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正,东瀚的黑色保时捷驶入方宅大门,迎候多时的佣人忙不迭的入客厅报告。
「小姐和傅少爷到了!」
方思远坐直身子;方陈晓楠紧张的抚抚整齐高雅的发髻,她不像要见晚辈,倒像等著翁姑召见的新妇;方夫人端坐于上位,微闭双眼,对佣人的报告宛若不闻;百合却似有一丝期待,一双美目频频看向玄关;与佷儿交谈的方致远,也是极盼望东瀚兄妹的出现。
几分钟后,一对璧人的身影映入众人眼底。
几乎所有人都觉眼前一亮,惊讶、妒忌及赞叹各存于心。
两兄妹在人前并肩而立,相映生辉,端的是金童玉女临凡,掠尽人间风采。
方夫人锐利的目光,毫不掩饰的定定停留在伊人脸上。
面对睽睽众目,伊人不由得往哥哥身上靠去。他握紧她的手,向她鼓励的笑笑。
他向众人一一问好,伊人则只叫声「杰哥」就不肯再开口。
「我们方家的人,你只认得你哥哥吗?」
方夫人的眼楮寒光森然,饶是伊人这般胆大顽皮之人,对上祖母的目光也觉惧怕。
东瀚感觉到,她的手心都出汗了。他何曾见过她怕别人?心里自是十分怜惜。
「怎么了,快叫祖母呀。」他柔声劝。
「祖母在瑞士!她是杰哥的祖母,我叫她婆婆好了。婆婆。」
方夫人微微冷笑,点点头,算是答应。
方致远很喜欢这个长相绝似方慕凌的美丽小佷女,向她亲切的笑笑,说:「你认得我吗?伊人,我是你大伯父。」
伊人脱口便道:「凯瑞伯父才是我的大伯父!」
方致远愕然:「你说什么?我是你爸爸的大哥,当然是你大伯父。」
伊人摇摇头,「凯瑞伯父才是我爹爹的大哥。」
方致远被弄糊涂了,望望弟弟思远,却见他呆呆注视女儿,神情迷乱而痛楚。
「伊人,你是否弄错?」方致远拭探的问,并告诉她,自己的英文名是戴维。
伊人欲开口,东瀚赶快捂住她的嘴,向方致远说明凯瑞其实是他的伯父,而伊人一向都是跟著他叫人。
东瀚说罢即松开手,伊人立刻道:「哥哥,我们去给亲妈妈请安、上香!」
方夫人看著孙女。「你还知道自己的妈是谁,总算是没忘本。既然明白自己姓方,伊人,明天起你必须搬回家住。」
「不!」两兄妹同声拒绝,东瀚更说道:「伊人是我妹妹,我不会让她离开傅家!」
方夫人冷冰冰的:「小瀚,你说这话之前,得先问问杰人!」
「不必!」东瀚被方夫人激怒,态度强硬的把伊人揽到身前,「伊人是我的,谁都不能夺走!」
方陈晓楠恐生冲突,忙笑对家姑道:「奶奶,您瞧瞧,他们还站著呢,有什么事,先请他们坐下再说。」
「哥哥,我们走!」伊人一刻都不想再留。
「站住!」方夫人厉声喝:「我不许你在长辈面前如此放肆。傅家既然教不好你,那就由我亲自来管教!」
伊人长了这么大,还没受过半句重话呢。又是一向只服哥哥管束,连父母的话都不大听的,她哪里忍得有人用这种语气说话?
有东瀚支持,她也很狂。「我不会来你家的,你也休想管我!」
方夫人气得打颤,对她而言,被晚辈当面冲撞真是件想都没想过的事。
方陈晓楠试著缓和气氛,笑对家姑道:「奶奶,小瀚很疼伊人,若是您肯让他继续照顾伊人,非但您放心,他也会感激您的。」
媳妇竟然帮著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方夫人不禁发怒。
「二嫂,你虽是继母,也有教养之责,怎可把责任统统推给外人?」
「奶奶!是我说错了,对不起。」方陈晓楠与家姑情若母女,一旦家姑称她「二嫂」而不叫她名字,就表示非常生她的气,她不敢再多言。
方夫人满意的看到媳妇低首无语,转而狠狠数落伊人:「伊人,亏你还是个千金小姐,瞧瞧你全身上下,哪有一点小姐的修养和气质!这倒也不全怪你,傅邝佳仪本就不知礼数,又嫁了个洋人,她能把你教得多好?若还指望她,再过一百年你都不会有长进!」
竟然辱及她的父母!伊人气坏了,比自己挨骂更觉恼恨难平。
这时东瀚开始著急,倒不为著方夫人指责他家没家教,却是担心伊人被气坏!
