀起刀刃狠划的剧痛。
摆在眼前的是什么?邢思培?一个冠他姓氏的牌位,指的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嗫嚅间,邢培玠不知自己已念出牌位上刻划的字迹:「吾儿?邢思培?」
「这是什么意思?」他盯著牌位,看了一遍又一遍,头也没回地问背后冷静如常的凤嫦娥。「这上头刻的是什么意思?」
思培,取「思念培玠」之意,又冠上他的姓,再加上那日他号脉时所号出不寻常的脉象,非属未孕女子的脉象;难道——
「这算什么?」邢培玠转身,抓起凤嫦娥的手,终于失控地大喊:「这算什么?你告诉我啊!这算什么?」
「你明知,又何必问。」太清楚他的聪明才智不可能想不透,凤嫦娥面无表情的寒霜面容如故,不带一丝同情甚或是伤痛。
心已死,就什么知觉也无,甚至可以残忍以对,哪怕眼前的人曾令自己动心动情。「我说过不准任何人进书楼,是你自找苦吃。」
邢培玠回头看了眼牌位复又看向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曾经有个儿子,如今只剩一座冷冰冰的牌位?
「是我杀了他。」无视他的错愕以对,凤嫦娥说著,心中泛起报复得逞的快意。
「是我亲手杀了他。」
然而,快意盈怀的同时,一抹深沉的悲哀也在同一时刻笼罩上心头。
她茫然,只觉此刻自己像一个人只身在汪洋中似的无所定。
直到邢培玠出声,驱开这股怅然。
亲手?
「你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我喝了药。」风目微眯,依旧是快意深沉,「在他未出世前杀了他。」
凝视眼前寒霜面容的黑眸倏地瞠大,满满不可置信的错愕与痛心,就算是瞎子也看得见、感觉得到。药?未出世?「你、你喝了打胎药?」说不啊!说不是啊!邢培玠内心如是喊叫。
「你说呢?」柳眉一挑,她面容净是无情。可同时也暗自疑惑。为什么此刻她的心会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你都没说?」她……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说各为其主、分道扬镳之后没多久。」他这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是为谁?为她还是为曾经在她腹中孕育的骨肉?凤嫦娥瞧著,寒透的心仍然不为所动。
只是在想起当年痛下狠心的挣扎,终于还是藏不住强压下的痛楚。
凄凄楚楚的笑惨烈地挂在唇角,凤嫦娥整个人像进入灭顶深渊似的,神情变得那么空洞,眼看就要消失不见似的,让人不由得为她乍起的脆弱心慌担忧。
也因此,邢培玠张开双臂欲抱紧她,却立刻被她不假思索地推拒在五步之外。
「不要踫我。」
「嫦娥……」
「不准叫我的名!」一丝心慌意乱乍起在低哑轻唤下。该死!明明告诉自己要心死,偏险些无能地败北在他一声轻唤下,可恶!
「你怀了我的骨肉。」
「曾经。」她言明:「分道扬镳之后我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哼,未曾婚配便怀有身孕,恐怕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罚我瞎了眼看错人。」
邢培玠无话可说,只有等待下文的份。
「在你选择跟随凤骁阳离我远去之后,我又遇上北寇为乱待剿,自然留不得腹中胎儿。」
这理由……邢培玠像瞧陌生人似地瞪视她。
就只为这理由?剿寇?「就因为如此,你就痛下杀手?」
「最重要的原因是——」冷笑冶艳她姣好的丽颜,也寒了邢培玠的眼。「我恨你,所以容不下他。」
这话才真正刺中邢培玠的罩门,一口气哽在丹田,乱了内劲调息。
「唔……」腾掌捂嘴,指缝间缓缓溢出鲜红,顺著手背点滴落地,一双黑眸仍张著无法置信的错愕,瞠视眼见他狼狈痛心,却连眼也没眨一下的傲霜佳人。
心死之人难道就真连一丝情感也无?
