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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女 第八章

行人道,不能生育。」

就好像打足了气的球被戳了几个洞,宋桂生一下子软了。双膝一弯,颓然坐倒在沙发上。半晌,才闷闷地问出一句:

「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哈哈,我自有来路。以前,你未免太小看我沈天求了吧!」天术故意卖关于闪烁其词。

他原先对这几条道听途说而来的消息是否全是事实,也吃不太准,现在看宋桂生这副灰溜溜被霜打了的样子,才确信那是实情了,心中不免窃喜。

「不过,桂生,我们朋友一场,而且说不定将来还成了亲戚,只要你够意思,这些事儿我绝不会往外讲。」他又话中有话地说。

「既然你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促成我和你堂妹的亲事?」宋桂生想想不觉有点气愤,也实在弄不明白,他在沙发上挺一挺身子,责问天求,「我要真和凡姝结婚,我那黄脸婆找来,你堂妹能答应?」

「那不怕,这事包在我身上,」天求拍拍胸脯,「我帮你弄一张离婚证书,黄脸婆再闹也没用。」

宋桂生已从刚才被揭穿秘密时的惊恐、颓唐中镇定下来。他猜想,沈天求必定有什么利害攸关的算计,才急著要把凡姝推销给自己。既然如此,自己倒不妨用心探究一番。他不急不慢地说:

「我有那么多不如辛子安的地方,让凡姝和辛子安结婚有多好。即使辛子安实在不情愿,也总能找到比我强的人做你妹夫么。」

「桂生,凡姝是沈效辕的独生女儿,你和她结婚,万贯家产就落入你的手中。再说,她那么丑,结婚后,你要出去寻花问柳,她也管不著。」天求说著把手搭到宋桂生肩上,「老兄,我这可全是为了你啊,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广

宋桂生毫不客气地把天求的手从自己肩上挪开,冷冷一笑:「沈先生,我也是场面上混混的人,你这种话只好去骗骗三岁的小孩子。」

他慢条斯理地在沙发上坐正,用手橹了一下梳得溜光的分头,操著他那京腔说:

「沈天求,今天你要是肯告诉我实话,说不定我还能同意与你合作。若是你一味想糊弄我,那我现在拔腿就走,从此咱们一刀两断。」

天求仔细掂量著宋桂生的话。他想,看来也只好对他露一点底儿了。根据他对宋桂生的了解,他有把握在明降一切后,宋桂生不可能抵御得了眼前这块「肥肉」的诱惑。至于他会不会把风声走漏出去呢?估计也不会。宋桂生不是个笨人,如果把今晚的事儿走漏出去,那么他自己的那些丑闻和秘密也就保不住了。

于是,天求郑重地说:「好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过,今晚这话,只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还用关照吗?沈哥,我宋桂生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想到处跑码头吃这碗开口饭?」一听天求愿意说出实情,宋桂生一脸真挚地说。

天求便开始从沈家的遗产继承法说起。

原来,沈家祖上有一个规定,所有的产业都只归长子继承,其他子女则可以分到一笔可观的现金。据说,当年天求的高祖创下这份产业,并立下这个规矩。因为他看到不少富豪之家往往由于后代弟兄间的倾轧而使家业衰败。所以他规定产业归长子后,其他子女绝对不得插手。但是,如果长房里没有男性继承人,那么产业就应移交到二房,并依次类推。

沈效辕、沈效禹的父亲沈廷休是长子,他继承了产业后,又按规定传给长子沈效辕。沈天求的父亲沈效禹当然对沈氏宏泰产业无从染指,这使天求颇为不平。然而,可喜的是,沈效辕至今没有儿子。伯母家势力很大,伯母辗转于病床多年,就是不许伯父讨小,因此看来这辈子沈效辕不会再有「弄棒」的可能。

沈效辕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凡姝,如果凡姝将来生下男孩,而且男孩随母亲姓沈的话,产业仍可保留在沈效较这一房里,但是倘若凡姝不育或只生女儿,那么沈效辕死后就应将宏泰企业移交给二房沈效禹的儿子天求,何况沈天求已有了儿子小宝,不但继承产业合理合法,而且实际上也就意味著宏泰将长期掌握在沈天求手中。

这是沈天求朝思暮想,暗暗算计过无数遍的理想方案,这是一个不费吹灰之力而获得亿万家财的绝妙途径。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你选中了我,你是想让沈效辕绝子绝孙啊!」宋桂生这才恍然大悟,但他马上问道:「如果婚后,凡姝发现我不能生育而提出离婚,或她因此而和别人弄出个孩子来,你这一番心血岂不照样白费!」

