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从前的帝姬,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失忆前她整个人冷冰冰的,眼楮里有一种俯瞰众生的孤高,让人不敢亲近。但现在她整天盈盈而笑,眼底尽露温柔,彷佛千年冰山化为春水,涓涓流过绿色的丛林。
贺珩发现,其实他更喜欢现在的赵玉惑。纵然对他来说,从前的她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梦境变成现实之后,非但没有破碎,反倒更加美好。
马车停靠路边歇息,此刻她正坐在小溪边,嘻笑著拨弄水花,绿宛从旁为她编织一个花环。此番景象,充满田园趣味,衬得她完全不像一个帝姬。
这一次前往庆州路途遥远,但贺珩发现有了她的相伴,旅程像缩短了大半,转眼已至庆州边界。
「公子,已经晌午了,继续赶路吧……」属下提醒道。
贺珩颔首,却并不急著回答。他知道此刻的她一定醉意于这山水之景,不愿匆匆赶路。
「把水囊给帝姬送去,」他吩咐道:「问问她午膳想用些什么,叫厨子在路边现做。」
这一路上,他特意让陪嫁入将军府的御厨随行,锅碗瓢盆一应准备俱全。随时到路边升了火,便能为她做新鲜可口的膳食。
人人都夸他细心体贴,不失为一个合格的驸马,但他觉得假如真心喜爱一个人自然就会如此,绝非出于奉承。
「公子,帝姬请您过去呢……」不一会儿,属下折回禀报。
贺珩向来很守本份,她不传他,他绝不打扰。但她若唤他,他亦乐于上前。
溪水潺潺,她倚在亘石之畔,哼著歌谣,模样天真可爱,难得见她显露如此少女本色。从前,他总觉她太过故作老成了。
「帝姬今天好兴致,」他开口道:「不如午膳就在这儿用吧,贺珩叫厨子烤些野味来。」
「出了京城,不知为何心情格外轻松……」苏巳巳笑意盈盈。
的确,在那深宫大院之中假扮一个心机深沉的帝姬,实在非她擅长。来到这自由天地,彷佛恢复了民女身份,她只感到悠哉。
何况一路有他同行,更是她梦寐以求的事。
「帝姬,花环编好了。」绿宛从旁唤了声,「且让奴婢替您戴上吧。」
苏巳巳眼楮眨了一眨,忽然道:「就让驸马替本宫戴吧……」
她难得如此调皮,或许这青山绿水的逍遥给了她勇气,换了别的地方、别的时辰,她未必敢如此开口。
贺珩倒也没拒绝,顺手就把花环接了过来,缓缓替她套至发间,动作纯熟得让她有些吃惊。
「驸马好像常帮人戴花环呢。」心尖吐出一丝醋意,她情不自禁地说。
「是,从前陪我母亲出来踏青,帮著戴过花环。」他的回答如此流畅,不加掩饰,不似说谎。
「婆婆去世……也有好几年了吧?」苏巳巳小心道,生怕勾起他的伤心事。
他却毫无伤感之色,彷佛早已看开,俊颜依旧明朗,「富贵生死皆是注定,来便来,去便去,时矣,命矣。」
这便是她向来崇拜贺珩的地方,彷佛人生中没什么大不了的,时刻气定神闲,从容微笑。
「好看吗?」她抬头理了理秀发,对他莞尔。
贺珩怔了一怔,记忆中冰冷的玉惑帝姬从没有过如此妩媚的神情,尤其是在他面前。
有时他猜想,大概赵玉惑把全部的爱恋都给了那个复姓慕容的男子,再也没有多余的温柔留给别人。现下他还真庆幸她失忆了,终于也可以挪出一分给他。
「你在想什么?」她却忽然道:「失神了哦……」
她能看出他失神了?从前的赵玉惑,哪里会注意到他这微妙的变化?他真的要说,她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了适合当他妻子的人……
「为臣只是觉得帝姬与从前很不同了。」他凝眸道。
「哦?」苏巳巳心间一紧,生怕他看出什么,但又希望他真能看出点什么,淡淡一笑,「哪里不同?」
「彷佛……换了魂。」贺珩思量著,道出这他觉得最准确的形容。
没错,换魂。脸还是那张脸,但那双眼楮却明显不一样了。
从前深若秋潭,如今亮如春水。容貌是可以骗人的,但眼楮骗不了。
「换魂?」苏巳巳笑容一僵,清了清嗓子道:「那么,驸马喜欢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她真傻,干么问这个?简直挖了陷阱自己往里跳!然而,她又有些心颤地期待他的回答……
「帝姬想听真话吗?」贺珩注视著她,「……现在的。」
现在的?她没听错吗?这个毫无贵气可言的她,会是他的所爱?他难道不是一直爱慕玉惑帝姬的高雅出尘?
