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清坐在可以望见梅林的窗边,远远看著苍撑著伞的背影。
苍在阳光下看起来似乎不是那么清晰……
也不知为什么,一种悲哀的感觉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轻声地叹了口气,拿起了手边的书,看了起来。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有人接著她,慢慢地念了下去。
她抬起头,看见苍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楼下,正仰头看著自己。
「还寝梦佳期。」她笑了笑,把诗念完。
苍慢慢模上了自己的额头。
有些东西总在这里打转,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月光……也能送人吗?」
这般虚无的东西,怎能拿来作为馈赠……要是我的话,宁愿有人赠我一握珍珠。虽不是月光,却胜过月光……
「虽说是月光……其实是指赠情吧!」赵玉清答道:「只要有情,就算只是受赠了虚幻的月光,也心满意足了……」
……可是我不敢相信,所以才装作不懂。其实当时我是想说,不要说是一握月色,如果我能做到,我真想把天下的珍宝都拿来送你……
「骗人!」伞从手里滑落。
「苍,你怎么了?」赵玉清被他脸上的神情吓到,急忙站了起来。
她这么急著站起来,手上一松,书掉落到了楼下。
苍低下头,风吹过,书页正翻到了那一张上。
「不堪……盈手赠……」
不知何时,才会有人愿赠我一握月光?
骗我!你竟敢骗我!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啊──!」苍抱著头,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梅林。
满目梅花刺痛了他的眼楮。
梅花!
什么梅花?
什么高洁!什么傲骨!
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片片花瓣和著枝头的积雪像被无形的力量打落,四处飞散。
……能说不要就不要该有多好……
他闭上了眼楮,觉得应该有什么东西会从眼楮里掉了出来。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在风里飞扬的花瓣在他身边穿梭。
他张了张嘴,感觉想要说些什么,偏偏就在嘴边,却又始终说不出来。
全身的力气刹那消失无踪,就要跪到地上……
梅花雪里,有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向下滑落的身子。
苍抬起了头,看进了一双奇特的眼楮。
乌黑中带著一丝暗沉的绿,闪动著难以描述的光芒……
那人为他撢了撢落到肩上和发上的花瓣和雪,用淡定温和的声音问他:「你不舒服吗?」
「青鳞……」他轻声地念出了这个人的名字。
扶著他的青鳞像是被他身上的什么东西扎到一样,飞快地收回了手。
「苍,你没事吧!」赵玉清匆匆忙忙从楼上跑下来,显得有些气急。
神情显得迷茫混乱的苍像是看见了救命的稻草,急急忙忙拉住了她,躲到了她的身后。
「你是……」赵玉清虽然惊讶,可还是更注意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
「我是到府里作客的人,这位就是侯爷夫人吧!」青鳞把手负到了背后,恢复了笑容:「真是幸会!」
「不要看他……」
赵玉清本来还想问两句,却听到身后的苍这么说。
「告辞了!」赵玉清说完,扶著几乎没有重量的苍往小楼走去。
看著那一对扶持著的人影消失在门里,青鳞停住笑容,垂下了眼帘。
「赵玉清……」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也该是时候死了……」
背后,有鲜血顺著他的手指滴落下来。
***
夜,洛阳侯府大开宴席,招待如云的宾客。
席上,洛阳侯神采飞扬,身边美人如玉。
前院,笙歌曼舞。
后院,冷清惨淡。
「你快死了。」后院的小楼上,苍漠然地回过头看著躺在床上的赵玉清。
「我知道……」赵玉清虚弱地说:「时间就要到了……」
「你不想活著吗?」苍问她:「你为什么要笑?」
「我不想哭著离开……苍,我们都是孤单的,孤单地来,孤单地走……就算哭,又有什么用呢?」
「你死了以后,我替你杀了他,好吗?」苍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不要啊!」赵玉清连忙摇头。
「你要我现在就去?」