「放心,老兄,」沈天求笑道,「我们沈家历来门风谨严,就因为高科规定,家族成员一律不得停婚再娶,而且财产继承人必须是嫡生,连姨太太生的都不能算数,这也是伯父甘心不讨小的原因。你想,何况是私生子!」

「所以,凡殊和我结婚之后,即使怀孕,你也有证据证明这孩子绝对不是我的,对吗?这可真是万无一失!」宋桂生嘲讽地说,「不过,我不明白,我又何必要来演这出戏?将来财产都归了你,我有什么好处?除了得到一个晚上不敢面对的老婆以外。」

「桂生,我夭求会让你吃亏吗?这些年来,宏泰为沈效辕赚了不知多少万的钱财,这都成了他的私产,你和凡姝一结婚,将来都是你的了。我还准备和你另外商定,只要你做了我堂妹夫,等我掌管宏泰之后,每年按照百分之二十给你分红,那就是几百万银钱啊。这在我们沈家可是破天荒的。」

这对宋桂生来说,确实是极有诱惑力的。特别是目前他背了一债的时候。唯一使他犹豫不决的是,沈凡姝现在这副可怖模样……

宋桂生的脑子飞快而紧张地思索著,额头不觉冒出汗珠。他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一块雪白的绸绢,翘著兰花指轻轻地扇著。

沈天求有意不打扰他,到厨房去端了两碗赤豆红枣汤出来。

「来,边喝边谈。这是件大事,是得从长计议。」天求把赤豆汤放在宋桂生面前。

宋桂生端起小碗,优雅地用勺儿舀了半勺汤放到嘴里:「你认为,在和辛子安订婚后,凡姝还肯解除婚约嫁给我吗?」

沈天求心中一喜,看来宋桂生已经心动了。

他马上说:「现在可由不得她!我敢肯定,辛子安决不会再和她结婚了。」

同时,他心中想:我还得放出点风,一是让辛子安知道,按沈家规矩,与凡姝正式结婚后,就再不能离婚,将来再要反悔可没机会了。二是他若不顾凡姝的丑陋而娶她,大家都会认为他是图谋沈家的财产。这种舆论,辛子安那么个骄傲的人,怎么受得了!

「我看,你伯父不一定会同意把凡姝嫁给我吧。」宋桂生又提出一个顾虑。

「你这就错了!他是抱孙心切,何况这场大火使凡姝身价一落千丈,只要有人肯娶凡姝,他还有什么不同意的!何况,你也是一表人材,又有名气……」

「但是,我早看出,凡姝是真的爱李子安,她肯放过辛子安吗?」宋桂生仍不无担心地问。

「哈哈,看来你对我这位堂妹太不了解。她可不是个淑女,从小就有一股子野性。刚从广东回来那阵,虽然掩饰了一些,但我看,江山好改、本性难移,现在又露出本相来了。‘真爱’这两个字,在凡殊那里是没有的。她对辛子安。也无非是爱慕虚荣而已。她不是对你也一直很好吗?一旦辛子安冷落了她,凭她那任性、乖庚、蛮横的脾气,一定会受不了。这时候,便是你大显身手的机会了。你去抚爱她,体贴她,填补她感情上的空白,准能跟她一拍即合。」

天求不厌其烦地劝说著。末了,又亲呢地拍拍宋桂生的脸说:

「凭这张小白脸,只要你稍稍拿出点儿《西厢记》里张生那股子风流来,这事儿,准行!」

林妈摆好碗筷,过来招呼子玄和天姿说:

「大少爷说他不饿,不想吃。二少爷,天姿小姐,你们就先来吃吧。饭菜都快凉了。」

子玄与天姿默默无言地向餐桌走去。

林妈还在嘴叨:「老天爷真瞎掉眼楮!大少爷这么个好人,偏偏命苦。凡姝小姐原先多水灵的,听说她烧坏了脸,我真心疼!」

子玄说:「林妈,你该回去了,天都黑了。」

「不急。我去炖点儿粥,过个把钟头,等熬好后,你们端上去让大少爷吃一点,人是铁,饭是钢啊!」

这时,客厅的门铃响了。

子玄刚要站起身,林妈说:「二少爷,你吃饭,我去开吧。」

门一打开,林妈吓一跳。

一个黑簇簇的人堵在门口。仔细一看,这是个女客。她身披黑斗篷,头戴黑帽子,帽子上垂下长长的黑色面纱。

林妈从未见过这种奇怪打扮的人,不禁问道:」请问,你找谁?」

那人不答话,往里跨了一步。客厅的灯光正照在她头上,她突然把面纱一撩,说;「怎么,不认得我啦?」

林妈「哇」地一声大叫,一边急急往客厅里逃,一边喘不过气来地叫唤著:

