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定望向坐在王座上年轻的末代燕王,煞气的眼神渐渐变软,「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吐谷国带走我?为什么现在,你要放走我?」
「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拓拔焘手里……」冯翼渐渐漾起清魅夺人的笑,「也有可能是,我根本不想你死……」
爆门口传来的隆隆炮火,一时间湮灭了冯翼的声音。
他解下腰间的佩剑,掷给殿下的赫连定。自己却安静地坐在王座上,穿戴起燕王的冠服,拿出一丸足以致命的砒霜。
「你走吧……你的赫连一剑在手无人能拦。」长长的睫毛眨也不眨,他盯著指间白色的丸药,「而我势必与燕国在今夜一并消失。」
「你若势必要死,我这夏国亡灵又何必定要活著呢。」赫连定笑了笑,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能与绝代佳人一起死,生死有什么大不了。左右我一早便输了。无往而不胜的胡夏王从见到你冯翼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从此一败涂地了。你不愿成王败寇,你骄傲得赫连亦只求成王败死。」执剑于颈,他深深地望向墨发清羽的男子,「冯翼,愿来世你不是燕王,我不是夏王。」轻轻地将丸药泯入口中,冯翼眉睫线交,冲殿下的身影凄然一笑。
「能和绝代英雄共死。冯翼也觉得很划得来呢。」
「为什么会是这样!」
林飞看著棺木中早已陷入长眠的长者。
「陛下半年前便已仙逝了。」从旁接住林飞手中掉落的烛火,魏彪冷冷地解释,「只是太子一直把这个消息辛苦隐瞒,为了不让燕国大乱。」
「那他为什么要骗我?」林飞惊怒转身,看著出现在面前的青衣男子。
魏彪扶住摇曳的灯火,掀唇笑了笑,「因为你不仅是他的妹妹,更重要的,你还是北魏君主心上的女人。」
「佛狸!」林飞蓦然巨震,推开魏彪,急急转身,「你们要对他怎样!」
「你现在赶去也已经晚了。」魏彪微笑,「太子殿下辛苦设局,就是要捉住魏国主君,以保燕国太平啊。」
「他利用我!」林飞惊怒的喊声刚刚发出,便听到外面传来一连串隆隆巨响。二人争著奔出,找到窗口处向外窥探,只见由高处俯望,燕城沦为火海。漫天飞舞著凉字纸灯。
「这是什么?」林飞仰望。
「天哪……」魏彪震惊无力回神,手指指向半空如烟花散落的火屑,「这是凉国的‘风舞’……是凉国玉公主发明的攻城武器……可凉、凉国怎会攻燕!太子——」
他转身要跑,林飞一把捉住他的背,咬牙切齿地命令:「带我一起去!」
魏彪皱眉回身,「公主,你还是留在这里好了。万一有什么变故,你是燕国血脉。」
「变故是指什么?」林飞脸色变幻。
「太子中计了。拓拔焘一定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太子的布局了啊!」魏彪急著去察看冯翼的情况,偏偏被林飞的手指拽得死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林飞眼中有惊骇、有不信、有绝望,「难道你是说……这!」她指向城下燃烧的燕都,「这是佛狸所做吗?」
不可能!佛狸是应她之请,才陪她来燕国救冯翼的。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呢?她完全不能了解魏彪究竟在说什么。
燕国太子是她的兄长!魏国君主是她的恋人!