「不要杀他!我爱他啊!不论他对我做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恨他的。」赵玉清虚弱地笑了:「我常想,大概这就是别人说的债,我前世欠了他太多太多,所以,这一世是我还给他的。他是我最爱的人……我希望他好好地活著……就著这样而已……」
「这念头很奇怪。」苍想了想:「要是我,就杀了他。」
「你最近……有些奇怪呢……我总觉得你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赵玉清朝他笑笑。
「欠我一分,当然要还十分。」苍淡淡地说。
那样理所当然地说……
「苍,你这几天……有时会很奇怪……」简直……令人害怕……
苍眉头一动,神情又变了。
「虽然你骗过我,可你一直对我很好……对我好的人,我会记得的。」苍温柔地说:「你答应我杀了他,我就想办法救你好不好?」
「苍!」赵玉清急速地喘著气,紧张地说:「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这样!」
苍的左手发出一道光芒。
「啊!」他捂住了自己的左手,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好一会,他的表情才平静了下来。
带著些茫然,带著些抑郁,这才是赵玉清印象里苍的表情。
「你就要死了……」苍茫茫然地说著:「人都要死的……不过,伤心地死,真是不好……」
「苍!你要去哪里?」赵玉清恍惚地看著他走了出去。
「不要看见你死……」苍头也不回地说。
说完,恍似飞翔地随风飘去。
夜色下,有人站在他常常流连的梅林之中。
「你是……」暗绿色的……有点眼熟……
「青鳞!」
他想了想,从半空落下,问著这个人:「你杀她……」
「我不瞒你,这个叫做赵玉清的女子,在前世时和我有著很大的间隙。」青鳞墨绿色的长发和眼眸在月光下泛著异样美丽的光彩:「她耗费了三千年的法力,就是为了和那俞韬再续前缘。我让人幻化成她前世时的模样,接近这个人,夺取属于她的这段因缘,就是为了惩戒她前世时对我的不敬。」
苍想了好一会才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无聊……」他说:「有什么意义……」
「哼!」青鳞轻声地笑了:「我们活著,原本就没有什么意义。你不是一样吗?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活著的目的,就算不老不死地活著,这样的生存有什么意义?」
「意义?」苍像是被难住了:「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世上,不论人神魔妖,大多毫无目的地活著。情爱怨恨,不过是蒙上了自己的眼楮,做了一个想做的梦。」青鳞手一扬:「说什么生生世世,永永远远。其实,除了自己,又有什么不能舍弃?」
「不是的……」他直觉地想要反驳。
「有什么不是呢?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做凡人!就算相守了这一生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几十年的光阴,转瞬就会消逝。」青鳞摇头,声音低了下来:「到了情缘断绝的那天,就算对面走来,也不过是相遇不识的结果。我只是证明,没有什么值得耗尽所有去追求……」
「你说得或许有理……」苍直视著他的眼楮,那双终日看来迷茫空洞的眼楮,这一刻清明透彻:「可要是你错了呢?你又不是她,凭什么说这些话?你根本就不懂……」
「你知道我活多久了吗?」青鳞大声笑了起来:「什么样惊天动地的情感,什么样毁天灭地的自私我没有见过?美其名曰情,不过就是个借口!为了自己的目的,编造得冠冕堂皇的借口。」
「原来……我们想的不同……」苍的眼眸又暗淡了下来:「活得再久又有什么用处……你只是为了证明这些,你就是为了这些吗?」
「我可以放过她。」青鳞看著他说:「只要你告诉我,是谁使用了上古锁魂阵,只要告诉我这个人在哪里就可以了。」
「什么阵……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吗?你应该早就死了,之所以魂魄凝聚不散,还能有这样强烈的灵气,是因为有人使用了上古锁魂的法术列阵镇住你的魂魄。这种阵法,我以为早就不会有人懂得使用,没想到这个时候却又见到了。」青鳞微笑著说:「能到这个程度,非但需要阵形完备,还要使用上古神文,这样的人,我真的很感兴趣!」
「你要杀了这个人。」
青鳞一愕。
「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苍淡淡地说。
青鳞收住了笑意,目光深邃地望著他。
「我会好好想想。」苍转过了身。
「你是要我救她吗?」
