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花有主 第五章

向来乖巧的女儿现在才回来,谢淑青便猜得出大概发生什么事。

纵使心中对女儿的这段恋情感到忧愁参半,但她实在是狠不下心去捻熄越来越常显露在女儿身上的喜上眉梢;十几年来,任凭他们如何的绞尽脑汁付出一切,也难看见女儿展现无忧无虑的笑容,可如今,他们无法完成的奇迹,韦巽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办到了。

如果,真是女儿与韦巽命中注定该接续的情缘,就让它发生吧。将涌现在脑海中的无限哀伤与愁思埋进心中的最深处,谢淑青的心里开始觉得认命。

可一大清早的,就见应该还跟韦巽腻在浓情蜜意里的女儿闷著头冲回家,甚至眼泪汪汪,这就不是她所料得到的事了。

「怎么了?」

「妈咪!」红著眼,孙心宥直投向妈咪的怀中,涕泪纵横地迭声喊著。「妈咪,我好难受,我的心里好痛、好难过!」

「出了什么事?」听她喊得椎心,谢淑青的心提在喉咙口,也跟著急了。「你快说呀,你不说出原因,妈咪怎么知道你受了什么委屈?」

「他就是他!」

谢淑青一怔。

「什么?」没头没脑的,就一句他呀他的,女儿在说谁呀?

「他就是他,对不对?就是他?」

「谁?你在说什么?」

「他呀,他就是那个人,是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

「谁呀他?」见女儿哭缩了瘦小的肩膀,谢淑青的眼眶也红了。「这么他来他去的乱喊一通,妈咪怎么知道你说的是谁?」

「韦巽!」

「韦巽?」谢淑青心中开始有了头绪。「小宥,你……」

「他就是他,对不对?韦巽就是那个大哥哥!」

「唉,你怎么会……」

「韦巽就是当年那个救了我的大哥哥,是不是?是不是呀?」孙心宥泣不成声,滚烫的泪水又顺著苍白的颊际滑落轻颤的下颔。「我知道你们一定清楚他是谁,你们一定在我提到他的名字时就知道了,对不对?否则,那天不会这么打破砂锅的跟我挖他的根,对不对?」

是她迟钝,看不清浮在眼前的真相;当时,虽然曾经对他们的神情起了疑惑,却硬将结案归纳为爹地跟妈咪的多疑是因为她谈恋爱了,做父母的难免想刨净对方的根,所以纵使有疑,她也不曾想太多。

但刚刚坐在计程车上,她哭著,混沌的思绪却逐渐拨开层层疑雾,忽地转进这个曾经在她脑海中浮现的胡同里探索……然后赫然心惊。

慢慢的离开妈咪温暖的胸怀,孙心宥往身后的墙壁靠去。

「小宥?」

「韦巽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大哥哥。」喉头哽咽著不敢置信的冲击,背靠著墙,虚软的双脚无力再撑著身子,面容怅然且怔仲的她缓缓地滑下地板。「他就是他!」

唉!

谢淑青走到女儿身前蹲子。

「你想起来了?」

蓦地,胸口同时涌上莫名的释怀与浓浓的悲恸,孙心宥轻握住妈咪伸过来的双手,她睁大一双泪潸潸的雾眼。

「不是我想起来,是我知道了。」

「没错,韦巽就是当年抱著你逃出火场的那个大男生。」

「为什么你们不跟我说?」

「我跟你爹地以为……他……很快就会成了过去式。」

「当年是他救了我的。」

「小宥!」

「妈咪,你们不喜欢他?」

闻言,谢淑青又是一声轻叹。

问题在于,无论如今的韦巽有多飞黄腾达,可在多年前,年纪轻轻的他也沾上这场恶梦呀。「妈咪?」

「这无关我们对他的感觉,重点是,你是怎么想的?」

「我?」

「你能接受当往事再度被揭起的痛苦与回忆吗?」她吁声轻问。

小宥的命是他救的,可是那场火的起因,他也占了一份,至今小宥的身心还未完全撤去梦魇,甚至三不五时便恶梦连连,若再受到伤害!

