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叶理意料之外的是,经过这样一个多事的暴雨之夜,一向浅眠的他竟然无梦到天亮。睁开眼后有一两分钟弄不清状况,由著别人把他扶起来,轻轻揉动头两侧的太阳穴。
「疼吗?」有人柔声问著。
叶理反射性地「嗯」了一声。
那人焦急的抬头说:「京生你快来看看,冉冉说他头疼。」
另一个相对而言冷静得多的声音在床的另一侧响起:「你明知他只是血压低,早上起来头都会疼的,怎么还没习惯?」
叶理反应迟钝地循著声音望过去,看见一个表情严肃的俊秀青年,再回过头,看著几乎已将自己整个人拥在怀里的高大男人,昨夜的情景在脑中过了一遍,立即挣扎著跳了下床。
「早饭弄好了,要不要我端过来在房间里吃?」暗紫理所当然地问。
「谢谢你,但我并没打算留下来吃早饭。我得回家了。」叶理不再多说,推开暗紫,自己到楼下浴室里去找昨夜换下来的衣服,却连一根纤维也没看见。
「我的衣服呢?」他问一直跟在身后的男人。
暗紫立即飞身奔上楼去,一会儿就捧了一整套休闲衣下来。
叶理揉了揉额角,头疼地说:「我是问‘我的’衣服呢?」
「这就是你的啊,」暗紫吃惊地说,「你不是最喜欢这套白色的吗?」
叶理无力地靠在墙上,但想象又不可能穿著睡衣回家,只得接了过来,回到浴室换好,又洗了一把冷水脸,走了出来。
「对不起,这套衣服我就不还了。谢谢你昨晚借我电话,告辞了。」叶理冷淡地点了个头,转身向外走。
罢迈开一步,立即被一把爆竹,紧得挣不动分毫:「冉冉……你好不容易……又要去哪里呢?我不要你去,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求你别走……」
叶理咬了咬牙,努力用平静的语气道:「先生,请你别让我发火好吗?」
京生突然出现在一旁,拍拍暗紫的肩膀:「暗紫,记得昨晚咱俩谈的话吗?我说过冉冉现在的情形不太一般,你答应过要有耐心的。」
紧缠在身体上的双臂迟疑地慢慢松开,暗紫将叶理转过来,深深凝视著他的眼楮道:「……要记得我爱你……」
叶理的身体一僵,明知道这句话不是在对自己说,却难以抵御心头随之涌上的痛楚。
「来,我送你回去。」京生拉了拉他的胳膊。
「不用……」
「你的车不是坏了吗?这里是叫不到计程车的,还是你愿意走回去?」
叶理无语,随著走出门。暗紫的视线一直火烧般盯在后背,让他根本不敢回头。
坐上京生的车,驶上大道,看见自己昨夜抛锚的车还摊在路边,不禁皱了皱眉头。
「已经替你叫了拖车,暗紫会处理的。」京生踩下刹车,停了下来,「昨晚雨真大,从这条路跑到别墅,再绕到门厅按铃恐怕要十多分钟吧,难怪淋得发烧。」
「不是,我走那条支路,不过也花了六七分钟呢。」
京生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他。
「怎么了?」叶理莫名其妙地问。
「你看这一片十几幢别墅的布局,前门门厅都面向大道,由八米宽的车道连著。表面上看来暗紫的那幢也是这样,但是实际上它本应是门厅的地方却改成了后门,没有门铃,真正的门厅设在侧边,由这条狭窄的小路连著。即使是在晴朗的大白天,第一次来的人也根本不可能发现这种不同。按道理讲你应该先跑到车道口,再从那里跑到表面上看来是前门的地方找门铃,可事实上你却直接从黑夜里根本看不到的小路跑过去,就好像你原来知道门厅是在侧边一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条小路两边,栽得全是白蔷薇,那是冉冉最喜欢的花,为了让朋友们都穿过这片花海到他家,所以他把前厅的位置改到侧边。」
「你的意思是说我被幽灵附体了吗?所以才会鬼使神差走上一条我根本不知道的路?」叶理冷冷地道,「可惜让你失望了,我不过是夜间视力比常人要好一点而已。」
「那你是怎么知道门铃在侧边的?」京生逼问了一句。
「我已经被雨淋昏了头,所以歪打正著可以吗?」叶理的怒气一点点上涨,觉得这个医生远比暗紫难缠。
