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居幽在路旁各色人等的指指点点下,一脸灰暗地回到自家门庭。
眼前是个六开间的大宅院,周居幽回京被授任编修时,令娴娘家便出资买下这所致仕官员宅邸暴他二人居住。
皇帝赐给周探花的凤冠霞帔并没有送出去,而正在众人争相揣测之时,那位本该成为探花夫人的吴小姐,却依然搬进了这座宅院与周探花同住。据说,是因为周探花嫌吴小姐出身不够高贵,因此便改变主意,想要找更加配得上自己的新夫人。而吴家小姐明知如此却痴心不改,不但愿意没名没分地跟著周探花,还为他买下宅子。翰林编修听著虽然体面,薪俸却并不高,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油水」可捞,要是让周居幽自己出钱,财力恐怕只够租赁一间小庭院。
吴家小姐如此情深意重却被错待,当时外界就已经议论纷纷,想不到如今周居幽变本加厉,常常出外游荡寻欢,夜不归宿,很多人都说在周宅墙外听过夫人的凄厉哭声,更有人已经根据这件事,杜撰了薄命女化作厉鬼报复薄情郎的话本,经过说书人在茶馆酒肆的讲述,传扬得天下皆知。
因此周居幽几乎是走到哪里都被女人不齿、男人调侃,自然没有哪户正经人家肯把女儿嫁给他,这么半年下来,他也已经对周遭目光习惯得很了。
「你回来了。」令娴一身妇人装扮,站在廊檐下笑吟吟迎接他,「洗手吃饭吧。」
「嗯。」周居幽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便到后院洗手。桌上菜肴也是一等一的美食,周居幽默默吃著,不时叹口气。
令娴问:「你怎么了?」难道他终于觉得如今的境遇过于委屈,准备揭竿而起了吗?
「没事。」周居幽又叹气,迟疑地问道:「吴家行商天下,有没有遇见谁能够识得外国文字?」
令娴思索著道:「那要看是哪国文字了,若是东瀛高丽之类,应当找得到。」
「要是东瀛高丽就好了。」周居幽垂下脑袋,「近日有个番邦使者来朝,灰发绿眼,十分高大,说得一口流利汉语,呈上的国书却只由他自己国家的文字写成,满朝文武,没一个能认识的。」
「使者没说自己是什么国家吗?」
「自然说了,可那国名我们查遍典籍都没有找到。陛下说翰林院汇聚天下英才,竟然无法识得这番邦文字,有损天朝威严。大学士被她一斥责吓得不轻,赶紧要所有人都去寻访能够认得此种文字的高人,我们把京城大街小巷跑了个遍,却没半个人听过那国家!」
令娴心中一动,道:「你手里可有副本?」
周居幽道:「这是国书,陛下还未瞧明白,我怎敢录副本。」
「可是你见过,所以能记得一部分字形吧?」这小子记忆力惊人,她怎会不知道,「写下来看看,兴许我见过呢?」
周居幽有些怀疑,不过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令娴接过他递来的纸张,才瞧一眼,就笑了开来,「你去京城顺盛班找李二爷,他看得懂。」
周居幽难以置信,「你、你怎么知道?」而且顺盛班不是戏班子吗?怎么还有人能解番文的?
「我略微知晓一些,」令娴指著其中两组诡异扭曲的文字,说出大致意思,「不过远远看不全。这个国家在极西的海岛之上,创世传说中也如女娲般的人物,不过她是由自身体部位生下神明……唔,也许和东瀛的更像一些吧——你这么呆呆看我做什么?」
「原来你竟懂这么多!」周居幽知道令娴爱读诗书,不似一般女子以无才为德,却不曾想到她见闻广博如斯。
令娴狡黠一笑,道:「都是那位李二爷教的。」据她的「眼线」说,这位李二爷最近的爱好就是每天走到周宅的墙根下发呆,一站就是大半天。亏她守株待兔许久,这只兔子在树边徘徊这么久都没有撞上来,心眼实在太多,眼下正好有机会,还是收网算了。
「我这就去请他去面见大学士!」
在顺盛班班主同情眼光的目送下,周居幽走进一个小酒馆,找见了「李二爷」。一明白此人是何方神圣,他就知道无论如何自己是请不动他的——那失望加憎恨加厌恶加愤怒的目光,让他忍不住担心要是走过去就无法全身而退。于是他没用地连招呼都不打,落荒而逃。逃跑的路上还不断听到「这就是那个负心郎周编修」、「不知道又招惹了哪家姑娘才被她家人追杀」、「孙二毛你可不准学他那样对我」这类议论。
周居幽含悲忍泪,脸上努力保持和煦的笑容,心中则不停哀嚎:吴姑娘,就算是我之前害你们有情人不能成眷属,你也不要那么栽赃报复我吧,我我我现在这个样子与过街老鼠何异?十年寒窗之苦都及不上眼前蒙上不白之冤的心酸啊!
