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办公室,暮人心情莫名的焦躁。一种说不出来的愠恼在他胸口沸腾著,像是随时会达到燃点般。
罢才在办公室里,他清楚的听见了大家的谈话,也无意地瞥见京极夏彦拉著美纪的手……
无意?他是「无意」之中瞥见的吗?不,也许他不自觉地在追随著她的身影。
来了一个月,他始终觉得美纪只是一个很亲切、很客气的同事,除了这样,他心里对她没有太多的想法。但现在,他突然觉得迷惘疑惑。
很少跟爷爷有公事之外话题的他,为什么那天,却劈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关于她的事?
什么像天使一样?老天,他曾以那样的用辞形容过任何人吗?
爷爷说他对她有好感,他不否认。像她那样长得甜美又体贴可人的女孩,有谁不喜欢?他相信不管是已婚还是未婚,也不管是年轻人还是欧吉桑,只要是跟她有过接触,大概都很难不喜欢她。
就他的观察,工务部上上下下都对她爱护有加——尽避他们常把她当倒茶小妹一样使唤。
他呢?他对她是哪一种程度的好感?只是同事对同事之间的好感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他那么在乎她跟京极夏彦之间的互动?为什么当他听见或看见她跟京极夏彦的种种,他的心就……
这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该死。」
现阶段的他,怎么有闲工夫去烦恼这种事?明明坚持一次只做一件事的他,却在忙于工作的同时,因她而分了心。
骑著他的重型机车,他一路往工地的方向驰去。
行经一排商店街,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局招牌,攫住了他的目光——
不自觉地,他停了下来。他此时的脑子里明明是空的,但奇怪的是……他却清楚的知道自己此刻在想著什么。
像是著魔般,他将机车一停,然后朝著药局走去。
「先生,你要什么?」药局的女店员亲切地问道。
「烫伤软膏。」他说。
「喔,你等会儿。」女店员在药品柜里找了一会儿,拿出一盒软膏来。
她拿给他,「这支软膏不错,虽然比其它牌子贵了一点。」
「多少?」他毫不嗦。
像是对他的干脆感到讶异,也像是不解他为何如此寡言,女店员眨了眨眼楮,好奇地看著他。
一般人买药品,多少会询问一下价钱或是功效之类的问题,而他却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多问。
「ㄛ,」她顿了一下,「五千八百块。」
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万元纸钞给她,将药膏往工作裤口袋里一塞。
女店员将四千二找还给他,怯怯地、试探地说:「ㄟ,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那个竹……」
「谢谢。」他将钱一抓,转身走出了药局。
「啊……」他的动作快得让女店员反应不及,只能张著嘴,眼睁睁地看著他离开。
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嘀咕著:「什么嘛,人家话还没说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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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上班,大家总是比较忙,不到中午的时间,整个办公室已经空荡荡地只剩下美纪一人留守。
因为连半个人都没有,所以她不必当跑腿小妹,只要接接电话,负责传达或联络一些事情即可。
这样也好,今天的她真的什么人都不想看到。
三宅先生他们总爱捉弄她,她不想看到;京极夏彦总让她觉得很尴尬,她也不想看到他;而他……他让她的心慌到极点,她更不想看见他。
吃完午饭,她趴在桌上小憩片刻,以储存体力及精神应付下午的工作。
虽然一开始,她还因为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而难以入睡,但没多久,她还是睡著了。
这是她最厉害的地方,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她想睡,而且努力的想睡,她就一定能睡著。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她感觉到有人进了办公室。
她挣扎了一会儿才睁开眼楮,而一睁开眼楮,就看见桌边站了一个人。
「呃!」她吓了一跳,醒了大半。
定楮一看,无声无息站在她桌旁的——是暮人。
她的心跳在瞬间加速,耳朵、脸颊也跟著发烫涨红。「赤……赤川先生?」
利用中午休息时间,暮人飞车回到工务部,为的不是公事,而是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事,唯一可以说服他、让他接受的理由是……礼尚往来。
是的,他是为了报答她那天的便当,就是这样。
从口袋里拿出药膏,他什么也没说地搁在她桌上。
她怔了怔,不解地望著他。
看著她潮红的甜美脸庞,他平静的心海兴起不曾有过的波澜。
「赤川先生,这是……」美纪疑惑地看看药膏,这才发现那竟是一盒烫伤软膏。
她心头一悸,惊讶地看著他。
忽地,他一向冷峻的脸上浮现一抹大男孩般的腼腆。
皱了皱眉,他淡淡地说:「我走了。」说罢,他转身快步地离开办公室。
美纪坐在位置上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外面传来机车发动的声音。
她反射动作地站起来,然后追了出去。她想跟他说声谢谢,她想……
「赤……」追出门外,他已经骑著机车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她说不出此刻是怎样的一种复杂心情。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对她又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或看法?为什么在他那么冷淡对待她的同时,又能给她温柔、温暖的感受?
