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璧匍匐两步,说道:「太后娘娘,我当家早就开始了,您切莫怪她。」
舜华看向她。
太后双眼一亮。「已经开始了?舜华怎么没说呢?」
「……这还不是想给太后娘娘一个惊喜吗?」舜华笑道。
「好好,你不怕就好你不怕就好……哀家等著你的好消息!絮氏真能彻底绝断,舜华你功不可没。」太后愈看她愈满意,瞟著连璧一眼。「你这阉人眉目清秀,面红齿白,这样吧,你高攀了,我许一个宫娥给你对食做夫妻吧。」
连璧一呆,面色忽白忽红,他嘴里嗫嚅著,似乎想冒死说个不字,舜华击掌,起身笑道:
「多谢太后赏赐。这几日舜华也在想,是不是该替他找个伴,这下可好,既是太后娘娘赏赐的宫女,我就替你办个小喜宴吧。还不快谢谢太后娘娘。」
「……」连璧盯著地上,死也不肯答话。
舜华眉头一皱,不耐地一脚踢在他背上,但可能重心不稳,居然整个人斜斜奔出去,长裙翻飞,跌坐在地。
满头珠冠的太后一征。
她身边的老太监也是一征。
「舜华,眼下没外人,没外人啊。」太后闷著笑,难得看见崔舜华这么丢脸的模样。
舜华满面通红,恼怒爬起来,拍拍灰尘,又狠狠左右各踢他一脚,骂道:「聋子吗?」
连璧这才低声道:「多谢太后恩典。」
太后满意地点头,瞧向舜华道:
「瞧,这才像你崔舜华啊。哀家等你好消息。」
舜华负手随著领路的太监,往出宫的路上走著。她穿著土黄色的深衣,腰间暗色腰带缠著,香囊垂著,随著她端庄行止而轻轻摇摆著。
连璧本是失神著,后来察觉眼前的纤细背景行步略大,但不失闺秀优雅,她宽袖间的手掌似乎重复在做同一动作——握拳、松手。
他加快一步,上前轻声问:「当家不舒服么?」
她随口应了声:「上午在街上跌了一跤,双臂擦破,所以有些疼。」
她忍到现在?连璧心里突兀,忽见她转头看著自己。
她一双狭长美眸轻轻扫过他的面容,没有任何侵略性。接著,她收回目光,青玉指移到腰间扯掉香囊,用力一甩,香囊远远抛出去,没入花叶间。
连壁见她面色一滞,仿佛她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这般有力。接著,她揽著腰间,诧道:「耶,我的香囊呢?」
连璧机灵,连忙四处寻著。他跟著崔舜华一些年了,她在背后干些龌龊事时可不会顾及他们这些下人,要是不够机敏,早就不知死上几百回了。有回,她甚至敢在背后骂皇宫里那最为权贵的女人为丑陋的老妖妇,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这世上,有权有势才是真理!
那领路的太监见状,也忙著寻物。舜华强忍焦虑,朝太监客气道:
「香囊里的香叶部分取自南临的最南边,沿途人力物力不下千金,香囊外尚有祈福咒文……仔细想想,有可能是掉在陛下那儿。」
连璧连忙脱下金铸手环,递到太监手里,笑道:「我当家甚喜这香囊,千金对我当家九牛一毛,但往返南临路途遥远,没有一年半载是拿不到这香叶的。还请公公帮个小忙,回头悄悄寻一寻。」语毕,他察觉她看他的那一眼略带讶异,似在惊异他配合无间。
连这点小事他都看不出来,他早不知死了千百次。
那公公明白她对香料情有独钟,往往她被召入宫,千里远都能闻到她身上的百种香味。他将手环藏入袖里,道:
「请崔当家等等,奴才回去寻寻,但是皇上还在,奴才不见得能……」
「公公有此心意,舜华感激不尽。」她道。
舜华目送那公公回头去寻,也没去花叶间寻回香囊。连璧见她动也不动,只是望远方的夕阳,把双手互藏左右袖御寒。
她支太监离开做什么?
他琢磨不定她的心思,思量片刻,要去找回她的香囊。她见状,讶了一声:「连璧,不必去。」
「……是。」
舜华又解释道:「若是寻回,香味太重,会被察觉的。」
「……是。」他一头雾水,静候在原地,等著她的指示……也看看她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她又看向他,看得他额冒冷汗,她才道: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问问,连璧想过成亲么?」
她一征,随即满面通红。
她又重复:「我没别的意思。」
「连璧有没有妻子……都已经无所谓了,但太后赐宫女给连璧分明是来监视当家,我为当家不平……」他说到最后,十分流畅,已无先前的羞耻。
「哦。」她随口应著,打断他的话。
连璧隐隐觉得她不太对劲,少了以往的尖锐。她到底想做什么?要一个太监去寻不可能找到的物品,到底所为为何?