周居幽拍胸脯担保之下,大学士请来圣旨,征召「李劭行」入宫。
这李二爷虽然面有沧桑之色,容貌却十分出色,一介布衣立于朝堂却淡定自若,这一点更是引起各方注意。
「李劭行」看过国书,又用奇怪的语言和番邦使节对话良久,才把内容告诉女皇:「他们的国王说,他与臣民心慕中土物产丰饶,想与我国共谋海上之利。现在已经派了十艘百人以上的大船,装载货物来与我国交换丝绸茶叶,希望我国皇帝能够开关,接纳与他们的贸易。」
远在成章帝取得皇位之前,中原朝廷为防海寇作乱,就已经关闭了所有海上贸易的通路,如今这个远在不知道何处的国家竟然突然派大规模船队叩关,不禁令君臣相顾失色。
「烦请李先生告知贵使,此事容我君臣商议再做定夺。」徐劭行将这句话告知使者,对方了解地点头,随后便拉著徐劭行的手要与他去喝酒吃饭。
徐劭行哈哈大笑,把这番话告诉站在旁边脸色不太好的大学士,两人便他乡遇故知般相偕告退。
他走到门口,想起了什么,又走回殿中,从怀中掏出一卷书与一个小册子,道:「这是草民以往收集的该国国情民风,呈请陛下御览。此国家原本叫做韦剌氐市,我国典籍曾有记载,五十多年前改朝换代,起用如今国名,因此史书上才查不到来由。」
乐幼澜示意太监罗奇收了,和气地道:「多谢先生,若有不明之处,过后还要请教。」
徐劭行向她一躬身,与新朋友蹦著离开。
第二天徐劭行就被召到宫中,女皇口授国书,大意是开埠通商可行,但决不准有兵器军士踏入国土;凡来我国之船舰商旅,须得由天朝特设官署节制与征税,誓约买卖诚实无欺;如有夷人犯法者,与本国人同罪,云云。徐劭行用两国文字并列书写,之后呈给乐幼澜过目。乐幼澜改了少许一些文句,道:「李先生好书法,这国书便请李先生誊写在黄绢之上,汉文部分也一并写了,不用再交翰林院抄录,陈学士,你说如何?」
陈大学士心中有些不忿,探过身去看了徐劭行的字,却也不得不道:「陛下圣裁。」
徐劭行欣然奉命,把修改后的文字誊写一遍,交给太监呈皇帝用印。他听到国书内容,便对乐幼澜很是佩服。锁国之令乃旧制,绵延近百年无人敢于更改,她竟然做出如此大胆决定,就足见魄力不让须眉君王。且国书之中,对开埠涉及的关键问题都有清楚规定,明显不是粗率无谋的一时兴起。
乐幼澜盖了玉玺,对徐劭行道:「锁国令弊端,朕思忖已久,如今李先生助朕解读国书,促成海上商路复开,功在朝廷,朕想留李先生在鸿胪寺任职,不知李先生意下如何?」鸿胪寺主理外交事务,与徐劭行所长正好匹配。
同在御书房的还有朝中一班重臣,听乐幼澜如此说,不免表情各异。此人确有真才实学,但昨日在朝堂之上,言谈举止显然过于随意,想到要与一名市井小民同殿为臣,不少人忍不住皱眉。年轻些的官员却觉得有这样的同僚也不错,总好过每天面对几张没表情的老脸,他的长处也与旁人没有类似,不存在争夺同一官位的可能,也许还能趁他圣眷正隆,拉进自己阵营好丰满羽翼。
众人心里盘算半天,却没人料到徐劭行会一口拒绝女皇拳拳征召。
「陛下厚意,草民感激无已。唯草民不过一介布衣,自少时起便放浪市井,野性难驯,实不堪官场约束,入仕之议,恕难从命。」
乐幼澜也不勉强,道:「既然如此,朕便只有厚赐了。李先生想要些什么赏赐,尽避言明,但教朕能办到,李先生但取无妨。」
徐劭行摇头,「草民衣食无虞,不求赏赐。倒是有两桩事,不知能不能恳求陛下应允?」
「李先生说说看。」
「第一桩,恳请陛下晓谕天下,停止褒扬贞节烈妇。」
乐幼澜与众臣都是大出意外,「这是为何?」
「褒扬贞烈,为寡居节妇颁贞节牌坊,原是为了鼓励臣民有向善之心,可此条规程行至今日,已成了许多人贪慕功名的终南捷径,为了能得一座贞节牌坊荣耀乡里,长辈不顾女儿、儿媳心意,将她们困于高楼数十年不得下,或者逼她们自尽、追随丈夫于地底——此类事例比比皆是,一桩教化人伦的善举,早已扭曲成了人伦惨剧,臣斗胆恳请各处停修贞洁牌坊,还人心自在。」
乐幼澜有些不解地道:「为夫守节,不是分所当为吗?怎么惨烈至此?」