下意识地,她看看自己的手。
其实因为处理得当,她手上的烫伤并不严重;因为不严重,她也不挺在乎,但是他……明明可以置之事外的他,为什么要特地利用午休时间拿药给她?
他心里在想什么呢?突然之间,她发现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很懂「男人」这种生物的她,其实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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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下午,美纪都神不守舍。
每当有人走进办公室,她就下意识地寻找著那熟悉的身影及面孔。但是,直到下班时间到了,他都没有回来过。
她心里有种难以形容的落寞,但同时有种松了口气的轻松。
这种矛盾的、挣扎的、混沌的感觉,她从不曾有过。思考总是以直线模式进行的她,几乎不会为了什么人或事苦恼困惑,但突然问,他扰乱了她正常而平静的生活……
她喜欢轻松又平静的生活及关系,不管是在公司还是私底下,她都是个简单的人。她从不知道也不认为有人可以打乱她既有的生活模式,将她拉到轨道外,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错了。
不是没有人能那么做,而是那个人一直没出现过。如今……他出现了。
随便打发了晚餐,她坐在电视机前看著无聊的肥皂剧。原以为搞笑的剧情能让她忘记一切烦心的事情,却没想到那不断搞笑的演员只让她更感烦躁。
必掉电视,她穿上一件运动外套,决定到外面散散步,吹吹风。
离开住处,她沿著马路往附近的小鲍园走去。
行经公司前,她发现里面还亮著一盏灯,她心头一悸,脑袋里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
这个时间没有人会留在公司里孤军奋战,除了他。
望著公司,她内心充满著挣扎。她想去看看,她知道里面的人百分之百是他,因为他的机车就停在外面,但是,她该进去吗?
见了他,她想跟他说什么?他又会跟她说什么?
不,他什么都不会说,他会像平时一样沉默的做著他的事,然后让自讨没趣的她糗到自行离开。
进去后是怎样的一个尴尬场面,她是可以预料的,但即使这样,还是阻止不了她内心深处那无法丛言语形容的冲动及激动……
蹦起了勇气,她走向前去。
音无美纪,没什么好怕的,你只要跟他说声谢谢……对,就这样。她在心里想著。
推开门,她看见的是刚吃完便当的他——
她瞄了墙上的时钟一眼,发现都快九点了。
「你又这么晚才吃饭?」她不自觉地出现妈妈般的口吻。
暮人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不知怎地,他的心有点慌。当然,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一如往常,彷若没事地收拾起桌面。
早知道会是这种场面的美纪一点都不意外,但尽避不觉意外,她却有种不知名的懊恼及沮丧。
白天特地利用午休拿药给她,晚上见了面,却是这种冷淡的反应。
这不是「正常人」的反应吧?
「我……我走了。」她觉得自己好无聊、好厚脸皮,人家明明这么冷淡的对她,她却还……
转过身,她急著想走。
「喂!」见她要走,暮人及时喊住了她。
从她的表情看来,她似乎又以为他在生气或是端架子了。之前她曾哭著说他难相处又冷漠,而那似乎是她对他唯一的印象。
其实他没有在生气,也不是对她摆臭脸,只是她突然的出现让他惊讶,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再说,天生一张严肃的脸又不是他的错。
美纪缓缓地转过身,怨怨地看著他。
「你……」他尽可能对她「和颜悦色」,「你来做什么?」
他的和颜悦色在她眼里看来,却显得有点勉强、为难。他不想看见她吗?
