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急诊输液室里空荡荡的,零零落落地散落著几个打点滴的人,护士把橡胶带紧紧地绑在她的前臂上,认真地找著血管,找到了,便涂上消毒液,接著,便把尖而细的头皮针缓慢地扎进去,尖锐的刺痛,随著橡胶带的松开,转瞬即逝,只剩下手臂上被橡胶带绑出的痕迹。
未央贪婪地感受著这种转瞬即逝的疼痛,仿佛再尖锐的疼痛都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转眼便成了遥远的过往,如云烟般消散。
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地缓慢流淌,骆毅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电视里正播著新闻联播,暴雪,雪灾,飞机坠毁……天灾人祸,生老病死,难以避免,世界就是这样,每天不知有多少生命离去,又有多少生命出生,不断循环,生生不息。
未央看著电视的屏幕,仿佛那是离她很遥远的事,因为不是发生在自己身边,觉得只不过是一个片段,一个画面,但当真的到眼前来的时候,却已经太迟了,或许连痛苦也来不及去感受,而地球还在若无其事地转动著。
骆毅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号码,却没有接便直接挂断了。
未央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她觉得过意不去,便道:「你若是有事便先走吧,别耽搁了,我一个人就行。」
骆毅看她一眼,嘴唇紧抿著,好一会儿,才道:「我没事。」
几步之遥的座位上,一对非常年轻的小情侣却在这时争执起来,女孩正在吊点滴,大约是男孩等在一旁觉得无聊,想出去,等她输完液再回来接她,女孩不依,对著未央这边看了一眼,下巴一扬,道:「你看,人家的男朋友还不是在等她。」
女孩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溜进未央的耳里,未央的脸不自觉地红了起来,偷偷转头看身旁的骆毅,没想到他也正好转过脸来。未央觉得窘,便转过头去看电视,《新闻联播》已经结束了,正在播电视剧的广告,是《上海滩》中经典的一幕画面,许文强与冯程程在雪中并肩漫步,他为她撑伞,倾身含笑……同样的场景与震撼人心的音乐,可是未央总是觉得不对劲,认真看了半晌,才发觉原来是人不同了,剧名一样还是叫《上海滩》,只是在前面加了个「新」字,便却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看著屏幕上清晰的画面线条,不可否认,新版的音质,效果,演员,都是极好的,而未央却觉得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只一点点,便完全变味了。
她回想著小时候看的《上海滩》,从前那些画面与片段虽然在漫长时光里变得遥远而模糊了,像沾上了厚厚的一层灰,但那层灰却固执地蒙在了心上,怎么擦都擦不掉。
点滴终于滴完了,护士来帮她拔针。
骆毅仍旧送她回去,一路只是沉默。
到了公寓楼下,未央道:「今天实在是麻烦你了。」
她打开车门下车,他也将车子熄了火,道:「我送你上去。」
未央道:「真的不用了,我自己上去。」
而他还是打开了车门下了车。
未央道:「再见。」
她转身离去,他站在车边,目送她进去,她的身影消融在公寓大厅柔和的光线里,一直都没有回头,而他却还站在那里,大雪纷纷扬扬,落地无声。
他斜靠在车身上,低头燃起一支烟,缓缓地吸著,混著雪花的味道,深深地吸进肺里,冷彻心扉。
烟头那小小的一点亮光,像是冰天雪地里盛开的一朵花,在袅袅上升的烟雾里,罕见而美丽,然而再美丽,也只不过是一朵烟花,绚烂,但是短暂。
明明知道终究都会是燃成灰烬的,而他却还是贪恋那一刹那的绚烂。
雪越下越大了,落在他的头上,肩上,覆盖上了那一点亮光,花立时谢了,那小小的一截烟灰,零碎地散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转眼不见。
雪不断地下著,一朵绒绒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起来,他微微低首,抬手取下仍含在嘴上的烟头,就手揉了。
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骆毅本能地抬头。
是未央。
当她站在家门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是两手空空的,一向不离身的手袋不在,想必是留在了剧院里。她一向不是粗心大意的人,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总是像撞了邪般不对劲。
未央觉得沮丧极了,她的钥匙手机钱包……全在里面,现在已经那么晚了,剧院想必也关门了,即使没有关门,大概也找不回来了,现在这世道,还会有路不拾遗的人吗?