「鬼!有鬼!妈呀,吓死我了……」

子玄与天姿都撂下碗筷疾奔过来。子玄一把拉住林妈,低声喝道:

「别乱说!哪有什么鬼,这是凡姝。」

凡姝发出一阵「咯咯」的狂笑。

天姿已跑到门边,把凡姝让进客厅。

林妈抖抖地躲进厨房,再也不敢出来。

客厅里,子玄问凡姝:

「吃饭了吗?在这里一块儿吃吧。」

凡姝没回答,自己脱下斗篷,环顾一下客厅,问:

「子安呢?我打电话去他们公司,公司说他已回家了。」

「哥哥在楼上自己房里。」子玄说。

凡姝冷冷一笑:「哼,他可真难找。整整一周没见到他的影子。我还以为他失踪了呢。」

「他最近是很忙,」子玄忙解释,「去杭州好几个月,这里积下不少工作,都得在年底前赶出来。」

「得了,不用你帮他辩解。」凡姝说著就往楼梯走去。

「你等等,凡姝……」见凡姝要上楼,子玄脱口阻止。他知道哥哥的脾气,最讨厌别人去他房里打扰他工作。

凡姝在楼梯口站住了,冷冷地说:

「怎么,连我都不能去你哥哥的房间?」

她说著就咯咯地跑上楼去了。

子玄和夭姿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留声机里正放著圣桑的《天鹅》,整个房间都笼罩在宁静优美的乐曲声中。

子安的书桌上摊放著几张图纸。他仰靠在书桌前的扶手椅里,闭著眼楮,在幻想中追随那只被音乐家塑造得美如天使般的天鹅。

房门「砰」地一声被不礼貌地撞开。

很少有人敢这样进他的房间,子安不觉皱了皱眉头,转身向门口看去。

「凡姝!」他惊叫一声,站起身来。

戴著帽子、罩著面纱的凡姝已走进门来,声音严厉地说;

「你以为躲在这个小天地里,就能避开我了?我在家天天苦等著你,你倒好,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听音乐。」

「凡姝,你听我说……。」

子安迎到门边,但不等他把话说完,凡姝已关掉唱机,拿起唱片,看了一眼说:

「啊,小提琴曲!对了,是你最喜欢的,你还曾经邀请……」

说到这儿,她突然咽下了已滑到口边的话。她用戴著手套的手轻轻抚模著唱片光滑的表面,突然,就好像气愤已极似的全身颤抖著,咬牙切齿地说:

「我让你们听,让你……听……」

她把唱片高举过头顶猛地扔到地上,随即,那穿著高跟鞋的脚就狠狠地在唱片上踩著、跺著。

那张辛子安心爱的唱片立刻变成了一堆碎片。

辛子安又惊又气。他简直不明白,当初那么温柔可爱的楚楚,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她不是明明记得自己曾那么热诚地邀请她来听唱片的事吗?他情不自禁地轻唤一声:

「楚楚,你……」

「别叫我楚楚,跟你说,叫我凡姝,凡姝!」凡姝恶狠狠地打断子安。

子安直愣愣地站住了,面对著这个不但容貌变了,而且心性也完全变了的楚楚。

凡姝已走到他的书桌前,怀著那股远远未发泄完的怨气,拿起他的图纸就狠命地撕,嘴里还在尖利地叫道:

「这就是你的工作,你宁愿要这一张张废纸,而把我撇在一边!版诉你,我可不是那种甘心被人冷落的人!」

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凡妹一连撕了两张厚厚的图纸,还「啪」地折断了一支画图铅笔。

一股怒气早已直冲辛子安的脑门,他实在忍无可忍,几步跨到书桌前,一把抓住凡妹的手,厉声说:

「你干什么?你怎能这样对待我,对待我的工作!你有什么权利!」

两个人隔著面纱就那么气愤地对视著,僵持著。凡姝淋淋地吐著气,那气透过面纱变成一种嘶声,子安觉得这像是由一条毒蛇吐出来似的,只感到脊背发凉。

终于,辛子安放开了凡姝的手,颓然地倒在椅子里。半晌,才痛苦地说:

