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墙壁,随著深入变得越来越窄,最后竟要侧起身体才能继续通行。墙上铺有暗红色的壁毯,壁毯上则开满形状诡异的绛色花纹。
「喂……」弯著腰的奈奈子胆战心惊地回头,「高见泽,这条路究竟通往哪里,怎么会这么窄?!」
「这种别扭的内心世界……」我打量著眼熟的花色,「应该是那位最像凶手的人吧。」
「嘘——」高见泽以指封唇,黑发下的黑眸一挑,「人的内心是极奇脆弱的构成,尽量不要让意识本体察觉到入侵者的存在。道路的狭窄,证明了创造这个意识世界的主人是个容易苟求又不擅长敞开心扉的人,更要格外小心哦。」
「说起来……我可是为了能舒服地躺在私家游泳池畔享受碧绿池水才来别墅度假的呀。为什么要像长虫一样钻入人的大脑回沟呢?」
来不及反驳奈奈子这番令人高度不爽的自言自语,低不可闻的啜泣声就抢先由前方小小的窗口传入耳鼓……
狭隘通道的尽头,是意外广阔的房间。
雪白的画纸铺天盖地,仔细观看,又发现已被人撕成碎片。
少年低声抽泣,有如碎碎白花的纸屑四散在周边。
「你是浅川家的继承人,画画那种事只是浪费时间!」
「但是爸爸,这是我唯一所喜欢的事……」
「想要画画无论何时也可以!但是在拥有必须保护的东西之前,你必须先拥有足以保护自己的力量!」
严厉的斥责声听来颇为耳熟,应该是浅川达人在浅川凌心中造成的灰色记忆吧。
「有人会将心底最无法磨灭的记忆封锁,也有人会选择保留,并且一再重播,把自己陷入不断遭受伤害的回旋。」高见泽缥缈的音色在我耳边响起,「而这位浅川家的继承人,是后者。」
「难怪他会一直板著郁闷到死的面孔,像这种扭扭捏捏的个性就是要在小的时候纠正过来才行!」
来不及阻止,奈奈子已经一个拧身,自那小小的窗口像童话故事中的蛇妖一样探入脑袋,冲著还在哀恸的少年怒吼:「浅川凌!这样下去可是没有办法成长为合格的金龟婿的哦。」
真是具有奈奈子风格的开场白啊。额角滑过冷汗的我,眼前不禁浮现起这样的句子。
「……怎么样也无所谓。」出乎意料,房间中的灯「啪」的一声关了起来,蜷腿而坐的少年陷入完全的黑暗,只盯著眼前那一抹飘幻的萤火。
「……这个家里没有人爱我,这个世界没有人需要我,唯一理解我的妈妈已经不在了。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拓展人生的道路,这样的我,没有存在的价值……」
他每说一句,身上便会浮现一条重锁。铁链越捆越紧束缚越来越重,连同他的身体看来也变得渐渐缩小。
「这个人是浅川凌?」奈奈子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
「他的意识比他本人坦率。」高见泽适时地解说,「意识凝塑的形体与本人总会稍有差池。看来这位大哥表面虽然凶悍,内心却意外的并不是攻击性人格呢。」
「也就是说,在他的内心世界我们不会有危险的意思吧?」我舒出一口气。但是……眼前渐渐退化成学前儿童的小孩子,看起来还真的很可怜哪。
「因为不能走上艺术家的道路而仇视父亲吗?」以指点唇的奈奈子,双眼望天,想的却是与我背道而驰的思路,「会不会因为这个理由而杀了浅川达人呢?这么说,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动机嘛。」
「你觉得那可能吗?」我有气无力地叹息,同时也觉得搞不懂浅川凌的想法。当父亲的把全部财产都留给了他,即使方法不正确,不是也证明了他对浅川凌的爱吗?