「没做什么。」她有点负气地说:「刚好经过。」
「喔,」他顿了顿,「去喝酒?」
闻言,她秀眉一扬,气鼓鼓地瞪著他。喝酒?他当她是酒鬼吗?
见她一脸生气,他微怔。「不是吗?」
「当然不是。」她没好气,「你以为我很爱喝酒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他有点不好意思,「我听三宅先生说你们常一起去居酒屋。」
「我又不是每次都去。」
「那么你来是……」他皱皱眉头,满脸不解。
她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没神经、粗线条也得有个限度吧。一个在工作上那么细腻小心的人,怎么在这方面却是个迷糊蛋呢?
「赤川先生,你……」她忍不住讽道:「你的智商只有个位数吗?」
他一怔,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从来感受不到别人的心意吗?」此话一出,她后悔了。
老天,她在胡说什么?怎么每次有机会跟他多说几句话,她就会说出令她懊悔的话来?
「什么意思?」暮人定定地看著她。
「我……我……」他还问她什么意思?她怎么说得出口?
要命,她为什么要进来?为什么要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里?她好歹是个女孩子,怎么老是……
她面红耳赤,「我没什么意思,再……再见。」说罢,她像逃难似的想溜。
「喂!」他又叫住了她。
喂什么喂?她没名没姓吗?走到门边的她没有继续往前走,却赌气的不愿回头。
看她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暮人沉默了一下。
为什么她老是对他生气?为什么他总是让她生气?好脾气的她不管面对谁,都不曾板起脸过,唯独对他……
是他难相处、顾人怨?还是女人实在太难懂?
「你在生气吗?」他问。
喔,谢天谢地,他终于看出她在生气了。她想。
见她不说话也不回头看他一眼,他离开了座位,慢慢地走向她……
「你不会又像上次哭了吧?」站在她身后,他低声问著。
靶觉到他的声音非常的近,她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一转身,她迎上了他彷佛能穿透她的心、她的身体的目光……
她的身体感觉到一阵难耐的、不曾有过的灼热,「我……我不是爱哭鬼。」
看著她一脸逞强,彷似小女孩般生气又羞赧的脸,他心头微微一撼。
女人果然是非常奇妙的生物,纤细、善感,看似柔弱,却有著强悍的灵魂,摆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架式时,却又发出一种「我需要呵护」的信号……
她对谁都和善客气,当然对他也不算差。但自从那天跟她小有争执之后,他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有点……
这感觉像是在清晨的浓雾中行走,手一拨,好像就能看见前路,但再往前一步,眼前却又一片朦胧。
「我没说你是爱哭鬼。」他说。
「那你为什么认为我哭了?」她瞪著他,眼底藏著娇羞。
他微蹙起眉头,「因为你上次说著说著就哭了。」
「我……」她羞恼地说:「那是因为你……你把我气哭了。」
「我知道。」他坦率地回答:「那天我也跟你道歉了。」
「是没错,可是……」
「你气还没消吗?」他凝睇著她。
迎上他澄澈的眼眸,她心头一悸。「也……也不是那样……」
「那么是怎样?」他神情认真地看著脸上表情干变万化的她。
一下子生气,一下子羞怯,一下子懊恼,一下子又露出了彷似喜悦般的神情……他发现她的表情还真是有趣。
不多话,甚至是非常严肃的他,跟她在办公室里几乎是没有交集的。
他们不曾有过超过三句话的对谈,有时连眼神的交会都没有。
在人前,他拘谨而淡漠,不仅是因为他不擅于跟女性相处,也因为他不想给人一种「喜欢跟女孩子打嘴炮」的不正经感觉。
但他跟她真的没话说吗?不,他发现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就能够跟她对谈,而且是非常直率的对谈。
此时,他盯著她,等著她的回答,而她皱著眉头,鼓著腮帮子,微嘟著嘴,像是在苦思著答案。
看著她那讨喜的表情,他忍不住撇唇一笑——
「又不是考试,有必要想那么久吗?」他问。
惊见他唇角的那一抹笑意,美纪一震。她惊讶地、难以置信地看著他那好看的笑脸。
老天,他笑了?这……这「老K脸」先生在笑?
