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如松声音低沉而有磁性,表情却显得低落,仿佛记起了许多曾经的场景,连带也让那些场景所夹带的情绪一并回到心中。「我很遗憾不能陪著你,帮你度过难关。」
那个时候他放开了她的手,让她去挣扎,去感受生命的残忍、命运的折磨;他其实很痛苦,却无能为力,因为说一句自私一点的话,他连自己都自顾不暇了,又怎么有能力去拯救另一个人?
他知道,在放手的一瞬间其实已经画出界线,界线内的是他必须誓死保护、照顾的人,也就是他的两个弟弟;界线外的,他无能为力,只能放手。
但是她曾经对他的哭诉,那一字一句发自内心的痛苦呐喊,他永远都记得,甚至在这十多年来,他时常想起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然后暗自心痛。
方以慈很讶异,她费力站起身,有话想要对他说,不希望他抱持著这样的歉疚,因为他没有错,他应该去完成他的责任。
事实上,如果他有错,那她呢?那个时候她也放开他的手,让他去解决他生命中的难题,松开手的并不是只有他!
但是方以慈才试著站起身,动作一拉扯,腰部就传来疼痛,疼得她冷汗直冒,她知道自己可能拉伤了腰部肌肉,只是她没时间停下来休息,总想著就跟过去一样,每次受伤都会自然痊愈,别去管它就好。
这些年她就像是陀螺一样,根本没想过停下来,不停转啊转,但只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她没有离开过这里,也没想过将来自己能去哪里,只要能将两个妹妹照顾好,一切就值得了。
「以慈,你怎么了?」汪如松发现了方以慈的异样,关心的问著。
方以慈摇摇头,想要说声自己没事,却发现这波痛楚太惊人,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喧扰声,这声音很熟悉,至少方以慈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以惠,你到底要做什么?」方以恩喊著,追在妹妹后面。
还来不及探出头看看是什么状况,方以惠已经冲进店里,看著眼前的哥哥、姊姊;下一秒钟,汪如风也跑了进来。
方以惠本来还想说这可能是误会,如松大哥跟姊姊可能只是多年未见的朋友,他们以前可能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松大哥绝对不是那种在知道方家有困难之后就立刻提分手的人。
可是一来到店里,看见如松大哥跟大姊站在一起的画面,方以惠突然觉得那不是误会,而是真的,在很多、很多年前,哥哥和姊姊曾经交往过,后来因为方家陷入困境,哥哥因此和姊姊分手……
汪如钟与方以恩也赶了进来,讶异的看著眼前的景象,他们确实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在面店里看到大哥。
「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汪如钟很是讶异,开口问著。
汪如松看著几个弟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采拖延战术,他必须清楚解释自己与以慈的事,只是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当年两人分手的决定。
他还记得上次两个弟弟光听到他为了家里的问题而与以慈分手,就都有所误会,如风气到跳脚,如钟也皱紧眉头。
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解释当年的分手决定。
方以惠跑到以慈面前,「姊,他就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对不对?」
「以惠……」
「姊,对不对嘛?」
「……对。」
深呼吸,瞪了汪如松一眼,方以惠继续开口,「所以当初他就是知道我们家的状况,才跟你分手的?」
方以慈很讶异,立刻摇头,还想再说,但身上的痛楚传来,让她的脸色转为惨白,甚至冒出冷汗。
就在此时,汪如风气得接话,「方以惠,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家老大才不会这样:而且明明是你姊因为看我家穷,才跟我哥分手的!」
「你乱讲,我姊才不会这样。」
「明明就是。」
「乱讲……」方以惠直接看向汪如松,一点都没有畏惧,冲动的个性全部表现出来,「那你说,当初是不是你跟我姊提分手的?」
汪如松深呼吸,闭了闭眼楮,随即睁开,他点点头,没有任何反驳,更不试著为自己辞驿。
「是我提的分手……」如果要说是谁先开口,那确实是他。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开口,以慈舍不得开口,然后两个人会继续困在家庭与感情的拉扯中,直到感情消磨殆尽,所以让他来做坏人,由他来开口。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方以慈。事实上,连她都不太记得当初究竟是谁开口说分手,也有可能是她啊!