「方法不正确的爱,对于无法感受到爱的当事者来说,便等于是不存在。」高见泽冷淡地偏头,如纱的黑发一下子划过了额角,露出清澈到无情的眼眸,「要解开这个误会,还是让它继续存在?」
「问我吗?」
「当然。」
「为什么?」
「因为本店的口号是绝不做免费的事。」
「你在指望我替浅川凌付账?」
「你是浅川幸的朋友不是吗?」高见泽细细微微的声音带著轻柔的蛊惑,「解开这个人的心结,也会多少影响到浅川幸的人生哦。」
也……对啦。我抓抓头,至少他欺负弟弟的行为可以减少一些吧。
「那代价究竟是什么?」
「你记得以后有机会偿还就是了。」高见泽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却让我有种掉入设计好的陷阱般的感触。
随著高见泽的指尖微弹,那一点漂浮在浅川凌眼前的绿光骤然扩散成一个隐约模糊的画面……
开满白色蔷薇的庭园中,长发卷卷的少女拥有标志强悍意志的弯眉,极度纤细的身体却散发著无端冷凛的气质。
「对不起,达人,我不能和你结婚!」
「为什么?英子。」应该是年轻时的浅川达人,一时间显露出茫然无措的样子。
「作为关西组领袖的长女,无法嫁给不能继承家业的非道上的男子。」少女扬起细长的眉,旋即绽放一抹美艳到强悍的笑容,「但是没有人规定说,我不可以为我心爱的男人生孩子。」
「我知道你的决定向来不可更改。」男人苦笑著蹙眉,「但是……这样一来……孩子的身份……」
「那么你就立下誓言吧。」美艳的黑道家族长女微笑著说,「你所有的一切都必须留给我们未来的孩子。如此一来,便不会有人敢对这个孩子的出身说三道四。」
……
「哗——好、好强悍的女人。」奈奈子的口哨声充满了对前辈的钦佩,「我还以为浅川凌病死的母亲是个虚弱的大小姐,没想到竟然是出身黑道家族的极道之女啊。」
「但是后来她不是也嫁给了浅川达人吗?」
「那恐怕是在该组织解散之后的事了。毕竟浅川达人的第一任妻子并不是她,也就是说他听了英子的安排,放弃了与她成婚的念头。」
「所以……把全部的财产留给浅川凌,是对已然亡故的妻子曾经许过的允诺吧。」
「那么坚持要让浅川凌从政,是不是也是为了对他的一种保护呢……」奈奈子轻微的呢喃是否属实,除了浅川达人本人之外,世上没有人可以回答吧。
想要画画随时都可以……我想起浅川达人这句话,又想起被浅川凌的笔创造出的蔷薇园。是的,其实他并没有失去他所喜爱的东西,只是因他特殊的出身,使他的父亲在考虑儿子的喜好之前,不得不加诸给他一件足以在自己过身之后也依然能庇护他的羽翼。
看似残忍的举动,其实名为爱。
「你可以画画,但不能去做一个要靠名字卖画的艺术家……那种一旦成名就会变成艺人般的行当,会暴露你太多经不起暴露的东西。而要藏树叶就要藏在树林中,在污垢从生的政界,反而不会引发刻意的关注吧。」高见泽轻微地喟叹,「但是为什么他不能如此直接地告诉他呢?」
「也许他不希望儿子知道已经被消弭粉饰后的过往。」熟悉娱乐小报的奈奈子以手点唇,「我从来没听说过浅川达人第二任妻子曾经是极道之女,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吧。」
「你明白了吗……」高见泽不知何时现身在那个睁大眼楮的孩子面前,微笑著向他伸出手,「你是你的父母不惜一切也要生下的爱的结晶,不惜隐瞒身份也要保护的儿子。所谓不被爱的孩子,只是你心中的怀疑所制造的幻影。」
「是……这样吗?」少年瞪著清澈的大眼,哽咽著流下眼泪。
「就是这样啦!」狭小的通道扩展的瞬间,奈奈子神清气爽地走入,拍著少年的脑袋,「因此哦,要记住罢才所看到的真相!然后成长为一个配得上我这种好女人的合格金龟婿呦!」
「奈奈子你——」我愤怒的声音来不及呐喊完毕……「但是我喜欢的女性并不是你这种类型啊。」浅川凌蹙眉的回答已抢先一步给了奈奈子当头棒喝的一击。
「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呀。
在我毫不留情的纵声大笑中,我与高见泽、奈奈子重新回到一片漆黑的客厅,而前面漂浮的三点萤火虫儿的光已经熄灭了一盏……
「下一站呢?」狐狸眼的少年噙笑询问。
「金龟婿之路固然受阻,但是让阿沼去入赘还是有可能的吧!」完全忘记初始目的的奈奈子咬牙切齿地拽起我的衣袖,奔向属于冰山美人的那盏萤灯。
我时常会在刚睁开眼时的朦胧视野中望到两个高大伟岸的金色身影。
背景是开天辟地一片荒鸿。
男子A对男子B说:我的儿子,把你的肋骨给我,我会为你制造一个伴侣。
男子B答:父啊,人家怕痛痛的说。
男子A叹息:那么好吧,我改用太阳黑子吧。
