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城山
「山主回来了!」
「恭迎山主!」
青鳞从云中落下,看也不看在山门外迎接他的众人,直往里走去。
「山主。」他的随侍过来,想要接过他手里抱著的人。
他停下脚步,却不是因为要把人递出去,而是怀里的人动了动,像是要醒过来了。
有些凌乱的头发挡在脸上看起来有点碍眼,青鳞想也没想就伸手帮他撩到了脑后。
迷朦的眼楮睁开,慵懒地看著他,转眼像是认了出来,笑著并低低地喊了声:「青鳞。」
青鳞一怔。
抬眼,发现周围的视线都聚集到了自己的怀里。
「很好看吗?」他看了眼那些目不转楮的下属侍从,脸色是阴沉的。
每个人都低下头,躲避著他锐利的目光,心里面一阵阵发怵。
「我要你们这些废物是在这里发呆用的?」他没来由地怒火上涌:「都给我滚!」
一瞬间,飞天的飞天,遁地的遁地,山门外的众人立作鸟兽散。
青鳞低下头,看著靠在自己胸前昏昏沉沉,没什么意识的苍。
都是因为这种原本不存在的美丽……
「山主。」
青鳞头也没回地问:「什么事?」
什么事?站在他身后的霞衣一下子被问住了。
「我……只是……山主辛劳……」山主这是怎么了?每次他回来,自己不都过来迎候?怎么会……「霞衣只是想要过来服侍山主……」
「不用了!」青鳞打断了她。
「我已经让人去收拾揽月宫了。」霞衣见他怀里是那个上次从这里逃走的男人,也不像要降罪的样子,于是讨好地说:「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
「多事!」青鳞不悦地撂下这两个字。
霞衣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他抱著人走远。
那个方向……是逐云宫……
***
青鳞走进房间,把怀里的人放到了床上。
「青鳞……」就在他要直起身子的时候,一把被拉住了前襟。
他看进了那双依旧朦胧的眼楮。
还没有清醒吗?
「青鳞……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苍喃喃地问:「你怎么是这样的呢?」
「你希望我是怎么样的?」青鳞坐在床头,俯视著他:「是当年那个说爱上了你的解青鳞吗?」
「我还记得的,我还记得你说过你爱我的,可是一转身,你就变了……」那双眼楮里有著沉痛的悲哀:「我生来有病,是活不长的。到了最后,我也没有希望能和你白头到老,我只想著,要是有你在身边,哪怕只能再活几年,我也甘愿了。所以我和你走了……你知不知道,我跟你走,是赌上了所有的东西来信你……可是你却说……」
这是个玩笑,最多也只能说是一个游戏。我赢了,而你,输得一败涂地。
手指一根根地从青鳞被紧抓住的前襟松开。
「我输了……虽然我以为这种事不能说输赢,可是你说我输了,我就输了。」他像是就要哭了,却没有流出眼泪来:「青鳞,我希望自己就算有一天要死,也是安安静静,没有遗憾牵挂地死了。可是,是你让我那么不甘心,变成了游荡在世上的孤魂。连死了……你都不放过我……」
「是你不对……」
「我做错了什么呢?是我杀了那个妖怪,可那是因为她先要来杀我的!我保护自己有什么不对?」苍连声追问:「还是你觉得,我以命偿还了还不够?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说啊!你说了,我就去做,哪怕魂飞魄散了也好。往后,我们再不要这么牵扯了好不好?」
青鳞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看著他。
「我这里一直痛……一直痛……」苍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我真想让你也痛一痛,也许你就会知道了,你对我做了多么残忍多么残忍的事情,比你杀了我还要残忍那么多……」
他当然清楚这有多残忍,就是因为知道,才会那么做的。
爱情,只是可以利用的筹码!