「气得吐血?」凤嫦娥看似有趣地扬唇,「当年他一点一滴自我身上剥离所流的血比你的还多。」
「闭、闭嘴!」闭上眼,他不愿看见此刻残酷扬笑的她。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罪魁祸首是他,却殃及未出世的骨肉。
心痛如绞以致神智恍惚间,他想起当年凤骁阳莫名难测的反复问话——
你真决定随我离开?他记得,记得当时自己点头点得毫不迟疑。
也记得,记得凤骁阳那抹意味深远的浅笑。
你可知这会为你带来什么结果?随我离开就意谓你必须离开嫦娥。
我心意已决,不会改变。
苞著我,你会失去很多东西。
除了她,我没什么好失去的。
是吗?如今,他终于明白当年凤骁阳因结束谈话而起的诡异笑容,背后藏了什么玄机。
他决定跟随他、奉他为主,狠下心割舍心中唯一的牵挂,却万万没想到失去的不只是这份今生仅有的情爱,还有他的骨肉!
「凤骁阳!」邢培玠咬牙切齿地恨吼出声。
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却不告诉他!
让他事隔两年之后,除了悔恨交加之外,还尝不到半点为人父的喜悦!
尽忠于他、奉他为主,他到底得到了什么?
「哈哈哈……」内息随紊乱心绪乱窜四肢百骸,汇集积梗于胸,终又呕出一口鲜血。「唔……」
「你可知我何以夜夜求醉?」内心的痛楚难忍,凤嫦娥又狠狠加上一笔。
「因为每夜我都会梦见他。知道吗?梦里的他同你有张相似的脸呐!我梦见他朝我走来,一直对我笑;之后笑著问我:‘娘,为何杀了孩儿,不让孩儿出世?’他问我,问我为什么杀他?为什么不让他来这世间?为什么——」
「够了!」邢培玠狂喝一声,阻止她再说下去。又悲又怒的他根本看不见眼前人说话时同样沉重的凄楚。
蚀心的痛折磨得他几近发狂!
他后悔,后悔踏进这书楼。
在明白真相后,他恨,无法克制自己不恨!
恨自己、恨凤骁阳,但说什么也无法恨亲手夺走孩子性命的凤嫦娥。
他明白她的苦,如果当年他肯留下,今日这一切不会发生。
是他的错!
「听不下去了?」凤嫦娥的声音依然冷凝著寒气。
「是我,都是我的错……」
「你说什么?」
「我——唔!」
「邢——」察觉到自己险些喊出他的名,凤嫦娥急忙收口,但已来不及收住上前搀扶他的身势,两人的距离在眨眼间化整为零。
「这是否意味著你心未死?」
他的问话逼得她收回手,无言。「至少尚未死透。」邢培玠自问自答,今夜突如其来的真相,已将他折磨得神智不清、语无伦次。「否则不会在意我,是不是?」
「你——」她才抬头欲言,立刻铩羽在瞧见滚出他眼眶中的热液中。
他哭了!?
凤嫦娥抬起另一只手背,不敢置信地滑过已泪湿的刚硬轮廓,不相信自己会看见他,以一双冷眼看人世的邢培玠会掉泪?
唔,她的心好痛!
会吗?这是他的泪?望著手背上的湿渌,她愣愣地不发一语。
一直刻划在她脑海中严肃的冷硬轮廓,怎么也想像不到会有如此沉痛的悲伤。
他也会流泪?
「你会难过?」从愕然中惊醒,凤嫦娥突然哼声如是道。
随之在后的一阵哼哼笑笑间,是嘲弄,也是残害;伤人,亦伤己:「你也会难过、会流泪?原来,原来你还是人,还有点感情,不是看人死在眼前也无动于衷的冷面判官?或者只因为他是你的骨肉,嗯?」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薄唇在开合间扬起领悟的轻笑,声音中满溢任谁都感觉得到的痛苦。「我心疼的是你。」
搀扶他一只铁臂的手僵了僵。「少惺惺作态。」
「你不会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因为你为他取的名字足以说明一切。」
冷凝著脸,她回他如出一辙的话语:「我恨你,这辈子都恨你。」
邢培玠苦笑,心痛神伤。「如果这真是你要的,真的是你要的……」
黯然蹒跚的步伐,足以说明他未竟的低喃。
***
邢培玠离开后,凤嫦娥仍留在书楼。
确定四下再也无人,终于不再压抑揪心的痛苦。
以五指揪住心口,使的劲道让她痛得连退数步,最后停在供奉牌位的木桌前。
谁又知道发自于内的痛,比这揪心疼还痛上千倍万倍!
