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此清风明月夜,只恐夜深花睡去,飘一缕香,化一抹红……
玄清凤今夜没有召任何人侍寝,也没有到任何妃嫔宫中,而是宴罢沐浴完之后,就负手踱至内殿仅一屏风相隔的宫女小单间前,辗转徘徊。「阿童,你睡了吗?」犹豫了很久,他小小声问。
「皇上,明日还要早朝,请保重龙体。」阮阿童淡淡道,顿了顿之后补了一句:「皇上还未就寝,奴婢哪能斗胆先睡,奴婢现下是在帮皇上打一副衣带的绣子。」
听她肯同他说话,他心下一松,却又感到一丝忐忑。
阿童的语气好像还是不太对啊!
玄清凤本想绕过屏风,直接面对面瞧见她的容颜脸色,可不知怎的,还是没敢当真迈开这一步,大剌剌地闯进她的小单间。他怕她还在生气。
万一阿童当真发火,不给他这个皇帝留一丁点面子怎么办?他乃九五之尊,假若被冒犯了天威,绝不能当作没这回事,可要是认真追究嘛,他又舍不得。
「唉。」
棒著屏风,他修长挺拔的剪影和一缕叹息,隐隐约约、恍恍偬偬在她面前闪现。
阮阿童绝不承认自己心房有过一阵砰然乱跳,是故那突然上涌的血气和颊畔浮现的微微红晕,全是给气的。
就算是个奴婢,在被主子们这般轮番折腾之后,也是有暗自生气的权利的。更何况,磨难永远都在……
她心头滋味酸涩难辨,突然觉得疲惫难当,低声道:「时候不早了,皇上早些安寝吧。」
「你还生朕的气吗?」他好听的声音又低微又可怜兮兮。
「……皇上多心了。」在屏风后方,她眼底的黯淡尽显。
他顿时安心了,弯弯的眉眼笑意荡漾。「那朕睡了,你也早些睡。」
「谢皇上关心。」她等著屏风上高挑颀长、写意风华的剪影消失,可是久久,他依然静静伫立在那儿。
害她呼吸又开始不顺,只得咬牙逼迫自己低下头,专注在手上这副月牙缠银丝的流苏绣子上。
明黄是帝王之色,可她私心却偏爱他一袭白衣,宽袍大袖,清逸如仙人之姿,眼底有说不出的清澈明亮温柔。
她交缠著丝绳珠线的指间愕地一僵,一个已半成形的清雅绣子渐渐松了开来。平时皇上的衣饰用品自有尚衣局负责,她出什么头?
阮阿童的手颤抖了起来,呼吸也变得紊乱,片刻后,她突然低头把整副绣子全拆了。
这么一解,就让丝归丝,线归线,再不复纠缠成结……这样便好。这样最好。
玄清凤隔著屏风,虽然只见影影绰绰,却依稀看得出她手上在动作什么,原本满满笑意霎时又惊慌地全失了样。
「喂喂喂,你不是在给朕结绣子吗?」他急急开口,「都拆散了是怎么回事?」
她沉默了一下。「结错了,自然当拆则拆。」
「谁说你结错了的?就算是错,朕就偏偏爱这样打错的。」他胸口憋著一股乱糟糟的闷气,意有所指地跟她耗上了。「若是件件都循规蹈矩、死死板板的,还有什么意思?」
「无规矩不成方圆,这还是皇上教诲奴婢的,奴婢记得清清楚楚,怎敢有违?」她不冷不热地道。
「阿童你--」他闻言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还要记恨多久?后来朕不都跟你解释过了?」
「皇上言重了,奴婢就是奴婢,您不用同奴婢解释什么。」她的声音更加低缓卑微,带著不容有失的决绝。「请皇上自重万金之体,莫再折煞奴婢了。」
砰地一声巨响,屏风刹那间倾然倒地!