看见她那惊讶的表情,他意识到她为何如此震惊,随即收敛起笑意,有点腼腆。
「干嘛那种表情?」
「赤川先生,你……你刚才笑了……」
「我颜面神经又没有失调,当然会笑。」他浓眉一叫。
「可是你从没笑过。」她像发现新大陆般的欣喜,完全忘了刚才对他是如何的气恼。
「没事笑什么?」
「笑很好啊。」她说,「京极先生、三宅先生他们都常笑。」
提及京极,他不自觉地板起了脸。
她喜欢会笑的男人,像京极夏彦那样吗?他不想批评别人,但他认为京极夏彦的笑总给他一种轻佻的感觉。
「这么晚了,」不想让话题停留在京极夏彦身上,他话锋一转,「你还来做什么?」
「你也知道晚了?」她意有所指地斜觑著他。
「我在加班。」他睇著她,「你呢?」
「我出来散步。」她说。
「喔。」他挑挑眉,转身走回座位,将刚吃过便当的桌面收拾整理一下。
她走过来,看了看他搁在一旁的工程图表。「赤川先生不用休息吗?」
「休息有时是在浪费时间。」他说。
「适时的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
闻言,他瞅著她,唇角一勾,「这像是提神饮料的广告词……」
「这是事实。」她说,「你知道在日本,过劳死的人数有多少吗?」
他定楮凝视著她,沉吟了一下。
「我现在有个必须尽快达成的目标,所以时间对我来说是分秒必争,一刻都不能浪费。」他说。
「尽快达成的目标?」她皱皱眉,「升职?加薪?」
她知道因为老板交棒在即,所以公司即将有一波新的人事变动,他这么努力是为了在下一波的人事变动中获得拔擢吗?
升职?加薪?不,他即将面对的是更大的压力及负担,而那是他目前还不想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你这么认真努力,大家对你的工作成绩也相当的肯定,我想你会有机会的。」她说出她内心的想法,没有一丝的吹捧。
他又是唇角一勾,像在笑,却不明显。
「你呢?」他直视著她,「你有任何的目标吗?」
她眨眨眼,想了一下。「目前好像没有。」
「没有?」他皱皱眉头,「我以为你会说找个好男人结婚?」
她脸儿一红,急问:「单身女子都该有这样的目标吗?」
「有这种目标并不丢人。」他说。
「是没错,不过那也得有对象。」
他微顿,「没有吗?」说著,他深深的注视著她。
迎上他炽热却又冷静的的目光,她心头狂悸。
「那种对象目前……目前从缺。」
从缺?他以为她喜欢京极夏彦,也跟京极有著微妙的情愫。
平时见他们在办公室里有说有笑,京极夏彦又时常表现出对她有兴趣的样子,难道说他们之间,还没有任何明确的共识?
突然之间,他对她的感情世界好奇起来。不,也许他一直在意……
他睇著她,尽可能不表现出他的急切。「你的对象该具备什么条件?」他淡淡地问。
「我的对象……」看著就站在眼前的他,她的心跳越来越急,呼吸越来越乱。
她发现他今天像是话匣子开了似的,不停地从他嘴里蹦出让她惊讶,心慌、不知所措的话来。
他是随口问问?还是试探……不管何时都将工作摆在第一的他,在乎她的择偶条件吗?
一种奇怪的感觉窜上她的心头,教她的身心无由地兴奋、无由地颤动。
她喜欢的男人不多话、真诚、认真,就算什么都不做,而只是与她四目相望,都能带给她无比的喜悦及安心。
那种男人……从缺吗?不,那种男人就在她面前。
她陡地一震,心慌地、羞赧地望著他。老天,她要的是……他……
在那一瞬间,暮人从她眼底看见了某种信息。他一怔,疑惑却又好像已经明了……
她满脸通红,就连露出在外的一小截颈部都染上了羞怯的颜色。突然,他的心狂震起来。
「晚……晚了……」她似乎也在他眼底察觉到什么,惊羞慌张地说:「我该走了,再见。」说罢,她迅速转身,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