空出的另一只手紧抓桌缘,凤嫦娥似是企图将所有痛楚转嫁至无心无觉的桌木上头,指尖因使力过度翻白,不一会儿,指缝间竟渗出血丝。
怎么料得到,她怎么料得到!「该死!」
一个刺客竟将她处心积虑藏在书楼的秘密给刨开来,她心底最深、最不为人知的痛,就这么大刺刺被强摊在他面前!
独剩一人后,凤嫦娥终于允许自己卸去强装的冷硬。
双脚无力再支撑自己,凤嫦娥顺著案桌滑跪在地,一手揪心,一手仍像为忍住内心悲痛似地紧攀住桌缘,任指隙伺的鲜红直溢。
「思培……」来自她一半的骨血、她未出世的孩子!
死别之痛最噬人心魂,外人公认她不该也不会有的热泪,在此刻终究还是溃了堤,怎么样也止不住,最后只能任其流了满脸,却始终哭不出声音。
每踏进书楼一回便是一夜泪流,春夏交替两转已过,这样的她怎还有泪?
为什么这泪就是流不尽?
「娘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造化弄人啊!
***
书楼顶上,一片屋瓦悄然回到原来的地方,隔去里头浓重的悲戚氛围。
「别怨我,我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忠人之事。」蒙面人蹲在屋脊上,双手合十朝书楼拜了几拜才起身。
抬头望月,夜袭者忍不住喟叹了声,语带哀怨:「见鬼的,要不就音讯全无,要不就给我出个难题,还真够朋友啊你。」咬牙低喃,他敢保证近日自己一定会恶梦连连。
被逼做这么多亏心事,不做恶梦才有鬼!
「胡——胡——」夜枭鸣声伴随著羽翼舞风的呼呼声作响,在夜深人静的此刻更让人听得心惊,仿佛在欢迎某种不洁之物到来的预兆。
夜袭者听见这鸣声,非但不怕,反而抬起手臂在半空等待。
一道黑影刷然直下,以利爪扣住等待的铁臂。「胡——」
「来得正好,不枉我这么疼你。」
「胡——」
夜袭者从怀中抽出早已备妥的字条缠在夜枭左脚。「好家伙,可别办砸了差事,丢主子我的脸啊!」
「胡——」夜枭振翅鸣叫,好像不满主人怀疑自个儿的本事似的。
「行!知道你会把事情办妥,成了吧?」一只鸟哪来这么大的派头,真是!