「凡姝,你这是何苦来。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你的脸烧伤了,但是你的心并未烧伤,不应变成这个样子。你一点儿不像以前,不像我的楚楚,这是最使我难受的。」

子安说不下去了,他慢慢走到窗户旁边,揭开罩在画幅上的床单。

他凝视著画上那个梦幻天使,既像是对凡姝,又像是对自己,哺哺地诉说著:

「看看她吧,想想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日子。那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我们都不会忘记……」

从黑色的面纱里发出一阵狂浪恣纵的笑声,简直就像空谷里的狼嚎。

「原来你还留著它,你还想在我身上找过去的影子?告诉你,你的楚楚已经死了,化成灰了!」凡姝的声音从齿缝中泄出,暗哑而难听。

背对著她的辛子安,没有注意到,这时候,凡姝已随手操起桌上的那把裁纸刀。她走到画幅跟前,仿佛要仔细欣赏的样子,辛子安稍稍朝旁边让了让。

谁知道,凡姝竟猛然抡起刀子,对准梦幻天使的眼楮狠狠地扎了下去,并且随手用力一划,把画布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这一刀犹如扎在于安的心上。他心口一阵绞痛,痛得他不自禁地捂住胸口弯下腰去。

然而凡姝意犹未尽。「真好听,这声音真好听!」她狂喜地叫道,显然非常喜欢刀子捅破画布的响声,紧接著就向天使那姣美的脸庞上扎去第二刀,第三刀……

子安奋力挺起腰,冲上去伸手夺她手中的刀,他怎能容忍这种暴虐的行为!

刀刃从他右手心里划过,鲜血马上滴落下来。但子安紧紧抓住不肯松手,一用劲,终于把刀夺了过来。

凡姝被这股劲儿一带,站立不稳,跌倒在地。长长的衣裙绊倒了一只椅子,发出「咪哨」一声响。

「好啊,辛子安,你干脆拿这把刀杀了我吧,杀了我,大家自由!」凡姝索性坐在地上,拍手拍脚地哭喊著。

子玄和天姿在客厅里早就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凡姝吵闹声。但他们不便上去干涉,只能干坐著担忧和叹气。

这时听得子安房里乒乒乓乓好像是什么翻倒了,又听凡姝哭叫著说什么「杀了我」之类的话,吓得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忙往楼上跑去。

子安房间的零乱使他们愣住了。踩烂的唱片,破碎的图纸,躺倒的椅子,凡蛛还坐在地上嚎哭,而子安则右手握著裁纸刀,手上还在往下滴血。

子玄忙冲进洗澡间,拿出药水、纱布,要为哥哥包扎。这里天姿硬把凡姝从地上抱起来,把她按坐在沙发里。

子玄拿下子安手中的裁纸刀,给他擦著手上的血迹。天姿看他笨手笨脚的样子,走过来帮忙。

「哥,你拿著刀子干什么?」子玄低声问。

子安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悲痛地指了指窗户旁那幅油画。

子玄和天姿顺著他的手指一看,天姿惊呼;

「啊、这画,怎么搞的?」

子玄也疑问地看著子安。

子安半晌才硬憋出个字:「问她吧!」

子玄回过头去看凡姝,她已止住了哭,挺直板硬地坐在沙发上,竟还昂起了头,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你太过分了,凡姝,竟忍心把这幅画毁掉!」

子玄看著被刀子划得七零八落的那个可怜的天使,想起自己作这幅画所耗费为心血,特别是回忆起当时自己对画中人的深深爱慕之情,他气得嗓音都变嘶哑了。

凡姝满不在乎地一笑:「哈,你管得著吗?这画,画的是我,又放在子安的屋里,我想拿它怎么样,就怎么样。」

正在给子安缠绷带的天姿实在听不下去了:

「凡姝,真想不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来。我看你今天简直在发疯!」

「发疯?」凡殊恶毒地冷笑一声,又把矛头指向了天姿,「我虽然发疯,脑子却清醒得很。我看得明明白白,你一直暗恋辛子安,现在你以为机会来了。瞧你对他这亲热劲儿!可惜他从来不爱你,你再巴结他也是枉费心机Z」

「你……」天姿这个刚强的姑娘,也忍不住气得眼眶含泪。她扭身就要走出房间。

子玄一把拉住了她:

