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晚辈自小便贪睡,一天必须睡满十个时辰才够。」那个容貌端妍的女子曾这样温吞吞地告诉过他,「所以若踫见晚辈睡著了,还请莫要见怪才好。」
走到哪都能睡的女子可真是绝无仅有了!试问有哪个大姑娘可以无所顾忌地将自己的睡态呈给别人看?偏她每次睡觉的姿势都优雅从容,无论站著,坐著,还是伏著……实在让人,无从挑剔……
正当戚管家对这怪医无可奈何时,却见对方缓缓睁开了眼楮,掩唇遮去一个呵欠,朝他歉意一笑,「抱歉,方才我们说到哪了?」神色依旧是端庄娴静的,让人寻不到理由来责怪。
戚管家扯了扯僵硬的面皮,挤出一丝笑道:「方才说到——该找谁来为三少爷唤魂?」
「唤魂啊……」璃人手指拨弄著茶桌上摆著的一只白玉杯,眼楮怔怔地望著,似有些漫不经心,嘴里喃喃念著:「潋,你说我该如何救他才好……」
潋,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啊,为何偏喜欢拆散鸳鸯折断连理?明知水源沂的魂只有一个人能唤回,却偏要将那个女孩的回忆也一同没收?
潋啊,可不可以,不要再这么任性了……
「笨蛋阿璃,笨死了笨死了!」
潋水城西厢房内,咒术突断,面前的水幕幻象也乍然尽收,潋忽然恨恨地一挥衣袖,竟像个孩子般赌气地跑了出去……
「他……死了……」云绛砂神色恍惚地念著,脑海中只有那俊美如画的蓝衣公子猝然吐血,而后安静死于延廊上的一幕场景。心,竟又毫无预兆地痛了起来……
「肝肠寸断,只为相思。最难尝那相思苦,最恨落那相思泪……偏我愿,死于相思毒……」她一面起身下床一面自顾自地问著,「因为你很爱那个人吗?为何会那么爱她?她很好吗?」
她走至窗前坐下,游离的目光落在摆于长几正中央的那面镂花铜镜上,泛黄的镜面倒映出她嫣俏动人的容颜,却不免有些憔悴,「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她支起颌来,静静地注视著铜镜中的那张脸,忽又轻轻地笑了起来,「嗳奇怪,倒也并不是很难看啊。」她纤细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著自己的脸颊,似在兀自疑惑著,「怎么从前偏认定自己是丑八怪呢……」
「你看看你自己的脸,红得跟——难看死了!我怎么可能会娶一个丑八怪回家?」
耳畔突地响起一个讥诮的声音,云绛砂赫然一惊,慌忙回首时却并不见第二个人,心跳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是……谁?」问的却是自己。
说她是丑八怪的人,究竟是……哪个混蛋?哼!没眼光!
云绛砂赌气地「哼」了一声,又开始无聊地捧住脸,端详起镜中的容颜来,「反正勉强看得过去啦……」她笑著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忽然像惊觉什么似的狠狠揉起自己的脸颊,直至脸皮被揉得发麻发痛,镜中的脸却还是不见一丝妃色。
刹那间,一种莫名的惊慌偷袭而来,像渴暖的冰蛇不顾一切地往胸口的位置游去。
「许是誓,誓成咒,咒生再不悔!我云绛砂在此立誓,以后见到相公绝不会再脸红!否则天打雷——」
耳畔那个遥远的声音又开始回响,重重冲撞著她的理智,「啊——不要发誓——不要啊——」云绛砂狼狈地用手捂住耳朵,企图躲开那个声音……
指尖不经意间踫上耳际的那枚紫玉耳坠,又是狠狠一颤。
脑海里无数纷乱的画面交织重叠,是谁用钩尖直接扎入耳垂,惹得鲜血淋漓却还是一脸的笑意盎然?是谁曾说「而另一只,等你安然回府,我再为你戴上便是」?又是谁在那个云雾深深,漫天飞扬的杏花雨下,依诺将那枚紫玉耳坠戴于她的鬓下?
「等我死后,你能不能将另一枚紫玉耳坠也送给我……我是个贪心的人,偏只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你若不将另一枚也送我,我在黄泉路上也不会走得踏实的……」
「呵呵,这成对的紫玉耳坠,即便只能在阴曹地府戴,即便只能戴给黑白无常和那些小表们看,也是好的啊……」
心弦骤然乱作一团,撕裂的痛楚不可遏止。云绛砂忽然不顾一切地推开窗户,声嘶力竭地朝天大喊一声:「水——源——沂——」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梦魇深深,水源沂的步子陡然一顿。是不是……有人在唤他?
「水源沂!你这混蛋!你这自欺欺人出尔反尔的大——混——蛋——」恶骂的声音愈来愈近,透著满腔无法言喻的愤怒。呵,果真是有人在唤他?
「娘的混蛋!你还不给我站住!」那人终于忍无可忍地冲到他面前拦住了他。正是云绛砂。便在她出现的一瞬间,四周竟陡然亮起了灯火,通透的红光映得两人的眉目清晰如昨。
万没有料到竟会在这里看见她,水源沂目不转楮地凝视著她许久,这如旧的眉眼,如旧的神情,分明就是那个令他痛到骨子里的女子啊!「云绛砂……」他喃喃低唤,而后却是摇头,失神地摇头,「不可能……你不可能是她……她已经死了啊……」
「你才死了呢!」云绛砂怒不可遏地上前捉住了他的衣襟,「娘的!你给我睁大眼楮好好看看!我不是云绛砂是谁?」这不守承诺的混蛋!她就是死了都能被他气活的啊!