夜袭者暗忖,回头想起它这性子就是给他宠出来的,不禁莞尔失笑。
「去吧!」
收臂一振随声起,夜枭叫了数声便顺主人的势展翅飞向天际,迅速没入漆黑夜空。
「这么做应该可以了吧?」望著星空,夜袭者想起脚下书楼里的景象,不禁喃喃自问。蒙面巾中卸下,墨凡庸仰首望月,须臾喟然低叹。
***
时已过冬,入春至末,江南风光又是一片繁荣丽景,红花绿叶,处处生机活现。
沁风水榭自然也不例外,小桥流水一如往常春末夏初时节,各自茂盛、相互争艳竞美。
白昼的沁风水榭自有一份逸然雅致;到了夜里,更有另一份冶艳风情。
深夜人寂静,枝头夜枭啼。胡胡接连数声,打断独坐凉亭中勾弦点起清脆筝音的白衫男子。
一袭轻衫随风扬,半舞衣袖笑逸然。亭中男子优美的唇形勾起浅浅一笑,左臂半扬空中。
须臾,小小的黑影白天际划下一道弧线,准确利落的停驻在他左臂上,得意地发出鸣声。
「胡——」
「呵,让你飞这一趟吗?」白衫男子——沁风水榭的主人,同时也出人意料的是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胞弟凤骁阳,看清送信的差使为谁后,低笑出声,「看来他也真是闲慌了。」才会光这点小事就差遣它来。
凤骁阳逗了夜枭好一会儿,才解下它脚边的信笺,摊开来看。
许是信的内容合他心意,看了半会儿,他扬起笑,久久不止。
「发生什么事让你笑得这么开心?」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嗓音在夜里分外清丽可人,倩影随声迤逦步入亭中。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凤骁阳将纸笺收进怀里,顾左右而言它。
见她不语,凤骁阳敛起笑容,担忧地瞅著醒来后始终只肯侧著身,露出半张脸面对他的女子;即便她从不正眼看他,对她,他依然时时悬念。
「怎么了?」
「沁风水榭……」女子看了看凉亭四周,侧眸瞥了他一眼,想起过去的喧闹和如今的静谧,幽幽叹了口气,「变得好安静。」
「宁静以致远,只有我俩独处不好吗?」难道她不愿?黑眸染上邪意隐隐的愤怒,顿时兴起怒吼,喝令她正眼看他的冲动。
「不、不是,我只是……」女子似是察觉他的怒气,转身以背抵挡,纤弱的背脊巍颤颤地抖著惧怕的寒意。
虽时已近夏,但凤骁阳的怒气却夹带不容忽视的砗阵寒意。
察觉自己压抑不住的怒气吓坏了心上人,凤骁阳懊恼地皱紧眉头,在心里暗斥自己,以往掌握全局、自信满满的表情,如今却被一滩柔情水浸褥出不知如何应对的无奈,把握尽失。
他可以算尽天下局势、操纵朝代更迭,却拿眼前的女子没辙。
他走近她,在她发觉他的靠近前将她整个人围在怀中不让她逃离。
「骁——」女子吓得惊呼,噤口在听见自己将喊出他名字的瞬间。
此举再度浇熄凤骁阳期待的火苗。「唤我的名有这么难吗?」
她摇头,无法坦言自己不再有资格唤他的名,怕又招惹他的怒气。
「摇头是不愿,还是不想?或者是……不敢?」最后一问,问僵了怀中人纤弱的身躯。
「到何时你才肯正眼看我?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地待在我身边?」凤骁阳将额心抵在她的肩头,失望的声音逸出口:「我不在乎,不在乎当年所做的一切,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肯信?」
女子依然不语。
「信我。」凤骁阳挫败地低喃,近乎恳求:「我只要你信我,信我凤骁阳此生此世绝不负你,只要信我这件事就够。」
「我并不值得你——」话尾消失在大掌捂上樱唇之际。
「别让我再听见这种话。」她为何不懂?难道他做得还不够多,所以她始终不明白她对他有多重要?「别拿这话来伤我。」
「我……」惊觉他语气里透露出的伤痕累累,始终背对著他的女子以同样的伤心口吻轻声道:「我非存心,真的,并非存心伤你。」
「我知道,我知道……」凤骁阳低喃,更深埋进她馨香纤细的肩颈。
他知道她是世上最不可能伤他的人,但她却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疏远与生分,才是最伤他的。
「回到当初成吗?」向来掌握局势洋洋自得的凤骁阳,唯一的挫败便是面对怀中娇柔莫名所以的固执,挫败得让他有说不出的无奈与失望,甚至怯懦地妄想起若能时光回转,让两人回溯到最初相遇的时刻。「若能时光回溯,我不会——」
「你从不说妄语。」这不是他,不是她记忆中凡事言必有物的凤骁阳。
「为你,若祈求鬼神有用,我也会做。」
「别为——」女子忽地想起他方才说过的话,立刻噤口不语。
颈肩处随后拂过一道叹息的热气,令她敏感地晕红了双颊,仍然没有回头。
夜凉如水,本应两心相系的有情人,却因时势更迭迟迟无法交会,犹如参与商,参星起则商星没,永无相会之日。
永无相会之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