「别走,天姿。」

然后,他就那样拉著天姿的手臂,走到凡姝跟前:

「听著,凡姝,你遭到很大不幸,我们都真心同情你、体谅你。可是,这不等于你就可以把别人的宽容、忍让当作软弱可欺。你如果不懂得尊重别人,别人也不会尊重你。现在,」他把天姿往前推了一步,严肃地说.「你为刚才说的话向天姿道歉!」

「道歉?什么叫道歉?」凡姝惊奇地反问,然后不屑地说,「我沈凡姝从不向任何人道歉,何况是向天姿这种……。」

子安一直站在桌旁,紧咬著牙关,脸颊的肌肉不时抽动著。这时,他一步跨到凡姝身边,打断她的话,嗓声粗嘎地说:

「凡姝,你可以回去了。我给你叫辆出租车。」

「今天我不回去了,」凡姝反而朝沙发上一靠,蛮横地说,「除非,你答应以后天天陪著我。」

「岂有此理!」子玄愤满地叫起来,「哥哥的工作都不干了?」

「成天画什么图纸,不就是为了那点儿工钱吗?放心,只要我一句话,别说付这点工钱,就是把整个建筑公司买下来,爸爸也不会说个不字。」凡姝得意地说。

子安懒得再和她多说一句,拿起床头的电话机,拨通了沈效辕家。他请沈效辕让司机老赵马上来接凡姝回家。

老赵很快就到了。死拉活拽,好说歹说,总算把凡姝劝到车上,接她回家去了。

子安带著悲悼的神情站在油画前。

子玄心疼地发现,哥哥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劝慰道:

「哥,你放心,一我能把这幅画重新修补好。」

子安伤心地摆了摆手说:「不必了。」既然作为梦幻天使模特儿的可爱的楚楚已经死去,保留著她的画像又有什么意义呢?

子玄和天姿都离开了房间,子安仍站在画像前一动不动。他的心头涌上了一阵从未有过的落寞和孤寂。

楚楚,大火使我失去了你。废墟上的重逢,原以为找回了你。可谁知却是更彻底的失去!

楚楚,我还有希望再把你找回来吗;

画上,被刀划破的天使,更带上了一种凄美。她默默无语地凝视著子安,眼光充满信赖。

就好像被人用刀子从脸上、身上一下下地划过,她感到疼痛难忍。

她想喊叫,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想挣扎,但手脚被几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按住了。

一个看不清脸面的黑衣人,用锋利的血淋淋的刀子在她脸上、身上滥施婬威。极度的疼痛从肌肤传到心脏肺腑……

这是在上海杜美路上一座铁门紧闭的褐色楼房的三层楼一个房间内,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光线,室内显得昏暗而沉闷。

屋角的一张小床上,躺著一个人。那是一个少女,苍白而略微有点浮肿的脸露在被子外面,一头长发披散在枕头上。

在她床脚边的一张方凳上,一个黑黑胖胖的老婆子正坐在那儿打瞌睡,一丝口水挂下来,直滴到衣襟上。

一条被铁链子拴住的小狈,系在另一边床脚下。它虽然也在合眼而睡,但那白茸茸的肢体却在不安分地扭动著。

少女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发出轻轻的申吟。她的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头发里,颈项里,也都是汗。她的一只手突然从被子里伸出来,向空中抓去,嘴里还哺哺地说著什么。

她恐惧地在心里呼唤:上帝啊,帮帮我,让我马上死去吧。我受不了这样缓缓的肢解。

蓦然间,仿佛有一双巨手把她轻轻托起。那个捏著刀子的黑衣人,那些男护士被甩在下面,无可奈何。而她,则开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飘浮起来。

她知道,这是上帝听到了她的呼唤,上帝的巨手拯救了她,她将很快脱离这罪恶的人间,回到上帝的身旁……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悲伦的呼唤:

「楚楚,你在哪里……」

这声音那么遥远,却那么清晰,仿佛一直响到她的心里去了。呵,这是她最熟悉、最亲爱的声音!