京生瞟了他一眼,不在多说,松开刹车启动了车子。一路上叶理将头扭向一边,摆明不想再继续进行莫名其妙的谈话。
进入市区后,车速明显慢了很多,一个一个的红灯让叶理心情烦躁,好不容易开到居住的小区门口,他不等车停稳就开门跳了下来。
「再见。」京生和气地道。
「不会再见了。」叶理知道自己态度很无礼,但昨夜他的确已经受够了。
「一定会的。」京生淡淡一笑,「如果你记得,你就会知道暗紫是个怎样的人。」
虽然明知不必要与他纠缠,但叶理还是忍不住说:「我不是不记得,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京生挑了挑眉,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叶理就听到有人在后面大声叫著他的名字跑过来。回头一看,脸上顿时绽开笑容:「表哥,你怎么来了?」
虽然跑著过来,但这个衣冠楚楚的男子没有一点气喘,沉稳地笑著:「姨夫担心死你了,叫我来看看,不过好像没什么事嘛。怎么不打电话叫我去接你?」
一听到电话这个词,叶理耸了耸肩。京生打开车门下来,上下打量著新来的这个陌生人。
「是你朋友?」表哥把头凑过来小声问。
「我不认识他。」叶理双手交叉在胸前,看也不看京生一眼,「快走吧,别让我爸妈著急。」
坐著不认识的人的车回来,不是一件可以让人不在意的事,更何况这个人已彬彬有礼地递了一张名片过来寒暄。
「啊,谢谢你送小理回来。」表哥也赶紧讲礼貌地模出自己的名片夹。
叶理无奈地翻翻眼珠。人真是社会动物,最喜欢跟天女散花似的发名片,好像生怕自己不能从茫茫人海中被标识出来。
「瞿修?」京生吐出一口气出来,「失敬了。S大最年轻的教授,神经学权威,真是久仰大名。」
瞿修没有说话,他以类似于目瞪口呆的表情把刚接过来的名片翻来翻去地看,好像不敢相信似的。
「怎么他是名人吗?」叶理伸过头去,看见名片上就只简简单单地写了个乔京生三个字。
「我们是同行,不过我是外科的,拿手术刀。」京生轻描淡写地说,把瞿修的名片收进了怀里,向两人点了点头,重新坐回车中,一飘就开走了。
瞿修朝车影消失的方向望了一阵,问表弟:「你是怎么认识乔京生的?」
叶理有些恼火地回答:「我说过,我不认识他!」
回到家刚一进门,叶父就急急忙忙从屋里走出来,从头到较低检视叶理,颤巍巍地抱怨:「昨天那样的天气,你还敢开车回来,吓死爸爸了,没有伤到哪里?」
叶理安抚地环抱著父亲的肩:「没事的,您别担心。我去看看妈。她睡著了?」
叶父摇摇头:「你快去吧,从昨晚开始就不肯睡,一直竖著耳朵听动静。她是被你给吓怕了。」
瞿修也在一旁失笑道:「怎么劝也不听,非得见著你的人才行。去好好哄哄她吧。」
叶理赶紧放开父亲的手,匆匆冲进里间,大声叫道:「妈?我回来了!」
屋里的窗帘开著,光线很好,母亲躺在床上,盖著天蓝色的被子,吃力地把头转过来,一缕花白的头发从额前滑落,遮在眼楮上。
「妈,我回来了。」叶理伏在母亲枕边,温柔地把她的头发抚平,布满皱纹的眼角有些水迹沁出,他小心地用手指揩去。
叶母混浊迷离的双眼闪出亮光,努力把嘴角的肌肉向两边扯去。
「妈,你很高兴是不是?」叶理在母亲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你看我很好,只是车子出了点问题,没事。我在这里陪你,你好好睡吧。」
叶母眨动了一下眼皮,又盯著叶理看了一会儿,才安稳地合上双眼。
叶理轻轻为母亲掖好被角,也趴在床沿小憩。
等到被人拍著肩膀叫醒时,日头已过午。叶母仍沉沉睡著,瞿修压低声音叫他:「出来吃饭。」
案亲站在门口招手,叶理走过去,扶著他的肩膀来到饭厅。桌上已摆好碗筷与菜肴,散发著热腾腾的热气,一老两少三个男人一起坐下。
「趁热吃这个,你最爱吃的。」叶父夹起一大个红烧狮子头放在叶理碗里,用溺爱的目光看著他。
「谢谢爸爸。」叶理高兴地夹起来吃了一大口,心里却暗暗叹了一口气。老爸总以为他的口味一直没变,其实他现在根本不喜欢吃这样油腻腻的东西,也无法想象自己以前居然喜欢吃过。