徐劭行看了她一眼,微一犹豫,还是大著胆子道:「陛下与先帝伉俪情深,守节自然出于本心,天底下多少夫妇结合,多的是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后夫婿动辄打骂、视妻子如货品家畜者也不在少数,陛下您觉得让那些女子为寡恩的丈夫守节,她们真能心甘情愿吗?更不用说有些贫瘠乡村,孤儿寡母无法独活,地方上却一力不准她们改嫁,活生生饿死了多少条性命!」这是徐劭行在外游历时亲眼所见,织华嫁到京城后的处境与她们相比,甚至算得上幸福了。
乐幼澜深思著点头,「李先生所言,朕即刻派人查实,若果真如此,决不能坐视!」
「陛下圣明!不过,」徐劭行瞄了站在左列的某老者一眼,「请陛下慎选巡查官员,据说朝中也有些大人,亟欲将贞节牌坊请到自家门口。」
乐幼澜也看了刑部尚书一眼,道:「朕省得。第二桩呢?」
「第二桩,是恳请陛下下旨,命翰林编修周居幽与其妻吴令娴仳离。」
他第一桩要求关乎民生,乐幼澜以为第二桩定也是见识不凡,谁知他天外飞来一笔,竟是要拆散人家夫妻。
「这却又是为何?」
「吴氏乃草民同乡,她资助周翰林求学上进,才有翰林老爷如今风光。谁知周居幽忘恩负义,对吴氏横加折磨,其行令人齿冷,草民不忿,请陛下为吴氏做主!」
乐幼澜有些不敢相信,看向陈大学士,老头面有难色。王怀愿站出来道:「禀陛下,周翰林的家事,臣也有所耳闻,李先生所言,大致不差。」
王怀愿刚直,说出来的话自然可信,之后好几个官员也出声附和——毕竟这件事被说书的到处讲,再闭塞的人都「清楚」了。
女皇恚然道:「来人,宣周居幽。」
周居幽进到御书房,就与徐劭行含恨的目光对上,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无上喜悦。因为,只要熬过这一关,他就可以永远地摆脱这桩麻烦事了!
所以,周居幽你一定要坚强!他握紧拳头给自己鼓劲,上前参拜。
乐幼澜口气不好地询问他与妻子的事,周居幽磕了个头,道:「陛下明鉴,臣与吴氏从未成婚,既无夫妻之名,亦无夫妻之实。之所以会传出此等谣言,皆因臣欠她一次,要帮她将逃家的丈夫揪回来罢了。」
最惨的就是他了,有家不能回,非得一家家青楼挨个砸银子过去,不是找花魁下棋喝茶,就是跟头牌盖被纯聊天,据说之所以逼他不得「干啥啥」,是为了有朝一日真相大白的时候,他的名声能够最大限度地香飘万里——无数次怀疑令娴只是耍人而已,但是看她说得那么认真,周居幽也只能姑妄信之,他也不求香飘万里,只要等到事情落幕时,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官家千金还没全部出嫁就好。
「什么意思?」乐幼澜完全没有听明白他的话。
周居幽深吸口气,将他们三人间阴错阳差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包括后来令娴怎么派人将自己被「冷酷对待」的事情传扬出去,怎么添油加醋地将事情编成话本,怎么找好友每天通报那个「逃夫」的行止。多数事情徐劭行也是头一回听到,脸上时青时白,时喜时忧,煞是精彩。
周居幽气喘吁吁地终于说完,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太监总管罗奇甚至泡了一盏茶过来,道:「陛下赏赐的,您喝几口润润喉。」
「那,她那个……夫婿找到了没有?」陈大学士努力把「夫婿」之前「倒霉的」三个字咽了下去。
「找到了。」
陈大学士急忙问:「在哪里?」周居幽,没想到你是这么老实巴交的好后生,快点脱离苦海,老夫可等著把女儿嫁给你啊!
周居幽转头看向徐劭行,有气无力地道:「徐兄,这回轮到我完璧归赵了,你就大方一点把人带走吧。」
全天下分量最重的几道目光,顿时齐聚在徐劭行身上。
徐劭行泥塑木雕般呆在当场,实在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