这种心态,应该就是他把伊人惯得蛮不讲理的主因了!他听她拉著他的手告状:「哥哥,她侮辱妈咪!」
她虽蛮,却是外强中干,完全不会跟人吵架,只好求助于东瀚。
方夫人残酷至极:「妈咪?你妈早死了!你没规矩,随随便便就把别的女人叫妈,真是丢尽了家声!」
她眼里藏著怨毒,任谁见了都要发怵。
伊人愤怒的握起拳头,若非东瀚紧拉住她,只怕她就要冲上去动武了。
「奶奶!」方陈晓楠又惊又怕,家姑的咄咄逼人令她想起前夫的母亲对她的嫌恶和挑剔。她明白,惟有深恨对方,才会有如此残忍的伤害!家姑与伊人,乃是亲祖孙啊!何况伊人年纪只盈盈十六,纵然有过错,也不该承受来自祖母的羞辱!
怎么没人出面劝解?方陈晓楠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怔怔听伊人不甘示弱的回击。
「侮辱我妈咪,你才不要脸!」
方夫人怒极,面色铁青。她缓缓立起,手向上扬——
「啪!」
一个响彻云霄的巴掌,打得伊人差点跌倒,而方夫人因用力过强失去平衡,也是差点往前栽倒。
众人都呆若木鸡。
伊人捂住热辣辣的面颊,不敢置信:「打我……你打我……你竟敢打我!」
东瀚心疼得忘了愤怒。他拉开伊人遮住左颊的手,看见上面印著五道鲜明指痕,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伊人……」
他珍爱的,捧在手心呵护的宝贝,竟然当著她的面叫人给打了!
「婆婆!我敬您是长辈,但您所为,自贬身份!」
方夫人不屑冷笑一声。「我管教孙女,何需他人置喙!」
「妈,」方思远开口了,声音不大,可是沉重无比:「请您看清楚,她是伊人,不是小凌!」
方夫人一怔,气息顿黯。
百合默默扶祖母坐下。
方陈晓楠接过佣人自厨房取来的冻牛肉块,要给伊人敷上。焦灼的她动作急切,怎知手才触到伊人的肩头,对方便如避瘟疫的躲开。她又尴尬又无措,手停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我要回家,哥哥我们回家!」
伊人揪紧东瀚的衣襟,揪得他心都痛了。
「好,回家!」两个人就这么大模大样,头也不回的离去。
方夫人本就余怒未息,看见这样的情形更是火上加油。「嚣狂无礼、目中无人,两兄妹都一个样!把女儿交给他们,思远,亏你放心!」
思远冷冷看著母亲。
「不放心又如何?若伊人跟著我们,您未必就肯善待她。」
方夫人脸色一变。思远没理会,只对儿子说:「小杰,跟我到书房。」
「好的。」杰人也有满腹疑问待解。
方致远对今次的会面深感失望,杰人父子离开后,他也寻了借口,避离情绪不稳的母亲。
避家上前低声向女主人请示何时开晚餐?
方陈晓楠犹豫一下,吩咐延后一小时。
「奶奶,让百合扶您上楼休息一下?」
方夫人颔首,并把手伸给孙女。
百合却失神的视而不见,清丽秀雅的面容布满浓浓的落寞和……妒忌。
方夫人等了一会,不见孙女有回应,诧异的望过去——
只一眼,她就看穿孙女的心事。
「百合?」方夫人不动声色的唤。
「嗯?」百合茫然漫应,根本不知是谁唤的她。
方陈晓楠忙责备女儿,方夫人止住媳妇:「晓楠,你去忙你的。百合,跟祖母上楼好吗?」
百合垂下眼帘:「好啊,祖母。」
二楼书房,杰人父子对面而坐。
思远问儿子,东瀚与伊人是否已订婚?