「姨夫真是偏心啊,全都是小理喜欢吃的菜,偶尔也做点我喜欢的来吃嘛。」瞿修打趣著,捞了一块蹄花用力咬下去。
叶理呵呵笑了两声,其实他也希望老爸能做点别的来吃。
「吃完饭你干什么?今天不加班吧?」瞿修问。
「等妈醒了陪她说说话。最近公司不太忙,我还想著能不能请个年假呢。」
叶父和瞿修一起用不满的眼光看著他。
「怎……怎么啦?」叶理放下筷子,怔怔地问。
「昨天特殊情况也就算了,今天你总得给曼湘补过一个生日吧?」瞿修用手指点点他。
「啊,」叶理猛地跳起来,直扑电话,「忘了给曼湘打电话!」忙忙地抓起话筒,匆匆按几个键,突然停住,想了一想,又按几下,再次停住……
「小理……」瞿修从后面环抱住叶理的肩头,「没关系,有时会这样的,这是后遗症。」
叶理苦笑了一下:「我还以为已经完全恢复了呢……连女朋友的电话号码都记不住,我昨天才打过呢。」
瞿修抱了他一下:「别担心,刚刚你睡的时候,我已经给曼湘打过电话了,她约你今天晚上在南宫旋转餐厅一起吃饭。」
「谢谢啊。」叶理重新坐回位子上,「一直麻烦你。」
「你以前,从不对我说这么客气的话,咱么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少肉麻了。」瞿修在他前额弹了一指头,目光柔和温暖。
「小理你也要注意,曼湘肚量大,不计较,但你也得多关心她一下,婚礼的事别只让她和你表哥张罗,你要帮著点,到底她是和你结婚,还是和你表哥结婚?」叶父絮絮叨叨著,一面慈爱地模模儿子的头。
叶理顺从地应了一声,推开饭碗:「你们慢慢吃,我进去陪妈了。」
罢走进里间,发现母亲的眼楮已经睁开,叶理忙跑到床边,握起妈妈枯瘦的手,摩挲她的脸。这样亲密的接触,越发觉得母亲自从三个月前中风后,消瘦的速度极为惊人,瞿修说她脑部尚有血块,恢复情况不算乐观。
「妈妈我告诉你,昨天晚上啊,我车子抛锚,手机又没信号,所以就去一户人家借电话,可是……」
依在母亲枕边,叶理低声将风雨之夜的离奇之事细细讲述出来。叶母静静地听著,偶尔眨动一下眼楮,嘴唇轻轻颤抖。
「那个男人……如果不是逼著自己相信离开的那个人一定会回来,我想他会活不下去的……妈妈,爸爸也是绝对不可以离开你独自生活的,所以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哦。秋天我结婚的时候,我要让你帮我系领结,明年我们给你生个孙子,我要让你教他说话走路……就像你教我说话走路一样……」
擦拭去母亲眼角渗出的泪水,叶理拥抱了一下她干瘦的身体,拿起床头一本散文集,翻开夹著书签的一页,开始大声朗读起来。
傍晚,叶理等母亲安睡后,换了一身较为正式的浅色西服出门去赴曼湘的约会。刚走下楼,不仅一愣,自己那辆二手的白色HONDAAccord端端正正地停在小区的露天停车场上,洗得干干净净,好像还重新打了蜡。高大俊帅的年轻人双手交抱在胸前靠在车门边,一看见他,脸上瞬间绽开快乐至极的笑容,跑过来。
「冉冉,你要出门吧?我担心你急著用车,所以尽快送来。」暗紫摊开手,把车钥匙递过来。
叶理一把抓过,同时仔细想了想自己是什么时候把钥匙给他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冉冉,」暗紫表情迷醉地看著他,「你好像瘦了很多,胃口仍是不好么?」
叶理觉得太阳穴周围突突地痛,抬起手拍拍自己的前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我已经跟你讲的够清楚了,暗……哦,先生贵姓?不会是姓暗吧?」
「我当然是跟你姓啊?你教我认得第一个字就是这个字嘛。」
叶理转身拉开车门,进去系好安全带,再也不肯抬头看那男人一眼,发动了车子。
心情本来就有些莫名其妙的郁闷,偏还遇上了堵车,车前一条长龙,车后一片喇叭声,看看约会时间要到,急得想摔东西。
好不容易赶到南宫旋转餐厅,曼湘已坐在那里轻啜咖啡,看见他,招了招手。