她拼命睁大眼楮,想看看那个呼唤她的人。可是四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那个声音却仍然那么清晰地遥遥传来:

「楚楚,我的楚楚,你不要走。我到处在找你,楚楚,我还能找到你吗……」

悲哀中蕴含著恳求的呼声,使她心乱如麻,使她的脏腑比刚才被刀切割时还要疼痛。她实在不忍弃他而去.为了他,她甘愿忍受人世间一切煎熬。

于是,她送著身体飞升的方向,狠命一个挣扎,她的身子竟从那双托举著自己的巨手中翻滚出来。

啊,她立刻感到,自己像一块失去控制的石头,从高高的云端直掉下来,飞快地降落。她感到心脏发空,恐怖极了,不禁紧紧闭起了眼楮。刹时间,她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她庆幸自己又回到了人间。

她急急地去寻找那个呼唤她的人,但是哪里有他的影子,周围是一片漆黑……

她悠悠地醒来了,吃力地睁开眼楮。她知道,刚才又做了一个梦。这些天来,她已经无数次地做过这种恐怖而绝望的梦。动了动身子,感到一阵冷意,她的内衣早已被冷汗湿透了。

是的,她就是楚楚。那个单纯可爱,因为坠入情网而变得更加美丽动人的姑娘。

她已经在杜美路这幢褐色小楼里被囚禁了好几个月。自打幻庐失火那一夜,她就失去了自由,就与世隔绝了。

她看了看在她床脚边打吨的老婆子,这就是她在沈宅楼梯上见到过的那个哑婆,虽不会说话,可并不聋,人也很机警,连睡觉也半张著眼楮。刚关到这儿时,她看到哑婆夜里半睁著眼楮睡觉,曾是那么害怕,而现在却已习惯了。

她又俯身看看小迸怪,它的一条腿被沉重的铁链锁住,嘴上套著皮罩子。那双眼楮睁开了,正可怜巴巴地看著它的女主人。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知道那是穿著白护士服的男人在她门外监视著。

一切都是老样子!多少个日日夜夜,从夏到秋,从秋到冬,楚楚在这间酷似牢房的病室中被囚禁著。她吵闹过,也哀求过,她用头撞过大门,也不吃不喝地绝食过,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楚楚呆呆坐在床上,闷闷地回想梦中的情景。那在梦中呼唤著她的声音,是那么地真切,仿佛现在还在耳边回响。

突然,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喷,亲爱的人,我要见到你,我要回到你身边去!

她穿著睡衣光著脚几步冲到门边,路起脚尖,双手拼命拍打厚厚的门板,进足全身力气,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快开门,我要出去……」

哑婆急忙跑过来,从背后搂住她的腰,想把她从门边拖开。

楚楚死死抓住门把手不放,口里发疯般地狂叫:

「不,不,我要出去,开门!快开门!」

门锁哗啦啦一响,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高大的男护士,脸上狞笑著,手里握著一根粗大的针管。

一看到这根针管,楚楚立刻就泄了气。她马上离开门边,往墙角退缩,一面怯怯地低儒:

「不,不要,我不要打针……」

那男护士收敛了险恶的柠笑,铁板著脸,凶声恶气地说:

「你还吵著要出去吗?」

「不,我不……我不要出去了。」楚楚眼含著泪,双腿颤抖著.紧著往墙角躲。

哑婆上前一步,把楚楚遮在她那矮胖的身体后面,对著那个男护士,脸上毫无表情地往门外一指。

男护士明白,那意思是他可以出去了。

「中午的药,给她吃了没有?」男护土看著哑婆,厌恶地皱眉问。

哑婆把眼楮闭了一下,表示已经吃过。

男护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纸包,往桌上一扔,说:

「晚上给她再加一倍的药量。」

他又瞪著楚楚说:

「再闹,以后每天给你打一针。」

男护士出门去了,铁锁哗啦啦一响,一切归于寂静。

哑婆仍是毫无表情地把楚楚拉到床边坐下。

从刚才楚楚开始闹著要出去,直到男护士出门,一直在躁动不安的小迸怪,这时拖著沉重的铁链,艰难地挪了几步,蹭在楚楚脚边。

楚楚抱起小迸怪,把它紧贴在自己胸前。看著这既无法叫,又无法跑动的可怜的小家伙,想想自己眼前的处境,楚楚不禁痛哭失声。

哑婆看楚楚渐渐安静下来,便拿起桌上的小纸包,到里面的卫生间去了。

楚楚感激地看著她的背影,知道地是去把刚才那包药处理掉。

楚楚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是从沈效辕口里,她才知道,这里原来是什么精神病疗养院。但时间一长,楚楚对这点越来越怀疑。从窗口望出去,园子里从不见人影,整幢楼里寂静无声。难道这疗养院只有自己一个「病人」和看管著自己的护士?见鬼,凭什么让我住在这种地方!凭什么说我有精神病!舅舅为什么要胡说八道呢?