「不会。若有此事,傅伯母理当知会我们。不过,他们应该算订过婚了,妈咪——」
杰儿倏然停住,担心看一眼父亲。
「我知道,你妈咪已经把伊人许给小瀚了。」方思远伸手拿过亡妻的遗照细看,语气中流露深深的怀念。
由方才的情形看来,杰儿确信祖母深恨伊人其实另有原因,而父亲则是知情者。
「爸爸,我想知道,伊人不在我们家的真正原因。」
饼了这么多年,杰人早已习惯与继母、百合在一起的生活。他只想知道真相,并不要求伊人回到他们身边。
方思远久久的凝视亡妻……她没有机会听他解释……是他没有给她机会。
「你妈咪嫁给我的时候,正像伊人现在的年纪,也像伊人一样美丽——见到你妈咪之前,我从未想过人世间居然会有如此出色的女子!」
无需他过多描述,只看自己那小小年纪便拥有非凡美貌的胞妹,杰人便可料知当年的母亲是如何的令父亲惊艳。
「但是……我虽然娶得如花美眷,却不曾好好珍惜。」
方思远告诉儿子,他只送了几件银饰给新婚妻子。作为结婚礼物,这实在过于孤寒。
杰人想起了珍嫂看到伊人戴那副耳环时,所表现的愤慨。
「我故意的,想要给你妈咪难堪。可是她始终把那几件不值钱的东西当宝贝一样珍视。我一直很内疚,枉自虚长几岁,却不如一名小女孩有气度。」
回忆当年,方思远悲喜交集。
「我们是奉长辈之命成婚。你祖父希望我娶你妈咪,你的祖母则中意晓楠——她现是你的继母了。我和她……自幼即相识,但最终我娶了你妈咪。」自幼即相识……父亲说得含蓄,但杰人什么都明白了。难怪祖母会憎恶生母,而继母又如此的深得祖母喜爱。
一时间,杰人无法接受。他不相信童年时所见那些父母恩爱的景象全是虚假的。
「你爱谁?」他粗鲁、直接的问。
虽然儿子无礼,方思远仍毫不犹豫的回答:「小杰!我或许曾迷惑过、挣扎过,但我对你妈咪的感情,始终如一!」
「我懂了。」沉默片刻,杰人轻声应。
「晓楠是你继母,她只是你的继母而已。」
「我明白。」
原来,父亲是两出爱情悲剧的主角。
「不,小杰,你不明白!我爱你妈咪,当初向她隐瞒我和晓楠的那段过往,是因为——」
「爸爸,您不需对我解释!妈咪那么美好,我相信,您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方思远不敢相信,儿子竟能一语道破自己当年的心情;深受慕凌吸引,却又难以摆脱对晓楠的负疚……
最终,还是害了他挚爱的妻!
哀模照片上,亡妻灿笑粲然的面容,方思远陷入悔恨之中……
杰人见状,悄悄起身离开。
在三楼的楼梯拐角处,他遇上妹妹。
「哥哥,」百合神情不安,欲言又止:「我——」
「什么事?」他温和的笑了笑,问。
百合像得了鼓励,冲口道:「你恨不恨我和妈咪?」
恨吗?杰人扪心自问,生母才去世,这对母女就进了方家门。以前不曾因此联想过什么,但现在,知道继母先于生母与父亲有情,杰人的心绪,十分烦乱。
但,不管脑中有多少种念头闪过,他对妹妹依然如往日平和。
「为什么问这个,百合?」
百合垂首,「想说要接傅小姐回来,我怕我们与她相处不好。到那时,你会怪我和妈咪。」
杰人看她微微掀起的长睫,忽生一股冲动,想要像东瀚常对伊人做的那样,把她揽入怀中。但,手才伸出便又收回了。
「别担心这个。伊人孩子气重,小瀚又宠坏她。他疼她,自然任她胡闹,但我不会。百合,你也是我妹妹,我不会让伊人欺负你的。说起来你是姐姐,希望你大度些,多多包容伊人。对了,刚才你叫她什么——‘傅小姐’?」
百合涨红了脸,「我……我不敢叫她的名字,她会生气。而且别人都是这样叫她!」
杰人不觉笑了,「都怪小瀚太纵容她。别人乱叫,他从不纠正。」
「是——是这样吗?」
百合的心又痛了。她怎么可能对伊人毫无芥蒂!伊人拥有一份她渴久的深情至爱,那出色的男孩对伊人的柔情和珍爱,令百合妒忌得发狂!她是校花,多少男生对她的美貌崇拜得五体投地,可是……她惟一在意的,那俊美的、有一双灿亮的琥珀眼眸的男子却从不多看她一眼,他心里装的,竟是那任性、难以取悦的方伊人!
强烈的恨与妒,使百合看不清自己身边的爱,看不清杰儿眼底蕴藏的深刻感情。
或许,还是罗曼描写得最精确:他们都觉得这世界没有安排好。爱人家的得不到人家的爱,被人家爱的偏不爱人家,彼此相爱的又早晚得分离……你自己痛苦,你亦教人痛苦,而最不幸的人不一定是自己痛苦的人……
做茧自缚啊!所有情场失意的人,大概都觉得这段话说到自己心坎上了!
百合很痛苦,她真的觉得她的世界没有安排好。一心痴恋东瀚却注定无望,明知无望却又更想得到他的爱……她觉得自己不幸,好想教伊人也痛苦、也不幸。
她真的好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