孙心宥的一双泪眼闪烁著犹豫,母女对望,良久无语。

「这件事情尘封十八年,为了断绝一切可能会有的骚扰,你爹地毅然决然的将工厂收了,又替你改名字,为你请了好几个心理医生,所有能做的努力,我们都尽力去做,可是直到现在,你仍旧常常作恶梦……」

「我知道你跟爹地对我所付出的一切,但是我幸运,我的身边一直都有你们,可是妈咪,你知道吗?他没有。」

「什么?」

「韦巽没有任何人陪他,他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撑过来的。」想到他所受的苦,她心中不由得又泛起深切的痛意。

时间再久,这件事仍牢牢的烙在孙家每个人的心中,对他亦然。

事发后,她有爹地跟妈咪无微不至的照拂与宠爱,即使是恶梦频频,依旧在冷汗淋漓时有另一副肩膀随时为她撑起一片安全的世界;可他没有,韦巽什么都没有,他就这么独自一个人面对罪恶感的啮啃与折磨!

而且,一过就是漫长的十八年!

「他没认出你?」

「嗯。」轻抿著唇,孙心宥细叹著惆怅。「大概是因为我的头被罩著,你们赶到后,又一直没让我跟任何人接触,所以他对我的脸没什么印象。」一如她对他这个人的出现,也是毫无所查。

只有印象,没有成形的容貌。

听起来,女儿……「小宥,你不打算告诉他?」

「不。」孙心宥毫不考虑的摇头否决。这件事情的真相,她要独自扛下来,不让他知晓。「他已经够愧疚了,我不想再让他受到伤害。」

「可是,你能承受吗?」

「我不知道。」

「小宥……」谢淑青无奈的叫著女儿的名字。

看来女儿执意要保护韦巽,但,是她身为人母的自私,共盼老天垂怜,宁愿是他人受伤,也不愿儿女儿遭到可能会有的二度伤害。

「我虽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或许,我不能承受当他知道实情后可能会有的冲击,可是我就是不想再让他面对这所有的难堪。」

为了他,她愿意跟缠绕多年的恶梦搏一搏!

???

棒了几天,纪达仁与孙家连络,幸力公司在收购条件上又加了码。

已经是最后关头了,和人说话仍旧艰辛万分的孙耀鸿在跟纪达仁交换过意见后,也吩咐孙心宥看情形便可下定夺。

但,她左右为难。

「你想对巽锦提高价格?」

虽然疑惑她那天凌晨的匆匆离去,可就算是见了面,韦巽也一直没将追究问出口,只是诧异她越来越严重的心神不宁,如今,短短的三两句交谈,他将她的不对劲归于收购案的要求上。

「嗯……」因为心虚,孙心宥应得唯唯诺诺。

让她左右为难的原因,又怎么会单单仅于收购案?

「为什么不直接提出?」

「你认为我该直接提出要求?」

「公归公、私归私,你不该碍于我的缘故而难以启齿。」他看得出她的犹豫为何。「既然井旺值得这种价钱,当然就该开口争取,这一点,相信你们委托的纪达仁也清楚得很。」

「你的意思是,你肯接受?」

「不,应该说是林副总能接受吗?」

「怎么说?」

「井旺的收购案是林副总负责的。」

「那是不是代表,你完全都不过问这件事情?」

「收购案?」见她点头,韦巽也轻点点头。「没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相信林副总的能力,所以,他决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这么说,因为秉持公私分明的原则,所以韦巽他不会涉入这场交易?

也就是说,若她作了决定,无论是什么决定,他也不会有二话?