「对不起……堵车……」虽然是事实,但听起来怎么都像是第一百零一个借口。
「我知道,我来的时候也有点堵,不过比你运气好罢了。」曼湘嫣然一笑,「你快坐下来吧,我已经点了餐,主菜是鹿肉,没意见吧?」
其实叶理并不喜欢吃鹿肉,但有什么关系呢?请女朋友吃饭的目的就是要让她高兴,所以他不介意地摇摇头坐下来,夸奖道:「你今天真漂亮。」
曼湘笑著掠了掠大波浪的长发,看起来风情万种。叶理从不怀疑曼湘是爱自己的,但他仍常常忍不住想她为什么会爱自己。
「昨天真有意思,我们公司成功签下了华程的那个案子,老板开了庆功宴,富安酒店的玫瑰厅整个儿包了下来,酒会上还请了明星来演出。你知道吗?请的是高萍!她真人比电视上还美,虽然只是二流明星,可气质真的不一样。最后你猜怎么著?」
「怎么?」
「突然推了个大蛋糕出来,老板领著,大家都给我唱生日快乐,我高兴极了,可惜的是你不在。」
「对不起啊,我……」叶理赶紧在提包里找了找,模出一个长型的盒子递过去,「不好意思,今天才补送给你,希望你喜欢。」
曼湘微笑著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坠子设计成精巧的枫叶型,虽不名贵,但却很别致。
「来,你帮我戴上吧。」曼湘柔声道。
叶理站起来走到她背后,把项链从前面绕过来扣好,正调整位置,突然看见她白皙的颈项间已经挂了一根细细的链子,一时好奇,拉出来一看,坠著一颗水滴状的红宝石,晶莹璀璨,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曼湘的笑容有些僵硬,把红宝石从领口塞了进去,解释道;「这个事我老板奖励我这次成功签约的奖品,如果你不喜欢……」
叶理拍拍她的手:「既然是你工作所得,我为什么不喜欢?女孩子多几条项链,也好配衣服……」说道一半的话突然哽住,叶理难以置信地看向左前方的一桌。
「理,怎么啦?」曼湘仰起头问。
「抱歉,有个熟人,我去打声招呼,你等一下好吗?」叶理按了按曼湘的肩膀,穿过半个厅长的走道,来到盆景旁的桌前。「你为什么要跟踪我?你到底想干什么?」叶理压低了声音,但语调仍很激动。
「我只想看看你,我没有去打搅你不是吗?」暗紫的眼眸像湖水的最深处一样漾著黝黑的波动,他背对著窗户逆光而坐,脸上的轮廓更为深刻,从头到脚散发著俊魅男人魔法般的吸引力,同时又透著深沉的忧郁气质,混合成浪潮一般的涌卷而至,使得叶理有那么一阵的失神。
「我已经有三年没见到你了,实在没有办法再让你从我视线中消失……」暗紫握住他的手,紧紧攥住,「冉冉,请不要……」
这个名字让叶理猛地清醒过来,这个男人所爱的,所思念的,都是一个名叫冉冉的人,不是他,不是叶理,他不应该来承受著一份感情上的困扰。
猛地甩开他的手,叶理一字一句地说:「苏先生,请你尊重一下我的隐私权,别再让我看见你!」
随著这句话涌上暗紫眉间的痛苦阴云让叶理略略有些心软,如此严厉地对待一个并无大错的陌生人并不是他日常的新歌,可不知为什么,叶理总觉得如果不这样快刀斩乱麻的话,他一定会被这个名叫暗紫的人从此缠上,再也挣不脱。
咬咬牙强迫自己不再看那张英俊忧郁的脸,叶理转身向自己与女友的座位走去。刚刚迈开两步,就听到身后那人低沉但清晰的声音:「冉冉,真高兴你还记得我们的姓。」
叶理全身一震,猛地回头看他,黑宝石般的眼楮仍然像湖水一样在最深处漾动著波纹,那个人的唇角挂著最温柔的微笑,轻轻道:「冉冉,请相信我,我是怎么样,都不会认错你的。」
叶理几乎是逃一样的回到位子上,曼湘担心地问:「怎么啦?那个人……」
抓起冰水杯灌了大半,叶理觉得心情稍微恢复了一些。刚刚的那一刻,感觉就像被个陌生的灵魂附了体一般,拼命的抗拒,怕得全身冰凉。
曼湘是个细心的女人,也是一个很会做主的女人,看出叶理情况不对,她立即吩咐结了帐,带他出了餐厅,来到一家较为幽静的茶坊。
「是不是工作上出了麻烦?」
「不,」叶理苦笑,「怎么会?」他只是一家中等律师事务所的小小律师助理,会出什么大麻烦?