方以惠挡在姊姊面前,「你出去,你不要再来找我姊!当初既然甩了我姊,干嘛又回来欺负她?」
汪如风几乎要气疯了,「方以惠,你这个疯子,欺负人的明明就是你姊,分明就是你姊看我家穷,所以……」
「如风!」汪如松制止弟弟,语气带著严肃,果然成功让弟弟不敢再说话,只能闷著一肚子气,转过头。
看著以慈脸色苍白,知道她身体绝对不舒服,所以他决定吞下所有指控,不再多说,不让以慈继续感到难过。
「以惠,当初的事,我很抱歉,我确实在你姊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了她……真的很抱歉。我先离开了。」汪如松看了方以慈一眼,往门口走去。
汪如钟回头望了一眼,眼里尽是失望,以为两家人可以体会彼此的辛苦,现在反而彼此伤害。
汪如风回望,眼里尽是愤怒。
送走三兄弟,方以慈全身痛到天旋地转,她一点力气也没有,甚至跟当年一样无力为自己争取些什么、留下些什么。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她喃喃自语,眼眶里蓄积泪水。
三兄弟一同离开,汪如松走在前头,如钟与如风不敢说话,走在后头,不知道此刻哥哥怎么想,他们只能乖乖跟著。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哥哥这样严肃的一面,以前哥哥就像是慈祥的爸爸一样,总是陪著他们两个弟弟玩,他们说什么,哥哥都会答应,从来不曾让他们失望,更不曾骂过他们。哥哥说,他想弥补他们没有爸爸陪在身边的遗憾。
他们从未见过哥哥有任何负面情绪,不曾看过哥哥失望的表情、难过的表情、落寞无助的表情……在他们心中,哥哥就像是万能的超人一般,不会失败、不会寂寞、不会落寞……凡是负面的情绪,好像都跟哥哥扯不上关系。
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哥哥其实好孤独、好寂寞,一个人走在前头,身边没有人陪伴,背脊尽避努力打直,努力将肩上重担用力扛起,仿佛也扛起了重重的落寞与思念。
如钟与如风走在后头,他们明明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哥哥,却不敢上前跟哥哥说话;如风则是在二哥身边碎碎念,诉说著内心的不满。
「方以惠那娘们也太过分了,竟然把老大赶出来,有什么了不起啊?以后我也不要去了,谁希罕啊……」
「唉……」
「老大才不是那种人呢!老大把我们养这么大,怎么可能会是那种人?如果老大是那种人,当年他把我们丢到孤儿院就好了,才不会为了我们,连大学都晚了好几年才念……」汪如风怎样都不相信,他最敬爱的大哥会在以慈姊最需要帮忙时跟她分手。
汪如风以为,那时候的汪如松一定有能力在家庭与感情之间两全,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不知道当初家里真正的状况;如钟则是略微感觉到其中的无奈,却也未必能充分体会哥哥和姊姊面临的抉择。
「……」汪如钟无语。
「我看分明是她们作贼心虚,明明就是以慈姊自己跟老大分手,然后统统推到老大头上……」
「汪如风,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如果你觉得以惠那种火上加油的做法很糟糕,你可不可以不要跟她一样?说了这么多,让大哥和以慈姊难过,这算什么?有任何帮助吗?」想起方才的混乱状况,以慈姊大概也乱了手脚,不知该说什么。
「我……我替老大难过啊……」
「我知道……所以大家都冷静一点吧!」
汪如松走到公车站牌站定,准备回到公司继续工作,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眼里的落寞却泄漏了情绪。
汪如钟与汪如风一人一边陪著哥哥,汪如风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照片交给哥哥;汪如松接过看著,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原来这张照片还在……」他找了好几个星期,翻遍了家里各个角落,一度还以为最近一次搬家时弄丢了,不禁失望不已。