而结果是他们全把她当成筹码,一再利用她、欺骗她吗?是这样吗?!林飞愤力甩开魏彪,她才不信有这样的事!因为佛狸早就向她发过誓,佛狸说过再也、再也不会骗她了。
「公主!现在宫内混乱,你不要乱跑。」魏彪咬牙,在身后辛苦追赶,「我答应太子,我得照顾著你!」
「我不要听,你住嘴。」林飞伤心已极,她只想马上见到冯翼与佛狸,问问他们,究竟把她当成什么。
而被泪水湮没的视线里,竟然真的看到了此刻最想见到的一个人。无论在何等情境里,她总能一眼望到的那个人……
追上去、追上去,她推开那扇大门,她要问一个清楚:「拓拔焘!」大声喊出他的名字,却也好像是第一次如此生分地称呼他。却在见到下一秒的影像后,凄厉呜咽地喊出:「哥哥——」
华服羽冠的冯翼,倒坐在大殿空落落的王座上。绝美的脸上有著一线触目惊心的紫红,由唇边淌至胸口。而殿下某一人早已身首异处,那头正向她这里滴溜溜转来,五官深刻鹰目高鼻一字剑眉……正是曾经共桌饮酒化名夏云的胡夏主君赫连定……
林飞捂住自己的嘴,往后倒退数步,脚一软,坐倒在地上。
「林飞。」
向这里奔来的人,是她此刻最害怕最不想见到的人——拓拔焘。她的佛狸……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哭著任由泪水迷住眼楮,她哭著问他,「我们不是约好了吗?要在燕都早被废弃的西城门旧址那处见。你答应我的,在那里接应我哥哥。带他到魏国去……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别告诉我说,你身上的血不是燕国人的。」「林飞,你冷静一点。」拓拔焘没想到林飞会在这个时候窜出来,「你听我说。」他急急数落冯翼的不是,「一开始这就是冯翼的圈套。」
「你住嘴!」林飞摇著头捂住耳朵,步步后退,「既然知道是圈套,你为什么还要来?你根本、根本只是想要利用我这个白痴!假装被他骗过而来谋策你自己的利益。」
拓拔焘眼见林飞一直退到宫城边处,十分心急,「我承认我是利用了这个机会。但是我真的没想要利用你!利用你的人不是我,是冯翼啊!」他其实知道他对不起林飞,但在拓拔焘内心深处,并不认为他用这个机会联络凉国一举灭燕有什么不对。身为一个君主,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但是他没有办法置林飞的感情于不顾。他最害怕的事,就是林飞不肯原谅他,所以纵然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该说这些话,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将一切都推到冯翼身上。
「住嘴!」林飞哭得满脸俱是眼泪,「你太残忍了!拓拔焘我不会原谅你的。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我好不容易相信你了,即使你一再犯错,我也相信至少你对我是好的。至少你绝对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
「我没有想要伤害你。他是自杀。」拓拔焘急急辩解,「我不会杀他。因为他是你兄长啊。」
「对。」林飞眼泪纵横,一早迷住了眼,「像你这样的人,以为不杀他就已经是你最大的仁慈了吧。可是你灭了燕国,他又怎么可能不死。在你心里,成王败寇原是很自然的事,你根本不会想失败了的人有多痛苦。」
「对啊,我不会想!」拓拔焘也恼怒了,「难道我乖乖地任由他杀了我,才是喜欢你的证据吗?」
林飞心口一阵绞痛,她按心弯腰,回答不出。她只是不断哭著自问,为什么她生命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抛弃她,欺骗她。
案亲抛弃了她,因战乱。
师父抛弃了她,因生死。
兄长欺骗了她,因燕国。
佛狸欺骗了她,因野心。
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要不断地向他们妥协?为什么就连声称爱她的人,也可以这样对待她。
这一刻,站立风中,只觉好冷。
尽避燕城在燃烧,像平凉城里最浓艳的枫叶那样,却还是让站立在这高处俯望城下的林飞觉得冷彻骨髓。满心满眼,俱是绝望心灰。
站在冷月之下,衣角飘拂的男子是谁?
是那个在柔然大漠,她奋不顾身从流沙里救出的小孩子吗?
是初见那日音色诡魅贴在耳畔轻声絮语的少年吗?
是伴她游历江南,神色淡定少年老成的佛狸吗?
是秋分之夜,与她并肩坐在扁豆田里祈求白头到老的恋人吗?
如果是,为什么同样是这个他,却一而再、再而三惹她落泪,让她难过?
失魂落魄地向后再退一步,林飞怔怔地望著拓拔焘。
是了。他早就计划好了。
他早就认定,狡猾地认定,即使他再怎样骗自己,自己都会原谅他。因为他有这样的自信,才会不害怕失去她的一再触犯她的底线。是她一直以来,都太宠拓拔焘。她和他都在不知不觉中相信,不管再怎样对待对方,最终都会取得对方的谅解,都还是可以在一起。
可是,这一次,林飞不可能再去原谅。
因为她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是我把你带来这里……是我害冯翼死,是我让燕国灭。」林飞笑了,在黑暗中,笑得让拓拔焘阵阵心惊。
「你很有自信,有自信我会相信你、我会原谅你。可是拓拔焘……」林飞瞪大水汽朦萦的凤眼。她瞪得大大的,不肯让眼泪再落下,她哽咽地看著他说:「就算我无法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你。我也有办法,不让你得到这样一个唯上会重复上你的当的林飞……」最后一句话说完,已经退到宫城角的林飞骤然翻身,向城下坠去。
「飞儿!」
「公主!」
拓拔焘与魏彪同时惊叫扑上,却只是各自抓住一片断裂的衣角。
黑色的夜为背景,鲜红的火为衬托。林飞的头发被风扬成羽纱,她就那样深深地凝望拓拔焘,落向被血与火染作枫城的燕都。
像个最最华美的祭品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