「理,」曼湘把手盖在他的手上,「咱们都要结婚了,还有什么话你不能对我说的?」
叶理怔了怔,摇头道:「我并非不想跟你说,只是不知从何说起。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明明是为你补过生日的……」
曼湘的手指微微用力压下,盯著他的眼楮道:「别想生日的事了,快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叶理深吸一口气,把昨夜与今天所发生的与暗紫有关的事告诉了曼湘,只隐下自己无缘无故就知道别墅大门位置和暗紫冉冉的姓氏这两件事未提,他并不想把这一切说得像灵异小说一样。
「只是一个认错的人,就把你吓成这样?」曼湘像个大姐姐一样地笑著,拍拍他的脸,「好了,你最近一定太累了,今晚好好睡一觉,说不定明天就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叶理很想说事情并不如曼湘所言那么轻松,但又不愿让曼湘感觉他神经质,便低头喝茶,不再多说。
当天晚上叶理一整夜都在做梦。情节很简单,就是走在大路上,突然有人从背后扑过来抱住他的脖子,耳边传来清朗的声音:「哥哥,我追上你了!」
同样的情节反复出现了一夜,但早上一睁眼楮,看见金灿灿的阳光,叶理就把这个梦忘了大半。
吃完早餐,赶在交通高峰前来到事务所,其他人还没有到,叶理趁机整理一下出差期间积攒下来的杂务。九点正,所有人都赶场似的掐著秒进来,主任一看见他,就招手叫道:「叶理,你过来。」
叶理丢下手上的资料,跟著进到主任办公室。「这个文件袋里是给宏飞公司的法律意见书,你帮著送过去一下,这是地址。」
叶理接过文件袋与纸条,回到座位上大略收拾了一下,下到地下停车场,一看地址,大楼的位置竟在市中心。
好不容易在现在交通工具的洪流中赶到目的地,找停车位就找了二十分钟,早知道还不如坐地铁来。
按主任的吩咐把文件袋交到宏飞的秘书室后,叶理急匆匆进了电梯,在三楼停留时,一个剪著清爽发型的男孩子滑著滑板冲进电梯间,撞在叶理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男孩子一迭声地说著,声音清亮爽脆,听起来非常舒服。
叶理捡起被撞落的文件,说了声没关系,一抬头,只觉眼前一亮。
那是一个叶理至今见过最漂亮的一个少年。柔顺的发丝染成淡淡的茶色,大大的眼楮神采飞扬,天生含著三分笑意,白皙而有光泽的肌肤透出健康的粉红色;精致的脸型,高挺的鼻子,厚薄适中的嘴唇,笑起来露出两排珍珠般雪白的牙齿,从头到脚都洋溢著青春的阳光气息,看起来就像是定做的一样完美。
男孩子的惊讶程度似乎不亚于叶理,偏著头眨了两下眼镜后,漂亮的少年一跃而起,扑到叶理身上,紧紧抱住他的腰,欢声道:「冉冉哥,你真的回来了!」
电梯刚好到达底层,少年拉住叶理的手,臂下夹著自己滑板车,兴冲冲地出了电梯,在大厅里帅气地来了个后空翻,赢得人群的喝彩。
「冉冉哥,你这几年都住在哪里啊?」少年开心地问道。
叶理走到一个角落站定,也不只是第几次说同样的话:「我不是苏冉,我叫叶理。」
少年歪著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展颜一笑:「叫什么没关系啦,我以后可能也不会叫现在这个名字。好,重新认识一下,叶大哥你好,我是乔歆,快乐的歆歆,可爱的歆歆!记住哦,别再忘了啊。」
叶理又好气又好笑,但面对这样一张比阳光还灿烂的脸庞,似乎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只能耐著性子说:「乔歆,我不是失忆,我根本不是那个人。」
乔歆快速眨动了两下眼楮,这个少年看来挺能随机应变,一点儿也不像其他人那样顽固,见叶理这样说,也并不争执,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说:「好吧,就算你真的不是冉冉哥,可我们既然已经认识了,你有长得那么像他,我喜欢你,你请我吃冰激凌吧,我要吃加大的!」