只有痴傻的凡人,才会为被这些无用的情感迷惑。
说什么只要能再活几年……想要无牵无挂地走了……果然只是自私……
「你后悔遇上了我吗?如果是那个无名,是不是就会好好珍惜,好好呵护你了?所以你爱上他了,是吗?」明明是想著要好好嘲笑一番,可到了嘴边居然变成了这样的话:「他很温柔,绝不会伤你的心,所以你就把心给了他吗?」
「无名……要是无名,该有多好……」苍淡淡地笑了:「若是爱上了他,该是多好……」
青鳞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朝门外走去。
「可我偏偏却是爱上了一个根本不懂得珍惜我的人……我的心只有一颗,给了一个只折了一枝梅花给我的人。」苍的目光朦朦胧胧,像是根本没有发现青鳞已经离去,只是一径说著:「那个人……连一握月光也不肯送我……」
青鳞直冲冲地出了逐云宫的大门,差点撞上了迎面走来的霞衣。
「做什么!」青鳞衣袖一挥,怒气横生地说。
「山主恕罪!」霞衣吓了一跳,连忙跪到了地上:「我只是来看看有什么需要……」
「给我滚!」他大声地斥责:「不知所谓!」
「是……是!」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霞衣吓得声音都发了抖。
青鳞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冷哼,拂袖而去了。
「来人!」远远听到他在吩咐:「给我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进出,要有闪失,要你们的命!」
霞衣在地上跪了许久都没有力气自己爬起来。
「夫人。」她身后的丫鬟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您没事吧!」
「是他……」霞衣的眼楮直勾勾地盯著殿门里面:「是因为他,山主才把蝶妖赶走的……」
「您说什么呢!山主是知道了夫人的好,决定要专宠夫人,才把瑛……蝶妖赶出宫去的。」丫鬟连忙说:「夫人你可别胡思乱想的,山主心中再没有女人能和夫人相提并论了。」
「是这样的吗?」霞衣不安地说:「可是……山主最近好奇怪,我从来没有见他这么生气……还把蝶妖也赶走了,我总觉得……」
「山主只是心情不好,过一阵就好了!」想到山主最近的脾气,丫鬟咽了口口水:「夫人,也许等山主心情好些了,就不会这样了。」
「是吗?」霞衣觉得脚还是有些发软,顺手扶住了身边的门柱。
「嗤」的一声轻响。
「啊!」她抱著自己的手掌,往一旁倒去。
「夫人!」丫鬟赶忙扶住了她。
她抬起自己的手,目瞪口呆地看著像被什么东西蚀去一小块皮肉的掌心。
这是……山主的禁制……
为什么?
山主不但让人严密看守这里,还在宫门上下了禁制……
那个男人到底是……
***
大殿里,大家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的,没有人敢出声。
不是没什么事要禀告,而是坐在上位的山主今天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没有人敢第一个跳出来当炮灰。
山主脸色变幻不定,所有人跟著胆战心惊。
「卡!」
众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
「没什么事就退下吧!」青鳞甩手丢开了从扶手上捏断的那块玉雕。
玉雕敲击白玉地面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大家连忙低头行礼,一个个鱼贯而出。
不过多久,阶下从济济满堂变成了没有一个人影。
「他……还是不说不动?」青鳞斜靠到了一边的扶手上。
「是。」他身边站著的随侍谨慎地答道。
「该死的!」他竟是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从牙缝里挤出字句:「他以为自己是在和谁作对啊?」
「山主……」随侍犹豫了一下:「最近都在传言……」
「说下去。」他抬起了眼楮。
「宫里传言说山主近日是为了住在逐云宫里的那人,所以才会一夜之间就灭了玉莲山的狐妖族……这事已经传扬了出去,分属四方的下臣们都有些骚动。」
「我做什么事,什么时候需要看他们的脸色了?」他听了,语气却温和起来。
随侍低著头不敢回话,心里却不以为然。
想那玉莲山的狐妖族仗著族人众多,宁愿岁岁献贡也不愿向山主归附,山主从没有当成回事,只是一笑置之,说声有骨气之类半真半假的话。
可前两日那狐妖族的少主来宫里,经过时见到了逐云宫里关著的那人,说了声:「这样美丽的人,见了就赏心悦目。」
山主在他身边听了,只是笑笑。
偏偏那狐妖少主不知收敛,接著说了句:「我的那些侍妾们可差得远了,要是个个这般,我不快活死啊!」
当时山主就变了脸色。
那一夜,山主独自外出,次日,玉莲山狐妖一族千余性命,再没有一个活口。
传言,那不知轻重的少主,被山主扒了皮毛,当作门前踏脚,铺在了逐云宫里……
两句调笑轻浮的话和灭族之祸不过相隔半日,实在太容易让人联想到一起……
***
「夫人,梳好了,您瞧瞧可还满意?」丫鬟在霞衣身后捧起铜镜,为她照出梳好的发髻。
她依旧瞧著镜子发呆,像是半点没有注意。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丫鬟问:「是不是这头发梳得……」
「你说,山主是为了什么才灭了狐妖一族的?」
「这……」丫鬟陪笑著说:「山主的心思,我一个奴婢,哪里猜得到啊?」
「他们说山主是因为那狐妖少主对那人说了两句轻佻的话,就发了火。」她疑惑地抬起头问:「山主怎么可能为这种事生气,我不信,你信吗?」
「当然是不可能的!」丫鬟急忙回答:「夫人你可别乱想。」
她当然知道霞夫人是在意什么,霞夫人到山主身边不久,也是那狐妖少主在山主夸了霞夫人几句,山主当时竟问霞夫人可愿意跟那少主回玉莲山去。霞夫人要死要活才让山主说声算了的,要真是像传言的说的那样,霞夫人怎么可能会不在意?