每到这时,奈奈子的声音就会适时传入:「阿沼!早饭还没有好吗?」而我得以大汗淋漓地全然清醒,因此总也看不到上帝造人说最后的部分。但女人是由太阳黑子造就的灾难性人形这一观点,却鲜明地通过视网膜贮存在我的记忆深处。
因此,对于探知太阳黑子的内部构成这么险恶的工作,我完全没有自信能够胜任。
「一定要去吗?这位大小姐最讨厌男人不是吗?不如把这个艰巨伟大的任务交由奈奈子独立作业吧。」
两个过分的家伙竟然完全罔顾当事人的意愿,一左一右夹带我这个灾难性主角,径直闯入女性内心的秘密花园。
「这样不好吧,我们算不算偷窥他人隐私?国际宪法规定……」
「阿沼住嘴!」
两个人竟然同时回头吼我。
「既然你也知道女人是麻烦的生物,就不要再添多余的麻烦。」高见泽一脸厌烦地撩起刘海,「联结意识通道已经够费力了,不要再干扰我好不好。」
「可是既然你连这么复杂的精神世界都能联结,我们家那个浴室的亚次元通道你就不能想办法解决一下吗?」
「你以为我们没有尝试过吗?正因为那个看起来毫无异状,反而找不到被动过手脚的痕迹。真正伤脑筋的是丢失了贮藏室的我们!」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走在最前方的奈奈子忽然拧腰回眸,「这里安静得很异常,你们这么大吵大闹却没有惊动意识本体。是没有惊动,还是主人完全不在意呢?」
「呵呵……」高见泽闻言展露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奈奈子对这种事非常了解哦。」
「只要不是智商过于低劣,应该都会察觉这里的异常吧!」奈奈子瞪著什么都没有察觉的我,嘟起嘴巴,「我们就像闯入空门的强盗一样呢!」
「那么浅川荻的意识本体究竟在哪?」装作听不懂奈奈子的嘲讽,我转而打量周边的景色,由精神构造的世界,是座古老幽寂的园林。
红色枫叶片片飘落,幽长的白色石子小路蜿蜒不知通往何方。果然,与浅川凌那颗脆弱又孩子气的充满艺术家气质的内心不同,由女人统领的世界就是这么麻烦。
「找不到本体?」高见泽蹙起秀气的眉,正要说些什么。
「那边好像有声音——」奈奈子已指著左前方的位置,提起裙角一马当先地跑去了。
「趁她不在我想问你个问题……」我抓紧时机,「高见泽,你非要带奈奈子这个惹祸精一起进来,是不是有什么必须的因素?」
「果然是脑筋灵活的优等生。」高见泽回我以莫测高深的笑容,「其实奈奈子她……」
「呀——」受到惊吓的声音传来,我与高见泽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拔脚追上去。
一株艳红的枫树下,身穿和服的黑发美人,正把眼眸瞪得大大地,看著强盗般双手叉腰站在面前的奈奈子。
「你们……是什么人?」
而那也是我们想要问的问题。
出现在浅川荻意识世界中的女子竟然并非浅川荻自己,虽然容颜略有相似,但这位明显一脸病容的美人却多了一份温婉寂寥。
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如果要我和冷冰冰的浅川荻沟通,那我宁可面对这种意外。
「我们是你女儿的朋友。」高见泽露出外交家的虚伪笑容,坐在她身侧的青石上,双手交叉托起下颌,「夫人是荻小姐的母亲吧?」
「是呀。」带有病容的美人温柔地笑了,虽然没有浅川凌的生母英子那种冷凛的气质,却像柠黄的月色般清爽宜人。
既然是在浅川荻的意识之中,这位美人理所当然是产自她的回忆吧。原来在荻小姐心中,母亲竟是如此美丽又寂寞呢。
「您一直都住在这里吗?」高见泽不动声色地套话。
「嗯……和小荻一起。」
还好记忆所设定的性格是充满母性的温柔,看来这位夫人不会拒绝我们的提问。
「达人先生不在吗?」
面对高见泽这个提问,高雅的美人难过地颔首,露出月色般寂寞的浅笑,「达人,总是非常的忙……」
「是这样吗?」高见泽的音色加入他固有的讽刺,「我听说他在外面有爱人,还有了其他的孩子呢。」
「喂——」我发声制止,高见泽却抛给我一个眼色。看来他是故意要刺激这位由浅川荻的意识所创造的浅川夫人了。
「……」像被人揪住用来作弊的手,浅川夫人虚弱地垂下了头,半晌,才溢起寂寞的微笑,「这个,不能怪他的。我们只是政策联姻,我从来就不是他爱的人……但是,但是不爱我的话,至少不该和我生下孩子……我不希望我的女儿长在没有父爱的环境里……」
「事情真的是这样吗?虽然你的话听来很可怜。」高见泽轻轻嗤笑,「你并不是浅川夫人,浅川荻,你不是你母亲!不要妄自在心中塑造一个悲剧母亲的形象。你在扭曲你自己的妈妈。小孩子的眼楮,有时看到的只是经过小孩子的视野扭曲的所谓真实!」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丽人茫然地眨眼。