叶理呆了一呆,一是好像反应不过来,就已被少年拉进了隔壁的一家冷饮店。一会儿功夫,面前已经摆了一份圣代,乔歆则捧著一个超大号冰激淋大口大口吃著,整间店的客人,尤其是女客全都转头看著这个天使般漂亮的男孩,甚至还有街上的人透过橱窗来看他。
「乔歆……」
「叫我歆歆。」
「歆歆……」
「怎么不好吃么?」
「阿尔卑斯雪是这里最受欢迎……」
「不是,歆歆,我还在上班。你呢,应该还要上学吧?」
「我是大一新鲜人!校园人称恐龙霸王!今天上午没课!」乔歆举起手,又要了一份蛋糕。在追加一个「火山爆发」。
叶理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孩子!什么恐龙霸王,史前也没有这么漂亮的恐龙啊。
「你一笑起来,还跟以前……不是,我是说,就更像冉冉哥了,他是世界上笑起来最温柔的一个人。」乔歆咬了一口蛋糕,又从叶理的盘子里挖了一块雪糕。
「所以他死的时候,你们都很伤心吧?」
「我相信暗紫哥说的,他根本没有死。」乔歆总算停了停向嘴里塞东西的动作,沉思了约三分之一秒,叶理已经可以听见周围有小女生吸口水的声音。
「你在大学里,修什么课?」叶理决心把话题扯开,反正看表已快到午餐时间,和他聊聊也不错。
「历史。」乔歆咬著冰激淋的饼干筒,格格作响,「文学史,音乐史,经济发展史……好多课呢。」
「叶理看著这个全身都是巴黎名牌的时尚少年,怎么也找不到丝毫学历史的气息,果然是新鲜人,一点儿烙印都还没有。
「觉得我不像?」乔歆展开明亮的笑容,「我们学校还有更不像的呢。我有一个同学,头发是金色的,带著好几个耳环、鼻环,单单头上就有近十个洞,穿全身发亮的皮衣,有一次戴头盔来上课,腰上拴著仿真炸弹,把那个出土文物一样的老师吓昏过去了!」
叶理又笑了起来。这时乔歆的腰间突然传出「雪天晴朗」的乐声,他一边模出一支手机,一边努力吞下口中的蛋糕。
「你已经用手机啦?」
「这是我爹地妈咪用来掌握我行踪的遥控器。」乔歆大笑著按下接听键,「啊,暗紫哥啊,今天不来啦,我踫到冉冉哥,他请我冰激淋,就在那家‘雪域’……好,好,再见。」
叶理立即拿起自己的公文包站起来。乔歆吃惊地扑过来拖住:「怎么啦,我还没吃完呢。」
「苏暗紫要过来吧?我不想见他。」叶理不愿向这个少年发火,只是很简洁地说。
「苏大哥你不要这样,暗紫哥那样棒的人,交来当个朋友也没什么啊。」
「你不懂,当他总是透过我看著苏冉的时候,是没办法当朋友的。」叶理刚说完这句话,就开始后悔自己怎么这样拖拉。因为乔歆从他肩上看过去,表情刷地一下明亮起来,扬起手高声道:「暗紫哥,这里!」
暗紫出现的速度快得惊人,令叶理不禁疑心这场巧遇从一开始就不是巧合。
「我的办公室就在隔壁的大楼里,打电话时我已经在楼下了。」暗紫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一面解释,一面在他身边坐下,含笑看著他,一幅非常幸福的样子。
「我下午还有工作,先告辞了。」叶理逃避似的想站起来,被暗紫抓住手臂。
「马上就十二点了,你总的吃午饭吧。来,你请这只小恐龙吃冰,我请你们吃午餐。」暗紫的语调柔和异常,带著请求的意味,不再像那天晚上,什么也不听,一味强势地把他当成另一个人。而这种软软的态度,反而让人难以拒绝。
「好哦好哦,我要吃大餐!」乔歆高兴地跳起来,风卷残云般把剩下的蛋糕塞进肚子里。
「你还吃得下?」叶理吃惊地问。
「他是小恐龙嘛,请他吃东西,最怕钱没带够。你有一次……」
叶理沉下脸来,暗紫立即闭嘴,看来察言观色的功夫不错。
小恐龙已经腻了上来,摇著叶理的手臂撒娇:「叶大哥去嘛,你不去暗紫哥不会管我午饭,我会饿死的……」
这一套拿来用在叶理身上,可是再有效不过了,刚迟疑了一下,已被人揽著腰带出了冷饮店,少年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嘴里念叨著一个个菜名。
市中心的高档餐厅林立,没走几步便进了一家海鲜酒楼的包厢。菜单一递上来,叶理就皱起眉头。
「我难得请你吃一次饭,别看价格好吗?这里今天有刚到货的螃蟹和鲷鱼,你最爱吃的。」暗紫轻声劝哄。
「叶大哥你放心,暗紫哥是赚钱的天才,每顿都这么吃也算不上什么。不像我,出身在贫苦的医生世家,吃了上顿没下……」