「为何?」她咬了咬唇,忍不住追问。
「从前的帝姬不会让臣靠得这么近,不会允许臣替她戴花环,更不会跟臣出京一同在这山水间畅游。」贺珩如是答,「世间男子都爱慕瑶台仙子,但比起家中荆钗布裙的妻子,仙子只是一个迷梦罢了。」
妻子?她以为这只是权宜的婚姻,原来他真的打算把她当成妻子……但是他俩真的可以长相厮守,同偕白头吗?
苏巳巳垂眸,刹那间神色黯下去。
「怎么了?」贺珩显然发现了她的变化。
「只怕有一天我又想起往事,变回从前的我。」这具身体终究不是她的。「到时候,驸马又会厌弃我吧?」
到时候,说不定他又迷上了瑶台仙子也未必可知,男人都懂得甜言蜜语,在经意与不经意间,骗得女人晕头转向。
「到时候,帝姬会再度失忆吗?」他却笑著反问。
「什么?」苏巳巳不解。
「到时候,只要帝姬还记得曾经在这山水之间与臣的这番对话,」他凑近,轻轻承诺,「无论帝姬变成什么样,臣都不会有怨言。」
「要是我……容貌变了呢?」她听到自己声音沙哑,「比如被毁了容,谁也认不出来了……」
「臣会认得,」他想也没想,便接话道:「会认得这一双眼楮。」
彷佛是他看过最最明亮无瑕的眼楮,灿若夏空之星,他此生都会认得。
「我要是变丑了,驸马还愿意为我戴花环吗?」换了从前的苏巳巳,他还会再正眼看她一下吗?
「不会。」他却答。
「什么?」冷酷的答案像浇了当头冷水,让她一怔。
「臣会寻来比花环美丽千万倍的东西,为帝姬打扮。哪怕帝姬变丑、变老了,臣也会让你重新漂亮起来。」他低醇地答。
方才的冰冷瞬间变成融融暖意,让她胸间感动满盈。苏巳巳还想再问些什么,但却觉得如果再问下去,倒有些无理取闹了。
他喜欢她,此刻的她……这便足够。
「启禀帝姬,午膳已经准备好了。」绿宛上前来报。
贺珩不语,迈开一步,忽然伸出一只手对苏巳巳示意。
这一刻她终于懂得,他是想与她执手相握。
同样默默无言,就这般任他牵著往马车的方向踱去。大掌覆著柔荑,彷佛还是第一次他俩如新婚的夫妻如此亲昵……
「帝姬,你知道吗?这还是头一回你让为臣走在你前面。」贺珩微微笑了。
「什么意思?」她不解。
「从小到大为臣每次与你同行,总是你在前面引路,」他回眸看她,「彷佛你去哪儿,臣就得跟到哪儿。有时候你走著走著,独自沉思,彷佛把臣给忘了……」
所以他喜欢现在的她,至少可以并肩而立,甚至小鸟依人地跟随著他,像是任由他保护。
现在他一回头便可看到她的表情,不必猜测她在想什么,为谁沉思失神。因为她的眼楮里只有他。
原来一个细微的动作,就可以改变两人的关系。或者心变了,姿态也变了。
苏巳巳恍然领悟他的意思,心间渗出一丝微甜,四周的阳光也彷佛抹了蜜色,温暖而润泽的。
没有人知道庆州是她的故乡。
雨打芭蕉绿,画舫听雨眠,这些留在她记忆深处的童年美景,至今仍能常常梦见。
她很感激,终于有一天上苍让她再次回到故乡,而且是跟她心爱的男子。
无论目的如何,此行都令她由衷高兴。
睦帝听闻她要跟贺珩去庆州倒没有阻止,反传宫人捎来短信……庆州险境,处处小心,留意打探。
睦帝认定贺家谋反,让她留意打探倒不稀奇,但「庆州险境」此话何解?她从不认为自己美丽清秀的故乡会与「险境」二字有什么关系。
「帝姬,明日便到庆州了,今夜先请在驿站歇息吧……」车子停下后贺珩在窗外道。
虽是私访,但官员早已接到传报,早在各处驿馆做好迎接的准备。
苏巳巳打起帘子,看见眼前青砖碧瓦、竹树环合,好一处雅致的驿馆。贺珩骑在白马上,倒有不同以往的飒爽英姿。
「驸马辛苦了。」她颔首道。
这一路上他倒不曾打扰她,配合官员安排好她的食宿后便礼貌退下,没有与她同房。虽然她觉得自那天在溪畔谈心之后,两人关系亲近了许多……
不过很多事情,她倒情愿慢慢的顺其自然。