「这是生意。」他提醒著又因为思考而陷入无语的她。

「生意?」

「井旺的底子相当优质,如果你们执意要提高收购的条件,那也是理所当然,买卖双方立场本来就不同,买方是寻找低点,而卖方,一定要坚持高点。」

「是这样吗?」

「当然,不可讳言的是,最后的决策权是在我手上,可是,只要林副总点头,我就不会否决他的决定。」

「即使他否决我们提出来的条件?」

「我说过了,完全看他的决定。」他向来就少有插手的特例,即使井旺的收购案有小宥的涉入,他也不想破例。

生意成不成是一回事,可是对于感情就另当别论。

「看他的决定?」眉心轻拧,孙心宥进一步地求证。「也就是说,他摇头的话,巽锦就撤回收购案?」

「没错。」

凝望著他,她沉吟许久,伸舌轻润了润唇,再小心翼翼问道:「但,不伤感情?」

不伤感情?

细细的琢磨她脱口而出的话,韦巽忽然轻扬起冷峻的剑眉,好整以暇的将手插进裤袋,询问的语气带著浅浅的兴味。

「听起来,你似乎已经作了决定?」

「我……还没有。」悄悄地,她将残缺的右手伸到身背,用指头打了个×。

她骗了他!

即使在与他见面前还在犹豫不决的定夺,也在此刻落了底。

一切,就依纪先生的建议吧!

???

手脚勤快的侍者才刚撤下用完的餐盘,韦巽睨了正在喝著果汁的孙心宥一眼,突如其来的丢出炸弹——

「你已经作好决定了?」

「咦?」果汁含在嘴里,她愣住了。

昨天晚上,一家三口开了家庭会议,没几分钟就有了结论,遵循纪先生的建议,选择交易条件最佳的幸力公司。

的确,他们已经作好决定,可是,她近午时才通知纪先生,韦巽是怎么知道的?

「你从看见我的那一秒开始,就一脸的歉意。」

「呃?」

「早该提醒她,她的神情会泄密的这件事才对……」似在自言自语,韦巽兀自低喃几句,重新将话题拉回,「是吧?」

「唔……嗯……」她应得很勉强。「可能性极高。」

「许平渥不是提高了价码!」

她一愣。

「你也知道?」他不是不插手这档子事吗?

「不是很清楚。」

说是尊重林副总的决议,但毕竟事关她……总之,他前一天还是多嘴的过问了大概的情形,也因此知道许平渥竟然不计成本的增加筹码,为什么许平渥对井旺这般的「誓在必得」?

这是引起他疑惑的重点。

「幸力开出来的条件相当诱人。」

「林副总也提到这件事。」事实上,林副总还特地找他会商,确定他这个老板是否真的无心因私情而介入这件事。

「我们很有可能会选择幸力。」她慢慢的透露消息。

价高者得标,韦巽说的没错,而这也是她所考量,甚至是最重要的一项因素。

她并不醉心追求多显耀的荣华富贵,甚至在爹地中风前,她也是自食其力,过著清贫却优闲自在的平民生活,可是如今的她只想多争取一些实际上的金钱收益。

不为她自己,只为了爹地跟妈咪的未来必须有所保障。

???

怎么办?

现在她该怎么办才好?

手中的面纸已经因为吸饱泪水而呈现半湿状态,孙心宥垂俯著眼睑,哀伤的视线定定的望向桌上那杯已经变温的酥皮海鲜汤。

料好实在的汤头很浓稠,澄黄的酥皮烤得极香,但她毫无食欲,只是三不五时的拿汤飘在那儿戳呀戳的。

她该怎么办?

想著,苦涩的眼泪不由自主的又泛了出来。她现在脑子一片乱,根本就想不出法子来解决眼前的问题。

忽地,天外飞来一声愉悦的招呼。

「嘿!」

谁?!

慌慌张张的拭去眼底的泪水,眨眨欲盖弥彰的眼脸,孙心宥挫败地悄然叹著,这才抬眼望向来人,一看,她不禁一怔。

「怎么是你?!」

一串钥匙在手里甩呀甩的,叮叮,许平渥站在桌边,朝她笑开了脸。

「没错,可不就是我嘛。这年头,大概没有任何一个做老板的比我还要闲了。」耸耸肩,即使是看见她惶然无措神情及颊上的那两道泪痕,他也只将视线停留一秒,然后视而不见的继续扯著话。「你自己一个人出来喝下午茶呀?那多无聊呀,要不要我陪你坐坐?」

她不想,可是……「请坐!」她认命的提出邀请。

由得了她勉强提起精神赶人吗?许平渥话一说完,人就已经往她面前一坐,甚至还立即招手叫来女侍者……唉,早该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打退堂鼓。

可是她现在真的是没有聊天的兴致呀!