暗紫拿手指在乔歆的前额上一敲:「歆歆,我跟你爸妈说哦。」
少年吐了吐舌头,抓起面前的果汁吸了起来。
冷盘已送了上来,暗紫调整了一下菜碟的位置,有些菜放到乔歆面前,有些换到叶理这里。
「暗紫哥偏心,」乔歆嘟起嘴,「叶大哥喜欢吃的菜全摆到他那里去了,歆歆吃什么?」
叶理笑了起来:「别闹了,你又不爱吃这些清淡的菜……」话说到一半,顿觉有异,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跳了跳,隐隐作痛。
暗紫没有趁机追问,拿了热毛巾敷在他额前,手指轻轻地按摩著太阳穴,柔声道:「很痛么?你别想太多,慢慢来。」
夜里双手抱住头,伏在桌子上,一直在拼命调整和压抑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拉扯著自己的头发,颤声问:「我这是怎么啦?我明明不是他的……明明记得自己是谁的……我有爸爸妈妈,我有未婚妻,我不认识你,从来都不认识你啊……为什么会这样?是谁把我剖成了两半?是谁?」
暗紫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压在自己胸口上,脸上的表情似乎比叶理还要痛。乔歆乖乖站起来,说了声:「我去看看菜怎么样了」,便走出包厢,小心地关上门。
叶理努力想要自己不那么激动,但脑中一片混乱,手足冰凉,只有从紧紧包裹著自己的躯体上传递过来的温度,才是稳定和确实的。就这样不知抱了多久,全身的颤抖才慢慢平息下来,抬起头,那双深情的眼楮担忧地注视著,仿佛要把他淹没在无限度的情潮中。
缓缓坐正身体,暗紫的手依然北部有规律地拍抚,额上起了薄薄一层虚汗,被他用纸巾轻轻拭去。深深吸两口气,把情绪拉回正轨,叶理转头正视身边满怀爱意,明明陌生却又似熟悉的年轻人,轻声道:「好吧,我不逃避了,我要弄明白这一切。」
暗紫英俊的脸庞上瞬间绽放出几乎令人目眩的光华,开心得仿佛刚刚得到了全世界。他把叶理的手合成一团裹在自己的手掌中,慢慢拉近唇边,轻轻印下一个吻后仍没有放开,微微偏著头笑道:「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现在先吃饭吧。」
叶理点点头。暗紫扬声叫道:「歆歆,你可以进来了。」
包厢门立即被打开,小恐龙忽地一下跳回到位子上,笑著说:「菜都好啦!」
丙然,在他身后,侍者流水般地送菜上桌,包厢内顿时香气四溢。暗紫剔螃蟹的速度极快,一会就弄好一壳蟹肉,淋上姜醋送到叶理盘中,乔歆夸奖他是训练有素。
可是不管暗紫怎么训练有素,他和叶理两人吃东西的速度加起来,也比不上小恐龙。这个外表像天使一样美丽的男孩子,食量却好比霸王龙,一大半的菜肴,其实是他包办的。
午餐后叶理要赶回去上班,暗紫这才想起问乔歆:「你下午有课吗?」
乔歆拿起滑板车,甩著柔顺的头发,满不在乎地说:「你别管我了,想送叶大哥就去送嘛,我刚才在外面给堂哥打了电话,他会来载我的。」
暗紫失笑地揉揉他的头,三人一起走出店面,刚下台阶,便听到喇叭声响,一辆银灰色的雪夫兰停在路边,叶理认出那是京生的车。
医生微笑著开门走下来,一把接住乔歆抛过来的滑板,放在车厢后面。
「今天真开心,叶大哥请我吃冰,暗紫哥请吃饭,京哥,你跟我最亲了,你请我吃什么?」乔歆一头扑了过去,抱住堂哥的腰。
「我请你吃烤恐龙!」京生满脸宠溺的笑,把堂弟的头发揉成一堆乱草,「还不快去上课,晚上我去接你吃法国菜。」
乔歆欢呼一声钻进车里坐在副驾驶座上,京生俯身帮他系好安全带,转身跟暗紫两人啪地击了一下掌,向叶理一笑,什么也没多说,就开车走了。
暗紫自然而然地拦住了叶理的腰,好像打算就这么跟他一起走到车库去。
「这是在大街上。」叶理提醒道。
暗紫乖乖地放开,两人并排走著,街上人很多,叶理侧身避让的时候旁边这个人偏偏不让,所以经常避进暗紫怀里去。
进了地下车库,暗紫高高兴兴把手又环上了叶理的腰,被瞪了一眼后无辜的说:「这里不是大街上啊。」
叶理懒得跟他闹,打开自己的车门坐进去,自方向盘上趴了一会儿,抬头对暗紫说:「我家里的事情,我自己处理,你别插手。」