一阵喧闹由远而近,宫女、太监尾随小皇帝而来。连璧连忙屈膝跪下,舜华慢了一拍,他分不出她是故意不想跪,还是膝盖僵硬这才行止缓慢。
「崔当家免跪。」小皇帝兴致勃勃:「听说你掉了独一无二的香囊?」
舜华瞟一眼那带些歉意的太监,笑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是重要的东西,还会特地回头去寻?」小皇帝扬起眉。「是南临的香叶?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迷恋起南临的东西。是北瑭的东西不够好,还是你瞧不起北瑭?你身穿西玄衣,朕念在你行走在外不便,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现在你让朕不高兴了。」与其说不高兴,不如说抓到她的小把柄而沾沾自喜。
舜华笑道:
「陛下误会了。不是北瑭的东西不够好,也不是舜华瞧不起北瑭,而是那样的香味北瑭不产,也无人在北瑭培植过。其实香囊中,不只南临香叶,还混有北瑭的香料,两者分开来各有特色,但两方调和起来又有安神的清香在。」
小皇帝皱起眉,想了想,道:「你是说,非得寻上南临香叶,才能产生你说的清香?这不就是说,单靠北瑭没有用,单靠南临也没有用,得靠两方调和才能得到北瑭没有的东西?」
舜华跪地,恭声道:「咱们没有南临的香叶,他们也没有北瑭的香料,可是,咱们比南临厉害,咱们会去用啊。」
小皇帝闻言一愣,而后击掌。「是啊,咱们会调和,他们不会,北瑭还是胜过南临的……」
历历代代总是念念不忘四国曾鼎立,但一朝大魏侵北瑭、南临,造成国土遽失,到他这一代,先皇、母后、朝臣继续念著,久而久之他也跟著不快了。如今的北瑭、南临同样下场,所失国土亦是差不了多少,能赢得他们一项,他心里总是得意的。
他凑到舜华身边一闻,还残留点淡香,跟她之前浓郁的香味不同,但他闻不到什么安神香味。他寻思一会儿,想著自己全身上下只用北瑭之物,就连皇宫里任何一样物品都不见其他国家影子。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比不上眼前这个名门女富户。
「好,朕给你一年……不,十个月,你快马加鞭差人去南临寻回这香叶,也做一个香囊给朕。要是朕觉得真好,就不罚你。否则,你处处说其他国家的好处,它们却半点没北瑭好,朕要将你吊起好好鞭打一番。」
舜华面露为难。「陛下的话不敢不从,只是……」
「只是什么?」
舜华犹豫一阵,似在衡量,最后终于道:「舜华不敢欺瞒陛下,这香料得由未经人事的人踫触,要是非男非女之人更佳,所呈现的香味是最原始的香味,以往舜华都是差连璧去配香师傅那儿帮忙……」她瞟向连璧。
小皇帝也看向连璧,点头。「莫怪你要个阉人在身边。」
「可这几日他受令成亲……若然……香气上略有差距……」她难以启齿。
「什么话!一个阉人成什么亲?谁给的令?」
舜华忽然道:「不如请陛下再差个干净的公公帮舜华吧。」
她明显地转换话题,令得他不悦万分。
「到底是谁下的令?」他一脚踹向舜华,她没料得他粗暴至此,踢到她的胸腹,让她狼狈地往后跌去。
「陛下息怒……是太后娘娘给的赏赐,是太后娘娘给的赏赐!」
「在你眼里,太后重要些,还是朕重要些?」他狂怒著。
「自然是陛下重要。」她忍著疼痛,跪伏在地。
「既是朕重要,你是要听朕的还是听太后的?」
「自是听陛下的!」
小皇帝转向连壁,怒声问:「是你求来的?」
「奴才……」
小皇帝一脚踢在他的上。「一个阉人也想娶亲?你有没有那本事!」
连璧垂著头,不敢接话。
「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往后舜华只听陛下的话。」她道。
小皇帝闻言,满意地点头,朝连壁道:「太后那儿朕说去,好好替你当家做事,要是香味令朕满意,不必靠太后赏,朕也会有别的赏赐。」
「谢陛下!」
小皇帝得意地前呼后拥离去了。
连璧双臂还颤著,往崔舜华那儿看去。她也还在跪著,肩上乌发全散落在地上,掩去她几乎垂地的脸。
他正怀疑她是不是被踢伤了,又听得长廊那头小皇帝去而复返。