「山主现在身边只有夫人一个,对夫人恩宠渐深,最近不也是一直住在这彩霞宫里?您可别信那些闲言碎语,不定是那个妒忌夫人的在瞎说。」丫鬟接著安抚她:「说不准山主是想起当年那狐妖对夫人不敬,所以才会有这种举动的。」
「要是这样那就好了!」霞衣笑了笑,却笑得不怎么自然。
怎么好叫人知道,虽然山主最近夜夜留宿,却从没有和自己亲近。
别说是最近,就是近百年以来……
「你说……山主究竟为了什么把那个人关在逐云宫里?纵然那人触怒了山主,也不见有受罚,好像只是关著吧!」她又问:「山主真的一次也没有去过逐云宫?」
「是!不过……」那丫鬟有些吞吞吐吐起来。
「不过什么?」她皱起了眉头,预感到接下来的话自己不会喜欢听到。
「山主虽然没有去过逐云宫,不过我听说,山主最近倒是常在宫里散步,偶尔经过那里……」丫鬟婉转地回答:「有时也会问问那人的情况,像是怕那人跑了。」
「经过?逐云宫独立而成,去哪里散步会需要经过……」说到这里,霞衣住了嘴,露出深思的表情来:「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没什么了,只是有些小事……」那丫鬟有些紧张地说。
「你说吧!是我让你去打探的,不会怪你!」霞衣咬了咬嘴唇:「要不是这宫里规矩太多,我早就……你还不说?」
「真的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还听说……」丫鬟附到她的耳边,轻声地说了句话。
「什么?梅花?」她讶然地重复:「山主不是最讨厌梅花了,怎么在逐云宫的内庭会有梅花的?」
「好像……是因为那个人……说了一句……是春天了,梅花也该谢了之类的话……第二天山主就让人移了一园的梅树……」丫鬟犹犹豫豫地说:「山主对那人说了,你说梅花谢了,我就偏要这满园梅花四季不败,我要让你知道这世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山主真这么说了?」她猛然站了起来,打翻了妆台上的花钿胭脂。
「奴婢不敢欺瞒夫人。」丫鬟跪到了地上,一脸无辜:「奴婢只是转述听来的话,绝没有添加半点不实。」
「这是怎么回事?山主他……怎么要说这样的话呢?」霞衣在原地转来转去,满脸不安。
「夫人你别急,山主顶多是和那人斗气呢!」
「斗气?你什么时候见过山主和人斗气了?」霞衣瞪了她一眼:「山主最恨对他不敬的人,你见过哪一个人言语得罪了他,还能活到第二天的?」
山主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怎么想都不对劲。
什么叫「我要让你知道这世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听起来,好奇怪……
「不行!我要好好想想!」霞衣用力咬著自己的手指,慌乱地说:「我要想个办法,一定要……」
那丫鬟从霞夫人房里出来,没有急著回自己房里,反倒往宫门外走去。
她走了很远,翻过了几处山头,走到了一处看似荒废的院落,穿过人高的野草,直直地走了进去。
院里有一座池塘,因为无人照料,早就干涸了许久,像一个长满了野草的大坑。
丫鬟穿过架在池塘上的廊桥,直走到了院里唯一的一座屋舍前停了下来。
「过来。」
就在她左右张望的时候,传来了招呼她的声音。
她往声音来处寻去,才转了个弯,就发现要找的人其实就在眼前,不过是被茂盛的荒草遮住了而已。
那人一身天青色的衣服,坐在一块大石上,手里竟然拿著一根钓竿。
「属下参见城主。」丫鬟立刻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起来吧!」那人一笑,手一抖,泛著银光的钓钩笔直地落进了干涸池塘的杂草丛里。
「谢城主!」那丫鬟站起来,垂手站到一边,像是他不问,就不敢开口似的。
「怎么样了?」他漫不经心地问。
「回城主,我已经照著城主的吩咐,说了那些话。」丫鬟低头禀告著:「一如城主预料,她心情大乱,应该不久就会有所行动了。」
「这种方法,不论用了多少次,还是一样有效的。」青衣男人心情像是很好,笑得格外开心:「你做得很好!等回了千水,我一定会好好嘉奖你的。」
「多谢城主!」那丫鬟面露喜色,又跪到地上行了个礼:「属下一定会完成城主的交待。」
他挥了挥手,丫鬟行礼告退,离开了这座院落。
他继续拿著无饵的钓竿在无水的池塘边,像是悠闲地在钓鱼。
「你以为你施了界阵挡我,我就真的没办法靠近了?」他专注地看著眼前的大坑,像那里真是一座有水有鱼的池塘一样:「要说你也懂冲冠一怒为红颜,我还不怎么信呢!也不知是新噱头还是个陷井?」
「你就是太狠了,谁也不放在眼里。」他笑眯眯的,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你到今天也没有想通吗?哪有人每一次都赢的?输一千次也没关系,只要赢最后一场就是赢家了啊!」
他手里的钓竿微微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住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