自从幻庐失火,楚楚晕倒后,待她醒来,已经是在这间房里了。她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人,就是哑婆。

望著这陌生的环境,她一迭连声地问:这是什么地方?火救灭了吗了但哑婆毫无反应。她这才想起,这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她想出去,但门锁得死死的。她拚命敲打,也不见有人来。她观察一下自己,好像没有什么伤,只是左手缠著绷带,但也不觉得疼。小迸怪也好好的,呆在自己脚边。她只好耐心地等到天明。

沈效辕终于来了。她拉著他的手,急得流著泪问:

「幻庐怎么样?没被烧毁吧?火什么时候救灭的?我怎么到了这里?」

奇怪的是,沈效辕竟用惊异的眼光看著她说:

「你说什么?什么幻庐?什么失火?楚楚,你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

楚楚!他怎么叫我楚楚?他不是坚持无论在人就人后都叫我凡姝的吗了楚楚不解地问:

「爸爸你……」

「什么,你叫我爸爸?我可不是你的爸爸。是你的舅舅!楚楚,你连人都认不清了,看来你得好好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哩!」

楚楚真被弄糊涂了,是沈效辕病了,还是他反悔认自己当女儿这件事了?楚楚倒巴不得恢复自己的真实身分和与沈效辕的舅甥关系呢。眼下,她也顾不得管这些了,急忙问:

「这是什么地方?」

「精神病疗养院。」沈效辕托托金丝边眼镜沉重的镜片,幽幽地说。

「精神病疗养院?舅舅,我没有病,让我出去。子安还约好中午来接我,去参加了西平家的聚会呢。」

「子安,谁是子安?」沈效辕表情茫然地问。

「舅舅,你怎么啦?辛子安,我的未婚夫。你亲口答应我们订婚的。你看,我的订婚戒指还在呢。」

楚楚边说边匆匆解开左手的绷带,她要用那枚订婚戒指来向他证明一切。

绷带除尽,她呆了。哪有什么戒指?左手中指上除了一道深深的血印外,什么都没有。

「戒指!我的戒指!谁把我的订婚戒指抢走了?还给我!快还给我……」

楚楚悲痛而激动地高喊起来。这是她的子安亲手给她戴上的。她说过,要一辈子戴著它。可现在却被人硬是夺走了,甚至不惜划破了她的手指。

「楚楚,不要胡思乱想。你根本就没有什么订婚戒指,也没有什么叫辛子安的人。你安静一点。」

「不,你骗人。你不记得啦,是你亲自为我们订婚登的启事,你……」

「楚楚,越说越没边儿了。你的脑子真出了问题,这全是你胡想出来的呀。」沈效辕耐心地但却是肯定地说。

楚楚真是著急了,她拉住沈效辕的手,哭著说:

「舅舅,你为什么要骗我?这是怎么一回事?舅舅,求求你,告诉我实话。」

沈效辕叹了口气,对楚楚说:

「唉,你的神经完全错乱了。别著急,多打几针,吃点药,就会好的。」

他按了一下墙上的铃。

马上走进来一名男护士,手里拿著粗粗的针管。

「快给小姐打一针,她疯得太厉害了。」沈效辕吩咐道。

楚楚又急又气,大声叫道:

「我根本没病,不需要打针,你快出去!」

沈效辕一副悲天们人的样子,对那个男护士说:

「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你快给她打针吧。哑婆,也别忘了按时给她吃药。」

说完,他再不看楚楚一眼,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舅舅,舅舅,你别走!这到底是怎么啦?舅舅,让我出去……」

楚楚哭喊著,想追上去,但被哑婆一把抱住。哑婆力气是那么大,她根本无法动弹。而那个男护士,也早已动作熟练地撩起她的衣袖,一针打了下去。

很快地,一种茫茫然、昏昏然的感觉袭来。楚楚头重脚轻,跌倒在床上,再也哭叫不出来了。

从此,她便享受著一个真正精神病人的全部待遇,不让她迈出房门一步,只要她一吵闹,马上就有男护士进来给她打针。哑婆每天逼著她服三次药。两周以后,她再也不闹了。地变得眼光呆滞,闷声不响,走路瞒湖摇晃,有时还会不自禁地嗤嗤俊笑。

有一天,在卫生间,她无意中往洗脸池上方的镜子里看了一眼。一张痴呆虚胖的脸!