「崔舜华,听说,那香囊还绣著保安咒是不?」
「是。」她头也没抬。
小皇帝喜怒无常,先前还是一脸怒火,眼下他咧嘴笑道:
「先前你不是跟朕玩春神赐福吗?那般无趣的民间游戏你也敢让朕玩。在朕的脚下,只有大神官赐福才是真实的,懂么?」
「大神官只在神庙里赐福北瑭与皇室中人,外头的百姓自然仰赖虚无的春神了。」她道。
「哼,春神有比朕强吗?」他眼底掩不住一丝孩子气,举手至她头顶。「以后别教朕看见你香囊有咒文,朕赐福给你就够了。」
「谢陛下恩典。陛下所赐之福,比大神官还要灵验,舜华心怀感激地领收。」
他眼一亮。「朕的赐福比大神官还要灵?」
「陛下为九五至尊,不论是福是祸,陛下都能给。只要陛下给,臣民必要承受,自是比大神官还要灵验。」
小皇帝闻言,一愣,只觉得她话里别有它意,他一时间不太懂,直觉问道:「你是说,朕给了,会有人不情愿地收下?谁敢不情愿?」
「如果陛下赐的是福气,谁会不情愿收下?当然是满心欢喜地收下,叩谢皇恩。」
他笑出声。「好甜的嘴!很好!崔舜华,今天你叫朕惊喜得很,朕就等著你的香囊,瞧瞧是不是能让朕再欢喜一回。」语毕,起驾回宫。
舜华慢慢爬起来,掩嘴咳一声,瞟向一旁太监,道:「公公领路吧。」
连壁连忙跟在她的身后。他下意识看看花叶的方向,又盯著她的背影。
她丢弃香囊引来皇上,目的为何?
不只虚惊一场,还累得十月之约,有什么好处?她没好处,他却极其幸运得了好处……思及此,他一征,又看向她挺得好直的背影。
来到宫门之外,天色已微暗了下来。明明只是一个白昼而已,舜华却觉得已过隔世,仿佛在宫里已去了一条命。
连璧站在她身后,等著她举步,但他等了又等,那笔直的女子身形文风不动,她到底在干什么?还在等什么?
昏暗的夜景中,有人朝舜华这里走来,她看得有些恍惚,直到来人近了,她才认出是谁来。
她眼底发热,心里蓦然发软,双腿一虚,来人及时扶住她。
「……尉迟哥……」她嘴里低喃著什么。
尉迟恭俯耳聆听,才听得她一直重复说著她腿软了,走不动了。
爆墙之外不能停轿,得步行一段距离。他听她口气软绵绵的,实是小孩子的口吻。他寻思一会儿,柔声道:
「我背你去轿子那儿吧。」他转过身,任著她软趴趴地爬上他的背。
他一使力,将她背了起来。
她把脸用力埋进他的背上。明明他的外袍丝软带著轻微的舒凉感,但此时此刻她却觉得再温暖不过。
「原来皇宫里的人也不是三头六臂……」她低声喃著。
「嗯。」
「尉迟哥,你在宫外专程等我吗?」她的声音略略大了些。
「街上的事我听说了,我本要去崔府看你,崔府下人说你入了宫,我这才过来等你。我想你撞头后,时时记不清过去的事,要是惹怒陛下,那真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他淡声道。
「……你知不知道那个砍我的孩子死了?」
「嗯。」
「是崔……是我害的吧。如果我反应再快一点就好了。以前我被许多人宠著,明知世上有许多坏事,但被宠得太幸福了,他们蒙住我的双眼,所以我从未经历这些事,再快一点就好了,我不能再让连璧跟他一样……」
她的声音很低微,尾随在后的连璧只知她在与尉迟恭说话,却不知她在说什么。尉迟恭也只能藉著她断断续续的话拼凑成句。
「舜华,你做得够好了。」
她叹息:「唉,尉迟哥真是好人。」她蹭了踏他的背,未觉他的背有些僵。「我是太后娘娘的人吗?」
「……嗯。」问得这么直白,也不怕他害么?
「果然啊。她暗示我,要我去杀了絮氏舜华,絮氏都已经成这样了,何必赶尽杀绝呢?」
「……你怎么回?」
「我当然允了下来。不过,杀人放火这事我是不干的,小陛下也叫我十个月后交出香囊,我也不想管,反正十个月后我……」
「你怎么?」他追问。
「我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届时此舜华非彼舜华,真正的崔舜华回来后,就让她去承受小陛下的鞭打吧。崔舜华坏事做了这么多,也该受点活罪。至于太后要她害死絮氏舜华,何必等她害,明年春她就死了,皆大欢喜。
她没树立过敌人,有人急切地逼她死,她只觉满腹委屈,明明她只在家里蹲著,祸也能从天上来。不知几百年前的絮氏家主是否也有如今她的心情?