水源沂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人,忽地竟说不出话来。
「你这混蛋,明明答应过我不会轻生!为何还要这样作践自己?」云绛砂眼眶红红地瞪著他,气到心肺都疼了起来,「你就是这样履行对我许下的承诺的吗?那我云绛砂在你眼中是不是也如这承诺一般,形同虚设?」她睁大了眼楮瞪他,狠狠瞪他。
水源沂慌忙摇头,「不是……绝不是……」她在他心里早已生了千年的根,缠著万年的藤啊!这般血脉相融的思念与牵绊,沧海桑田亦不悔……
「那你还不快给我回去!」云绛砂气急败坏地直将他往回路上推,「回去!跋快回去啊!」再不回去就真是「时限已到」,回天乏术了啊!笨蛋!
水源沂只感觉身后有什么明晃晃的东西直往他眼楮里刺,伴著模糊的嘈杂声,那是,人世的气息呵……「你也随我回去。」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
「我会回去的。」云绛砂忽然朝他摆出明媚无比的笑脸,同时用尽力气将他推进了那片光明里,「但,不是现在……」她用一种柔媚到不可思议的声音告诉他。细长的桃花眼依旧弯如新月,堆在眉梢里的微笑却越发朦胧起来……
「云绛砂!」水源沂情急地伸手想要捉住那道几近幻灭的影,却再也触踫不及。
「喂!记住了——」云绛砂含泪大笑著朝他喊,「后——会——有——期——」
「云绛砂!」一声痛呼,水源沂赫然睁开眼楮,手心竟握住了一颗晶莹滚烫的东西。是……泪?而方才那虚无边际的梦魇,究竟是真,还是幻?
「三少爷醒了!醒了!三少爷……」晚榭一时欣喜难喻,更激动地将身边睡得正酣的璃人使劲摇醒,「璃人姑娘,三少爷果然没死,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还阿弥陀佛呢,被你这不厚道的丫头扰了清梦。这样感叹著,璃人重又掩去一个呵欠,纤长的羽睫轻轻眨去残留的睡泪,启唇轻唤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潋,谢谢你。」那个女孩,是否已回想起了什么?却只可惜,终究还是要熬相思之苦的……
水源沂微微坐起身,望了眼前的白衣女子一眼,「多谢姑娘相救。」语气是一贯的温淡不惊,仿佛那险险从鬼门关回来的人并不是他。
璃人微笑著摇了摇头,「真正救你的人,你心里有数。不是吗?」
水源沂眸中清光一闪,双手紧握成拳,而后漠然地移开目光,抿紧了唇再不说话。
「不过,你若真心想谢我的话——」璃人优雅地起身,望著他,翦水明眸里藏著无法言喻的情感,「有空,便来潋水城坐坐,陪我喝杯茶吧。」
话音未落,却已不见佳人芳踪。仅剩贪欢的日色一晌醺著白纱帘,筛进一道道斑痕,飞扬的尘土里蒸融著夏天的酴之息。不知不觉间,春朝良辰已悄无声息地去了。不知,窗外那黄白一片的杏花,是不是皆落尽了?
水源沂缓缓摊开手,失神地凝视著手心那道褪色的泪痕,而后凄凉地闭上眼楮。黄泉永隔,遥望天涯。云绛砂,你竟是用这样的方式逼我活下去的吗?你……好可恶……
后会有期。
后会之期,究竟在何时?
潋水城,西厢房。房门虚掩,师折夕缓缓推门走了进去。屋内暖尘融融,黄衣少女正抱膝蹲在窗棂下,安静地将脸埋在臂弯里。方才她做了个好长的梦啊,梦里有他……
师折夕正欲走近她时,眼前忽地飞来无数雪雨银针,银光乍溅,势如破竹!他神色一凝,同时轻勾食指,面前便支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轻而易举便将银针阻隔在外。
银针颓然散落一地,少女这才抬起脸来,却是朝来人笑了,明媚无邪,「城主道,我如今是‘梨花雪’,潋水城里的七位‘隐者’之一。」她起身,朝师折夕福身行礼,唇畔一丝捉模不透的笑,「贤者大人,恕绛砂冒昧了。」
师折夕略微颔首,依旧是微笑款款,心下却在思量:这丫头已经有觉悟了吗?
「从现在起,我云绛砂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云绛砂弯眉一笑,像顽皮的孩子般跳著步子往外跑,杏花黄的裙衫上落著夏日的金辉,熠熠浮晃。忽然又见她脚步一顿,转身笑嘻嘻地朝师折夕道:「我看,这‘天下第一美人’啊,果然还应由你担当才对,折、夕、公、子。」
她一个轻盈的转身便又嬉笑著离去了。师折夕微微转眸,看见放在铜镜前的一对紫玉耳坠。无瑕的紫玉雕成七瓣花形,蟠枝结叶,栩栩如生。偏那琉璃紫的颜色却愈看愈淡,愈看愈薄,阳光下似乎就要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