「你还要不要点些什么?」

瞟了他一眼,孙心宥有气无力的摇头。

「这样呀……」他没再多问,只是微眯眼,打量著无精打采的她。

年轻又漂亮的女侍者脚下像是穿了直排轮鞋,几秒的时间里便出现在两人眼前,笑脸迎人地将抱在胸口的Menu递给他。微勾眉,许平渥回了漂亮女侍者一个浅笑,却没将Menu接过来。

「我要沙朗牛排,然后给小姐来一杯热巧克力。」

「我不渴。」

「你看起来需要补充大量的甜食。」没将她的抗议看在眼里,抬眼示意女侍者可以退场,他才又将注意力移到她身上。「怎么不喝汤?」

「没食欲。」

「那你还点酥皮汤?」

「一开始觉得有点饿。」

「既然饿了,又为什么一口都没喝?」见她愁苦著五官,似乎被他问得有些招架不住,他轻晃著脑袋停住嘀咕,却只忍了一秒,又不由自主地啧叹出声。「唉,早一步来的话,就可以吃白食了。」他不挑食,唯独不爱喝冷掉的汤菜。

「你还没吃饭?」

「是呀,我最喜欢的餐伴这段日子都不赏脸,害我最近简直是食不知味。」许平渥意有所指的眼神往她身上迅速的兜了一圈。「除了憔悴了点,你看来还不错嘛!」

「你说的餐伴是谁?」

「你呀!」

她一愕。

「我?」什么意思?又关她什么事了?

「不是你是谁呀?最近已经很少踫到让我赏心悦目的女人了,正打算等这几天较有空闲时跟你多熟悉熟悉,谁知道,我又慢了一步。」

轻抿嘴,孙心宥瞪著大眼朝他细细审视,不太确定的低声询问:「你在开玩笑?」

「呵呵,我是吗?」他的眼神忽地越过她。「他们今天的速度还真快。」聊没几句话,食物就上场了。

「真的?」

「是你的热巧克力啦。」他的语气有点埋怨。

「噢。」

「趁热喝呀。」

「嗯。」

香醇的热巧克力往孙心宥的桌前一摆,她情不自禁的凑近,深嗅著热巧克力甜腻的气味,下意识地伸手环握住热烫的杯沿,再瞥向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开车经过,踫巧看到你坐在这里发呆。」比了比落地窗,许平渥笑得有点得意。「我们这算是有缘吧!」

「有缘?」如果不是因为精神不佳,她倒差一点就要笑出来了。「唉,最好别是一段孽缘!」她下意识地叹起嘀咕。

「呸,乌鸦嘴。」

「忠言逆耳。」

「你这是忠言吗?」他瞪了她一眼。「喝你的热巧克力吧,免得放凉了又要让我心疼一次。」

听出他的数落里没有恶意,勉强给了他一个笑,孙心宥轻啜著热烫的饮料,略带恍惚的看著他狼吞虎咽她之前点的美食。

大概是过了午饭时间,客人不多,厨师便可以专心的应付区区一客牛排,没多久,只见动作迅速又优美的女侍者端著嘶嘶作响的牛排出现,将瓷盘往他桌前一搁,朝他粲然一笑,扭著丰臀走人。

而他,如老僧坐定般,连望也没多朝那副挑逗的身躯多望一眼,像小狈子般顶高鼻梁,将食物的香气长长地吸进胸肺,兴致勃勃地举起刀叉开始享受美食。

「美食当前,才发觉真的是饿死了!」大啖著柔嫩的牛排,许平渥一脸满足。

孙心宥的心绪没他这般优闲,也不及他的平静,因为才刚端上来的牛排味道让她的胃起了不舒服的翻滚。

好恶心!

她好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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