她靠在门边愣了半晌,最后决定走下楼去看看,她隐约记得楼下的管理员那里有备份钥匙的。
走到楼下,才知道这几天原来的管理员在休假,暂时来顶替的管理员却对这栋大楼的一切事务都懵然不知,只管坐在那里看报纸,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未央觉得跟他对话简直是浪费口水。
未央无奈地将视线投向外面,眼前忽然一亮,在迷蒙的雪雾里,骆毅那辆帕加尼却还停在那里,他斜倚在车边抽烟,雪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嘴上那一撮小小的幽亮在飘落的雪花中若隐若现,仿若烟花盛开。
未央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骆毅抬眼看她,雪不停地落著,她的脸在昏黄的街灯下显得那样不真实,而她的脖子上还缠著他的围巾,纯黑色的,一圈一圈,沾著洁白的雪花,厚而长,越发显得她的脸小巧如白玉,映衬著漆黑的眸子,粲然若星。
骆毅看著她只管发怔,未央咬著唇,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见他久久没有说话,未央只好道:「我的手袋留在了剧院里……没有钥匙,家里进不去……」
骆毅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打开车门道:「呃……要不先去酒店将就一晚……」
看来也只好这样了。
未央万万没有想到,骆毅不仅会上财经杂志的封面,居然还会上八卦杂志的封面,她实在低估了他的知名度。
骆毅本就不是简单的人物,其实他上不上杂志封面都不关她的事,关键是,那绯闻的女主角竟就是她。
在公司吃午餐的时候,李玲就坐在她对面,拿著一本杂志翻看著,未央正低头吃饭,忽然听见李玲道:「咦,那个骆毅又上杂志封面了,未央,你看……」
未央头也没抬,嘴里含著满满的一口饭,细嚼慢咽,缓缓吞下,才道:「那又怎样?」
李玲视线没有离开杂志封面,道:「幸好你没跟他扯上关系。」
「这话怎么说?」未央觉得新奇,她记得李玲不久前对她与骆毅走不到一起的事还一脸惋惜的。
李玲对著杂志兀自摇头叹息,道:「我就说嘛,现在这个世道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好男人呢!原来还是‘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呀!」
未央拿起旁边的一杯开水喝著,道:「杂志上到底说了什么?又惹到你了?」
李玲是典型的事业家庭都要两头兼顾的职业女性,结婚早,丈夫也是同一间公司不同部门的同事,他们有一个四岁大的孩子,因为要供楼,李玲不得不放弃做一个全职家庭主妇的计划,有时候忙不过来,不免要在未央面前抱怨上两句,而未央总是微笑倾听她絮絮说著生活中的各种琐事。
生活的事,总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未央一直认为,幸福就是「柴米油盐酱醋」,琐碎,但是平淡而真实,细水长流,天长地久。
李玲道:「刚开始我就想,这城市还有几个姓骆的?原来这个骆毅,就是象征著权力与金钱的金字塔顶峰的骆家继承人,但他的生活作风真够开放的,公开场合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份,被人拍到在某剧院地下停车场的电梯里与某不知名的女子拥吻,这还不算,连去酒店开房也被偷拍到了……」
未央听著觉得熟识,她端起开水又喝了一口,脑海忽然闪过一道白光,等等……电梯拥吻?酒店开房?不会吧?
她猛然夺过李玲手中的杂志,一行行醒目的标题与旁边拍得有些模糊的照片让她立刻傻了眼,她拿著杂志横看竖看,没错,大大的封面确实是骆毅,旁边附著一些比较小的照片,或许是因为光线与距离的缘故,画面看起来并不怎样清晰,里面的「不知名女子」别人也许看不出来是谁,但她还不至于认不出她自己来。电梯拥吻的那张,她的脸刚被骆毅的脸挡了一下,所以看不到样子,酒店那一张,因为她围著骆毅的围巾,也看不真切。
酒店开房,听著仿佛很暧昧。
未央觉得无辜,她连骆毅的女朋友也算不上,就直接被人拍到去酒店开房。
未央刚抬眼,便对上李玲探问的眸子,未央不禁心虚起来,讪笑著把杂志交还到李玲手中,道:「这种八卦杂志都是道听途说,加油添醋的,不可信。」
「是吗?」李玲看看杂志,又看看她,道:「虽然是八卦杂志,但也不会无中生有吧,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何况连照片都刊登出来了。」
……
未央若无其事地低头喝水。
李玲道:「这女的身影我怎么越看越熟识……」
未央险些被开水呛到,李玲抬头看她一眼,道:「夏未央,那名不知名的女子该不会就是你吧?」
未央干笑道:「你瞎猜什么啊,当然不是!」
李玲想了一想,点点头,道:「也是,若你要真是那名女子,还会待在这破公司里啊,早让他金屋藏娇去了。」
未央只是笑。
她想起那天晚上,她自骆毅的帕加尼下来后便傻了眼,看著眼前金碧辉煌,华然璀璨的大酒店矗立眼前,脑海立刻闪现五颗金光闪闪的星星,星星太多了,她有点却步,亦步亦趋地跟著骆毅走到门口,身无分文的她就是抬不起腿跨进去。
骆毅立住脚回身问道:「怎么了?」
她咬咬牙,扬起一抹笑容,道:「没什么。」
最终还是跟在骆毅身后走了进去,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每走一步她的心都在滴血,然后眼睁睁地看著骆毅精美的白金卡轻轻滑过,想著一个月的薪水就这样没了,她心疼啊!
房间在三十三楼,有专门的服务生带路,可是骆毅还是陪著她走到房间门口才离去的。第二天在她离开酒店前,便有人将她留在剧院的手袋送到了她手中,钱包手机钥匙,居然一样不少,她当然知道这又是谁的功劳。
那天晚上以后,到现在已经快一星期了,她都没有再跟骆毅见过面,本想好好跟他说声谢谢的,但这星期,感冒加上工作忙得天昏地暗,她都快忘了这事,而今天因为杂志的事,便又想起骆毅来了。
而现在,都过一星期了才跟人家说谢谢会不会迟了点?还有那笔昂贵的费用,又该怎么还给他?她当然知道他不会在意这点钱,但是……但是她就是不想欠他的情,因为她知道自己无力去偿还。
还有上杂志封面的事……
未央握著手机,犹豫不决起来。
最后还是按著电话簿一页一页地翻找过去,找到了,便按下拨号键。
骆毅接到她的电话仿佛很意外,「是你吗?未央?」
未央道:「呃,是我。」
骆毅没有说话,未央只好道:「嗯……就是想谢谢你为我找到手袋……还有那天晚上的事……」
骆毅打断她的话,道:「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呃?」未央一时反应不过来。
骆毅笑道:「你不是要谢谢我吗?今天晚上我要出席一个宴会,暂时还没找到女伴……」
未央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当你今天晚上的女伴吗?」
骆毅道:「嗯。」
未央立刻想到杂志封面的事,她若是跟他出席这样的公开场合,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来?而她实在也不想再跟骆家的人有什么交集,特别是骆毅。她正想要开口拒绝,却听到骆毅那边说道:「下班我来接你。」
「我……」
「……嘟嘟……」那边却已经卦了电话,只剩下未央握著手机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