暗紫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我知道,我不会做让你不开心的事,只要你人在,我已经很满足了。」
叶理把脸扭向一边,发动了车子。眼楮微微有些泛湿,心头则是莫名其妙地抽痛。绝望的人面临意外的救赎时往往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又岂是可以真正相信的。若他是冉冉,这个男人总有一天会完完全全将他夺回自己怀中,若他不是冉冉……
若他不是冉冉,一切可会回到从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回到事务所,处理完一些琐事,就已是下班时间,同时阿光来约去唱卡拉OK,婉言拒绝了,叶理想早一点儿回去看望母亲。
推开门,客厅的灯亮著,光线很暗。叶理轻轻叫了一声:「爸爸,我回来了。」
母亲卧室的门应声而开,叶父穿著睡衣走出来:「理儿,你回来了,爸去给你热饭。」
「爸,您这么早就上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叶理担心地握住案亲的手。
「不是不是,」叶父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明天一大早阿修会来接妈妈去医院复查,所以想早点睡。你快坐,晚饭一会儿就好。」
「爸,拿你就快去睡吧,我自己来。」
叶父摇头失笑道:「你来还得了,那不得烧了房子!你从小被你妈伺候得太好了,将来还要好好拜托一下曼湘,请她多照顾你呢。」说著打开灯进厨房忙活起来。
叶理没再多说,在客厅中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到沙发前坐下,到了一杯茶,一口气喝下去。
有些事,以前也有,只是根本没多想,如今心里起了疑云,便显得如此奇怪。
叶理并非不善下厨之人,参加朋友聚会,还有野营时,都曾动手做过饭菜,速度质量均属上乘,可在家里,一靠近厨房,父母便将他视为喷火恐龙。
想到恐龙,虽然心中疑虑重重,叶理还是忍不住莞尔。那个活泼可爱的男孩,现在一定正在大快朵颐地吃法国菜呢。
案亲从厨房探身出来叫:「菜热好了,理儿来端一下。」
叶理站起来帮父亲摆好菜碟碗筷,两人一起坐了下来。
在一旁看叶理吃饭,是父亲很大的乐趣,一顿也不肯放过。
「吃这个,这个好,多吃点,看看你越来越瘦,饭量也变小了,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父亲频频向他碗里夹著菜。其实饭量变小,很大原因是菜不合口味,叶理喜欢吃清淡的,可父亲总认为他应该喜欢味重的菜。
「爸,」叶理斟酌了一下措辞,「我上次出车祸,最先送的是哪家医院啊?」
叶父看他一眼:「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问题?」
「你不是叫我去检查一下吗?我想去那家医院调一下原始病历,也好检查一下是不是车祸后遗症的关系。」
案亲哦了一声,想了想:「我一时也记不起医院的名字,要不你打电话问一问阿修。」
叶理点了点头,默然无语地吃完一碗饭,放下筷子,起身拿电话。
「怎么就不吃了?菜吃这么一点儿……」父亲絮絮地叨了几句,看叶理已经拨通了电话,就不再说什么,收拾了餐具进厨房。
电话有了回应:「我是瞿修,哪位?」
「表哥,我是小理。有件事问你,你知道我出车祸后最先送的是那家医院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瞿修的语气跟叶父一模一样,也不知在紧张什么。
叶理说了同样的理由。
「没问题,你的原始病历我早就调来看过了。明天我接姨妈的时候你也一起来吧,我帮你安排检查。」
叶理闷闷地说:「不用了,我明天还有事,不能请假,再说吧。」
放下电话,叶理觉得心头沉甸甸的,说不出什么滋味,在床上翻滚了好久睡不著,天快亮时才蒙蒙入睡。梦见两只恐龙,一只呼呼地喷火,另一只正在拼命大吃大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