她嘴里微微发苦,闷声道:
「会做人真难,还不如当个无忧无虑的千金闺秀。」方才在宫里作戏,她居然能扮演崔舜华唯妙唯肖,算计起小陛下,当下她完全没有多想,现在她只觉得心惊不已。她这样一个好人,怎会处处算计对方呢?难道她不是货真价实的好人吗?
自她崔舜华的世界后,以往絮氏舜华的小天地就崩裂了,她以为替百姓顶天的皇帝被教养成一个残忍的君主。那,以前絮氏家主所蒙受的委屈,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前絮氏家主在承受这些子虚乌有的罪名时,心里又在想什么?
她叹息,喃道:「当家的,自然要负担起保护自己人的义务,是不?」
「是人,总是有想守护的人事。」他忽然柔声说道:「有些人能力差些,只能被守护,教那些想守护的当家有了生存的目标,这也没什么不好。但当家的好比你,守护人累著时,也可以让旁人守护你一会儿。」
舜华闻言,应了一声,又蹭蹭他有点僵硬的背。她蓦地想起——
「今天初几?」
「十三了吧。」他随口道。
她连忙把脸硬凑到他的肩上,在他耳边说道:「十三了十三了!尉迟哥,今晚,对,就是今晚,你会去春回楼跟人谈生意吧?一定要去啊!」
尉迟恭只觉柔软气息至耳侧扑来,带点令人心怜的软香。他清容微露异色,幸得前面无人,只有不远处的轿夫。
因为他背著她,所以轿夫不敢抬头,是以没有看见此刻他的表情。
「……你很希望我去春回楼那种地方?」
「对啊,那地方好啊!到时你该出手就出手,放手去做吧!」她记得《京城四季》里有这么一段,伊人在春回楼遭贼人调戏,戚遇明在场才有机会救美,那只要她守株待兔,伊人照样在酒楼被人调戏,但此刻现身的却是尉迟恭……
好!太好了!《京城四季》是宝物啊!亏每次出刊她都一定托七儿尽快抢到手!等回去之后,她写个帖子,将戚遇明诱到它处去,到时大功告成不枉她一番苦心……她眼里有些模糊湿意,准是被去他的小皇帝给吓的!
尉迟恭察觉背上的她终于微微放松身子,不像方才在宫门前笔直得活像百年老树似的。她居然能自宫里全身而退啊……他隐隐含著钦佩。她的几许柔软秀发滑到他的肩前,与他的黑发略略交缠,他注视良久,嘴角微地扬起。
来到轿前,他把她放下。她惋惜直言:「这条路真短呢。」
他瞟她一眼,替她撩开轿帘,让她一头钻进去。
她坐妥后,朝他柔声道:「尉迟哥,该英雄救美时就要英雄救美。有我在,你一定抱得美人归的!」
「美人归么?」他道,一块轿子。
舜华愣了下,挪挪坐位。
「舜华,腿还软著么?」
「一点儿。」
「那到崔府,我再背著你回房吧。」尉迟恭坐在她身边,瞧向她,忽然一手抹去她眼楮的湿意。「我在皇宫外等了你许久。」
「……谢谢……尉迟哥对我真是……像对家里小孩一样……很关心呢。」
尉迟恭目光略移,落在指腹泪珠,忽道:
「等了一下午呢,连我自己都惊讶。」
「……」她谢过了耶,难道是暗示她再谢一次?
尉迟恭命令轿夫抬轿。轿身轻微晃动,舜华一时不稳,倒在他肩上,她不好意思地又坐直,听见他叹道:「我若喜欢上絮氏舜华……」
她面露惊诧。「什么?」
「一来没有利益,二来也许她性似小孩,三来絮氏之姓是个麻烦,我要真不幸喜欢上她,麻烦太多,但就算为她操劳,我也只能认了。」
舜华闻言,嘴成蛋型。
他看她一眼,浅浅一笑:
「嘴能塞蛋,是不能成为大家闺秀的。没人告诉你么?」
她连忙闭嘴,想了想,道:
「亏得尉迟哥没喜欢上絮氏舜华,不然可就倒楣了。」
「……」他无语。
舜华心神全然放松,忍不住偷偷合眼,开始朝他肩边点头。他的宽袖横过她面前,掌心抵住她那头轿身,以免她睡到一个不稳,滚出轿外。
他又凝视她睡容一会儿,才撇过头。窗外天色全黑,他想起自己居然自午后就在宫外苦等,甚至已经差人找机会去通知有能力入宫的蚩留了。
「……舜华,你真了不起,是我小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