斑见泽抬手一招,便引来那一点一直追随身后的幽绿微光。
「这里,才是现实。」
绿光化为一道白色屏幕,像演电影般地慢慢幻化两道人形……
迸老的枫林,流水的竹节,长廊的那一端,相亲的男女静静地对座。
「您好,我的名字是弥久寺远枫。」
与我们看到的女子拥有相同面孔却加了一抹宁静并且更为年轻的女孩儿身穿月白色长袖和服,长发披肩,头顶绑著大大的蝴蝶结,姿态优雅地低头行礼。
「诚如所见,只是末代贵族为了最后的面子略作姿态的相亲而已。我的父亲已经决定把我嫁给您,以换取您手中的财富作为后援。但是……」双手相抵,头顶则低垂到手背上一直保持欠身姿态的少女凛然说道,「如果在婚姻之上,您不能一并给我您的忠诚与爱情,那么婚礼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举行!」
抬起头,容貌如青瓷般美丽的女子绽放如花的微笑。
「但是假如您能给予我所要求的忠诚,我也将给您我一生一世的爱情。」
……
「他没有做到,他没有做到!」与我们一同观赏这颇为感人的场景,自称浅川夫人的女子愤慨地撕扯著一旁的红枫,「他不但有爱人,还有孩子,在‘我’死了之后,更是立刻迎娶那个女人进门!妈妈的死根本就有疑点,说不定是那个女人下的手……」
这番前后矛盾,一会是「我」一会是「妈妈」的话,证明了高见泽的推测,我们身旁的这位丽人,只是浅川荻意识中幻化的母亲,而绝非本尊。
「请少安毋躁。」以指封唇,高见泽示意她继续往下看。
「……远枫小姐,您真的令我非常吃惊。」沉稳的中音带著浅笑,「秘书说您只是人偶般的美少女,他的评价会让我重新评估他是否还适合担任机要秘书的职位了。远枫小姐,诚如已到您耳边的传闻,我确实有过一位绝不可能忘记的恋人,而她也拥有属于我们的孩子。因为某些原因,我们无法生活在一起,但是分手之后,以那位女性的性格也绝不允许我们继续藕断丝连。当我决定娶你为妻的时候,虽然无法忘记曾经的爱人,我亦会付出我的忠诚。而在见面之后,我更加相信,我们之间会产生新的、足以弥补我这些年寂寞缺失的伴侣之爱。您是我第一位妻子,而我也希望成为你唯一的丈夫。」
……
镜头模糊,像经过录像快倒带一般,跳跃至另一画面。
……
这一次,是静静地枕在长椅上的枫小姐,与背对镜头而坐的中年男子。
「真是对不起。」长发散落、病容憔悴的女人说,「一直到最后也希望在你眼中保持初见我时的样子,所以带著荻偷偷跑回了老家。虽然你一直说要照顾我,但是我始终都渴望成为不需要你来照顾的坚毅女子。就像英子一样……你爱的那个女人……」
「枫,你的内心确有和她相似的部分,但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过她的替身。你必须明白,你就是你,我所喜欢的那位初见面时,尽避已是落魄到走投无路的末世贵族却依旧能以温柔的微笑刚强地说出令我瞠目结舌的那番话的小姐。我爱你,枫,正如我爱英子。在不同的时间结识了两位同样出色的女子,是幸运,也是我浅川达人此生最大的不幸。因为我没有办法消弭对某一人的爱情,但对你们的爱却都是真实的。为什么你们都要离我而去呢……」眼泪滑落,镜头忽转,男子寂寞微笑著握住妻子的手——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把生命分给你,请再陪我哪怕最后一年,哪怕最后一月,哪怕最后一天。」
「啊啊,受不了啦!」奈奈子的尖叫吓得我骤然移转视线,「浅川达人是多么好的丈夫啊!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你母亲是因为自幼体弱染病而亡,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些!并且直到死为止,她一直是活在爱里的!寂寞的是倒霉到总要爱上无法常开的花朵的浅川老爷爷呀。」
「你所感觉的东西,并不能代表真实,你的想法也不能代表你母亲的感受。幸福与否,除去当事人之外,其他人无权判定。」捧起不觉泪流的女子的面孔,黑发的少年看似无情的脸挨近她,轻问,「那么,可以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浅……川……荻。」
微不可闻的三个字溢出口的瞬间,和服丽人变回年轻的美丽少女。
我不觉松了口气,这样一来,这位美人或许不会再那么讨厌男人了吧?毕竟,她所认定的负心的父亲根本没有存在过。
「等等——」
在我们认为可以消失的时候,浅川荻忽然从背后抓住了高见泽的衣摆,「我知道是谁杀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