此刻他身子微躬,伸出一只手来,让她的柔荑搭住其上搀她下车。而后便是微笑无言,直引她到下榻的厢房。
似乎每到一处,厢房都布置得很特别,虽然不算奢华,却宽敞明亮,有天家气象。
房前一处假山石缠绕蔓蔓青萝,不知打哪儿引来一汪活水婉蜒而下,清泠泠让人心情舒畅。
苏巳巳用了些清淡的粥茶,便倚在窗边,等待月亮升起。
有时候贺珩会在月上柳梢时找她下棋听琴,不知今夜会不会……
她忽然觉得有点冷,房里似乎刮过一阵风吹动她的衣襟。回眸之间,她却怔住了。
不知何时,那里站著一个陌生的男子。
他什么时候来的?她竟没有半点察觉。可见,对方颇有些武功。
「帝姬不要惊慌,」那人开口道:「属下江承恩,帝姬还记得吗?」
苏巳巳本想大叫,然而看著对方的眼神却温和无害,一副谦恭的模样。
她忽然相信,这个人不会伤害她。
「江承恩?」她假意思索这个名字,而后摇头,「对不住,本宫不太记得。」
「属下是帝姬的隐卫。」对方道。
「隐卫?」
她知道所谓的隐卫与护卫不同,通常只藏匿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悄悄保护她。
她看不到,刺客自然也看不到。
有的隐卫甚至长年蒙面,终身不以真面目示人。
「属下十岁时承蒙帝姬收留,还替属下指派名师,练就上乘武功。」江承恩继续道:「属下能有今天全拜帝姬所赐。帝姬曾力荐属下到军中效力,属下宁愿辜负帝姬一片好意,也要留在帝姬身边以报大恩。」
「从前的事我不太记得了,」苏巳巳淡笑著,「你能有此心,也不枉当年本宫对你的一番栽培。不过你身为隐卫却贸然出现在本宫面前,所为何事?」
「帝姬,前面便是庆州了,还望帝姬三思,不要涉足险境才是。」
「险境?」为何又这般形容她的故乡?「本宫不明白,江护卫可否明说?」
「几个月前帝姬就是到庆州私访,回京时遭遇暗算掉进河中失忆。」江承恩直言禀告。
「哦?」原来,一切真跟此地有关……「那么,江护卫可知,当日本宫来此有何目的?」
「当时帝姬推荐属下至军中效力,属下不在帝姬身边,详细情形也不甚清楚。不过帝姬一直替皇上体察民间,或许是抓著哪个官员的把柄,也未必可知。」江承恩答,「帝姬坠河之事绝非意外,定有人蓄意所为。」
「明白了……」苏巳巳颔首道:「本宫自会小心。你好好护卫本宫便是。」
「有人来了。」说话间,他忽然警觉。
她连忙往房门处走去,屏息静闻,果然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谁在外面?」她扬声问。
「帝姬,是我……」贺珩在门外回答,「给帝姬燃了些安息香,若是方便,可否让臣下进来?」
他这是怎么了?从来不会为她燃什么香,难道是察觉了她房内的动静?他一直在暗中监视她?
苏巳巳回眸,却见开敞的窗边,江承恩已不见踪影。隐卫果然是隐卫,来去自如。
「驸马请进吧。」她清了清嗓子,如此道。
话刚落音门扉便被开启,贺珩带著三两宫人立在槛外。
他微笑著问:「帝姬方才在与谁说话呢?」
「谁?」苏巳巳假装莫名,「驸马听错了吧。」
「大概是听错了,」他倒也不点破她,「大概,是风的声音。」
只见他轻挥衣袖,宫人立刻上前,将预备的香粉撒入紫檀炉中,炉下燃著炭,香粉的气息便依著这暖意散发出来。
她向来不喜燃什么香,只觉得气味过于浓烈,但这香味倒还好,清爽无比,像是三月间踏青时闻到的旷野气息。
「帝姬请歇息吧……」贺珩欠了欠身,带著两名宫人告退。临走前,却又多了一句,「民间不比宫里,倘若晚上有什么动静,帝姬一定要出声才是。」
「驸马放心,此地还算太平,应该无事的。」她则意味深长答。
贺珩依旧淡淡一笑,转身而去,替她将门缓缓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