「救吧……伤心地死……还是不好……」
青鳞跟著苍上了楼。
床上的赵玉清已经没了气息。
「疏影。」青鳞走到床边,看著床上已经咽了气的赵玉清,笑著问:「你怎么这么狼狈啊?你不是对我说,我会后悔的吗?这一次,你总是比我先后悔了吧!」
他的手在空中虚画了几下,然后食中两指按在了赵玉清的额头上。
隐约闪过光芒后,赵玉清立刻又有了呼吸。
「她……没有活……」站在青鳞身后的苍皱著眉说。
「不过,也还没死。」青鳞收回了手指:「我暂时把她的魂魄封在身体之中,只要你带我找到了那个人,我自然会再施法救活她。」
「为什么要找那个人?」
「就像你说的那样……」青鳞勾起了嘴角:「绝不能让他活著!」
「我不大记得了……」
「没关系,你慢慢想,我不著急。」青鳞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赵玉清:「可是只要你一天没有想起来,她就一天是这个样子。你要是想救她的话,还是尽快地想起来比较好。」
「是吗……」
「是啊!」
「要是我想不起来……」
「总会想起来的。」青鳞对他笑著说:「你放心,我的耐心向来很好。」
他转头朝著窗外说了声「来」。
空中有黑影从远到进,最后在窗外停下了。
「走吧!」
「去哪里……」苍看著停在半空四匹毫无声息的拉车骏马以及无人驾驶的精美马车。
「当然是我看得到你的地方。这样,你一想起来,随时都可以告诉我。」青鳞先上了车:「放心吧!你走了以后,这里的一切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月色里,他朝苍伸出了手。
右手。
掌心有著炙痕。
他也有……
苍下意识地在袖中握紧了自己的左手。
和我一起走吧……
「和你一起……要去哪里呢?」
「天城山。」
***
天城山
「霞夫人,山主回来了。」梳著垂髻的丫鬟在门口禀告。
「回来了?你快过来帮我梳头,我们这就过去。」
「听服侍山主的露珠说,山主这次还带了个人回来。」丫鬟接过了梳子,替她梳起头发来。
「人?什么人?」妆台前正在描眉的美丽女子急忙转身问道。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那人要住在揽月宫里,山主还派了身边的人去服侍。」
「揽月宫?」女子一怔:「你见著人了吗?」
「我匆匆回来,没有见著。」
「又是哪里来的花精狐妖!」女子啐了一口,脸色阴沉下来:「至多不过是个媚人的小妖精,得不了几时的好。别管了!你快帮我打扮,可不能让那蝶妖抢了先。」
***
「揽月……」他抬头看著屋前的匾额。
这个深山里,还有这么一座云雾缭绕的宫殿……
「这里什么都不缺,你就安心地住下。等你什么时候想起告诉我,那个列阵的人究竟是谁,什么时候我就帮你救活那个女人。」青鳞一身华丽的墨绿衣饰,金色长针盘起了长发,暗金色的绶带从鬓边垂落下来,完全是一付帝王似的打扮:「不过,你最好记得,那个女人和你可不一样,要是过了几十年你才能想起来,恐怕也没多大用处了。」
苍回眸望了他一眼。
傲然冷漠……
青鳞心中一动,隐隐觉得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目光……
「山主。」
青鳞转过头去。
「恭迎山主回宫。」站在一列侍女前方,穿著五彩纱衣的美丽女子朝他盈盈行礼。
「嗯!」青鳞点了点头,丝毫不假以辞色。
「瑛听说山主回来了,一时忘形就赶了过来,还请山主不要怪罪。」一边说著,一边偷偷抬眼看著背对著他们的那人。
山主带回来的……是个男人啊!
「瑛,你不是来见我的,这又是在看什么呢?」青鳞挡住她的视线,扬起了笑容。
这不知是喜是怒的一笑,让她心里慌乱起来。
「山主,我……」
「山主!」
转眼又来了不少人。
苍收回了看著匾额的目光,抬脚走进了隐于云雾深处的宫殿。
青鳞目送他的背影渐渐被雾气掩去,微微皱起了眉。
「山主!」匆匆赶来的女子娇笑著走到了他的身边:「听说你这次回来……」
「看来我是太放任了……」青鳞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灿烂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嫣红的唇边。
「霞衣不敢……」一边低下了头,一边斜眼瞪著身后的瑛:「霞衣无心要惹山主生气……」
好你个蝶妖,什么事总是抢在头里,这个时候倒是哑了……
「惹我生气?」青鳞挑起了她的下巴:「你觉得我是在生气吗?」
「都学乖些,做事要有分寸。」青鳞模过没了血色的美丽脸蛋:「别惹我心烦。」
霞衣心里一怕,知道他不知是为了什么,正气得厉害。
看著眼前噤若寒蝉的众人,青鳞冷冷淡淡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