「老大,方以惠那娘们乱说话,你不要理她。我相信你,你不是那种人!」汪如风全心全意相信自己的哥哥。
孰料汪如松只是叹了一口气,看向两个弟弟,「不要怪以惠,她说得没有错,是我跟以慈分手的。」他还是怪到自己身上。
敝自己身为男人却没有能力两全,既能照顾家庭,养大两个弟弟,又能帮助以慈度过难关。选择何其痛苦,但当时他确实必须做出选择。
「哥……」
「老大,我不相信!明明就是她看我们家穷,才会跟你分手的对不对?」汪如风气呼呼说著,眼眶却红了。
「如风,」语气乎稳却严肃,「我再跟你说一次,不管如何,我不希望你说以慈的坏话,她很辛苦、很努力才……」
汪如风抢话,「你也是啊!养大我们,你就不辛苦吗?」
汪如松看著弟弟,声音也扬了起来,语气强硬,更充满坚定,「那是我应该做的,因为你们是我弟,我不可能拖著以慈跟我一起辛苦。养大你们不是她的责任、不是她的义务,而是我的。」
汪如钟终于说话了,「所以以惠不应该只怪你,因为以慈姊也为了她自己的责任,跟你分手了。」
如钟一语中的,让如松无法反驳,「……」
汪如松无语,内心激动不已,这十二年的种种记忆、思念与痛苦仿佛在一瞬间倾倒而出,拦也拦不著。
「……可是这么多年来,大哥心里还是很遗憾,甚至充满歉疚……」
听著汪如松近乎喃喃的语气,汪如钟与汪如风都不敢再说话,只能乖乖听著哥哥的呢喃自语,听著他从话语里透露出的种种情绪,有哀伤、有痛苦、有遗憾、有失望,这些对他们而言,都是如此陌生。
「当年以慈确实很辛苦,常常我们一踫面,聊著聊著她就哭了,她的压力好大,又要照顾成为植物人的爸爸,又要照顾两个妹妹;她长得那么瘦弱,我好怕她会撑不住。」想起过往,汪如松语气里透露著颤抖。
这样的大哥让如钟与如风感到陌生,只能乖乖听著,不敢回嘴.
「我很想帮她,很想陪在她身边,帮她度过难关,可是……我没有办法,我自己就背了两千万的债务,还有你们,我必须照顾你们……所以我没办法陪她、帮她,你们知道吗?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承认自己没有能力……」
手紧紧握著那张照片,汪如松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还是希望别在两个弟弟面前展露出太过脆弱的一面。这些年,他一直保持乐观上进,就是希望给弟弟一个榜样,让弟弟可以学习、效法。
「哥……」想出言安慰却开不了口,这才明白,大哥的牺牲都是为了他们。
「因为我自己无能为力,我只能在家庭与感情之间选择一个……然后我选择了你们,放弃了以慈……」说著,眼眶的泪水就这样滑落。
这十多年来,他常常想起以慈,想起她近乎求救似的哀鸣,想起自己当时听著她不断哭泣,身体发抖却不知如何是好。
汪如钟含著泪,「大哥,对不起……是我们害了你……」
汪如松擦掉泪水,拍了拍两个弟弟的肩膀,「就算再重来一次,大哥还是会选择你们,因为你们是我的弟弟……跟你们说这些,不是要让你们难过、自责,而是要告诉你们,以慈有她的痛苦,你们不要怪她。同样的,以惠和以恩要责怪我也没关系,因为身为男朋友,我确实没有陪著以慈。」
叹息,这时公交车来了,汪如松上了公交车,临走前对著两个弟弟说:「赶快回家吧!记得去吃饭,哥回去上班了。」
「哥……」
「回去吧……哥没事的。」上了车,汪如松找了个位置坐下,跟窗外还站在站牌旁的两个弟弟挥手,要他们赶紧回去。
车子向前行驶,挥别了弟弟,汪如松坐在位置上开始发呆,他拿著那张失而复得的照片,似乎在回忆过往曾经的情感,想著这段经过十二年的分离才重新回到彼此手中的感情。
眼眶里的泪水再度蓄积,记忆总是连贯的,不可能只想到甜蜜的部分,抛弃痛苦的回忆,如同一杯拿铁咖啡,入口的滋味有甜蜜,也总带著些许苦涩。
汪如松弯腰,用双手蒙住脸,任由泪水落出,就在此时,他感受到腹部一阵痛楚,痛到让他迅速用手压住胃部的位置。
那股时有时无的痛楚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直到最近才越来越强烈,汪如松深呼吸,努力想要压抑。
突然,他想起以慈……
这些年他们都伤痕累累,这才战胜命运的捉弄;这段日子彼此都不在对方身旁,却始终没有放弃,因为他们知道彼此的祝福始终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