阮阿童心一惊跳,随即平静下来,双膝落地跪在他面前,「奴婢该死。」
「你敢再跪朕试试?!」
一股力道搂住她的身体,下一瞬她已被带入了宽厚结实的男性胸怀里,气息狂乱灼热,夹带著盛大难抑的怒气对著她当头笼罩而落。
他的双臂如铁条般牢牢箱住她柔软细腰,力气之大,几乎弄痛了她。
「皇上--」
「闭嘴!」他妖艳美丽的眸光被怒火点得越发清亮,灼灼然逼视著她,彷佛想看穿至她灵魂深处。「你就想逼疯朕不成?这些年来,朕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你统统都忘到九宵云外去了?」
她浑身轻颤,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战栗,几乎被他纯然男性浑厚危险的气息全面淹没、吞了。
「朕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人?」他眸底燃烧著火焰,嘴角习愤性地上扬,嗓音里却有丝伤心。「在你心里,朕,到底是什么?」
她的呼吸彷佛停了,过往种种飞闪而过脑海,心又鲛又热地满胀著,想说些什么,才微微张口,却又怅然地闭上。
「……主子。」良久岑寂之后,她低声开口,「万岁爷是奴婢的主子。」
「你、你……」玄清凤彷若烫著了般地放开她,眸光瞬间变得冰冷。「好、好……很好!」
「来人,摆驾景诗宫,朕就不信没人稀罕朕了!」下一刻,他怒而拂袖的离去。
那高大身影怒龙狂风般消逝在夜色中,独留阮阿童单薄的形影默默僵立在内毁里。
爆漏一点一点流失,烛泪渐渐堆商,外间侍夜的宫女们就算隐约听见了寝殿内的纷争,却吓得谁也不敢多问一字,多吭一声。最后还是阮阿童缓缓步出寝殿外,白净的脸庞看不出任何一丝情绪,平静如常地叮嘱副手。
「阿婉,自现在起由你好好随侍皇上起居,也多多盯著这些小丫头,别让她们疏懒办砸了差事,就算皇上不责罚,总管公公也饶不了人的。」
「阿童姊姊,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阿婉是她手把手带起来的,也颇有她的三分沉静稳定,只是眼底难掩为她忧心之色。「可姊姊你……」
「明日我得到礼公公那儿一趟,多则五天就回来了。」她感觉到阿婉握著自己的手一紧,安慰地笑笑道:「没事的,你还不相信我吗?」
「姊姊,还是让皇上知道吧,只要皇上一句话--」阿婉急了。
「谁都不准让皇上知道!」阮阿童的语气有些严厉,直见阿婉红了眼,这才微微放缓了声道:「宫有宫规,阿婉,我们是奴婢,切切要牢记这点。」
「是,阿婉知道。只是……替姊姊觉得苦。」阿婉眼眶热热,低声道。
明明错的是主子,可担罪遭罚的永远是奴婢,她们这些不被注意的宫女也就罢了,可阿童姊姊身为首领宫女,非但站在风口浪尖之上,还得时时替她们担著事,为她们扛下了许多来自刁钻主子们的责难,如今还被皇上误会……
她们平常有怨有冤还有阿童姊姊可以说,可阿童姊姊的伤的痛,又该向谁倾诉呢?
主子们高高在上,立足点不同,那纡尊降贵的眼,往往是看不见低低在下的她们的。
最最可悲的是,是人就会有感情,不因身分贵贱而有所区别,可主子动情不过是一晌风流,奴婢动情,便是万劫不复。
见阿婉脸上流露的悲悯感叹,阮阿童心中一痛,随即笑了。「你比当年的我聪明,看得透。」她拍拍阿婉的肩头,淡然道:「好丫头,什么都别说了,在宫里当好我们的差就对了。我走了。」
「阿童姊姊——」
「皇上若是问起,就说我自知顶撞天颜,回宫女房禁足自省,如果皇上没问起……」她顿了顿,眼神闪过一抹痛楚,努力保持声调平稳,「就不用多口,知道吗?」
「是。」阿婉低下头,有些难过。
「这几天谨慎些。」她笑笑,「辛苦你了。」话毕,阮阿童回小单间收拾了几样随身衣物,就这样默默离开了皇帝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