她心中墓地一凛,头脑倏然间变得异常清醒:这是谁?难道这就是我,这就是楚楚?他们竟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悲愤欲绝,一巴掌狠狠砸在镜子上。镜片碎裂,她的手上鲜血淋漓。

哑婆闻声走了进来。一向对哑婆抱有敌意的楚楚,这时像个孤独无依的孩子,实在找不到一个保护者,竟一下扑倒在哑婆怀里,凄凉地抽泣起来。

哑婆没有一点亲热的表示,默默地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又默默地收拾起破碎的镜片。

但就从这一天起,哑婆不再逼楚楚吃药。她每天照样从男护士手中接过放药片的小纸袋,男护士查问楚楚是否服药时,她也照样地眨眨眼,表示已服过了。但实际上,她接过药来,一转身就把它们扔到卫生间马桶里,放水冲掉了。她只保留了一个药纸袋,当楚楚有时又闹著要出去时,她就拿著纸袋示威性地摇晃一下,提醒楚楚,如再闹,就不得已要追她继续服药了。

楚楚和哑婆之间,开始建立起一种感情。这种感情虽还谈不上是爱,但却至少可以说是一种基于同情和了解而产生的无言默契。

回想起来,其实她刚被关到这儿时,在小迸怪的问题上哑婆就帮过她一次。

也不知小迸怪是怎么从幻庐一直跟著她到这儿的,也许楚楚永远也不可能解开这个谜。那一次,男护士硬要给楚楚打针,小迸怪曾猛地扑上去,要咬那个男护士。男护士一惊,针管差点儿掉到地上。他索性把针管往桌上一放,一把抓过小迸怪就要往窗外扔。这时楚楚尖叫一声:

「谁敢动小迸怪,我马上撞死在门上!」

男护士犹豫了。哑婆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根绳子,从男护士手中接过小迸怪,就把它系在床脚上。第二天绳子就换成了沉重的铁链,还给小迸怪的嘴套上了皮罩。当时楚楚真恨哑婆剥夺了小迸怪的自由,后来想想,这总算把小迸怪给留下来了。

楚楚从来就不相信自己有什么精神病。在她停药停针渐渐恢复理智和思考能力以后,她反反复复前前后后地想过,认定所有这一切都是沈效辕设下的圈套。但使她万分痛苦的是,她日思夜想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自己的存在对什么人是一种威胁?

难道是因为舅舅要拆散自己和辛子安?但为什么当初满口赞成,现在又来搞这一套呢?实在想不透这其中的原因。

楚楚毕竟聪颖过人,她想,既然处于如此境地,只有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找出路了。她暗暗地盘算著,如何对付沈效辕。

她模索著沈效辕前来的规律。他来得很少,自从她知道哭闹无用之后,每当沈效辕来时,她就用被子蒙住头不理睬他。沈效辕也不惊扰她,几分钟就走了。

自从上次来过后,算起来,沈效辕好长时间没露面了。楚楚估计就在这几天内,他也许会来。便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对著那残留一半的镜片,做著必要的练习。

这一天,沈效辕终于来了。

他惊奇地发现,今天楚楚并未像往常那样蒙头大睡,而是坐在床边,晃荡著两条腿,对他傻乎乎地痴笑。

「楚楚,好点儿了吗?」沈效辕关切地问。

一连问了几声,楚楚才似乎认出他来。口齿不清地说道:

「啊,舅舅,你来看我,瞧,我的病全好了。」

「哦?全好了?」沈效辕将信将疑地问,「那么,我问你,你的订婚戒指呀,又是什么幻庐呀,究竟有没有呢?」

「什么戒指,什么……。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楚楚翻著白眼,好像很用劲地搜寻记忆,终于还是摇摇头,「不知道,不记得了……」

「上次你不还哭著闹著要找回订婚戒指吗?你再想想!」沈效辕又叮她一句。

楚楚木然地摇摇头,嘻嘻一笑:

「没有没有,没有戒指,什么都没有……」

沈效辕的目光透过镜片,严厉而仔细地审视著楚楚:

「看来,经过这段时间治疗,你的病真是大有好转。」

「舅舅,我要回家。」楚楚撒娇似地扭动著肩膀说。

「回家?你回什么家?苏州乡下你父母都死了,早就没家了。上海哪儿有你的家?」沈效辕阴恻恻地反问。

楚楚心中一阵发冷发怵。她真想跳起来骂一通这个没人性的舅舅。但她克制住了自己,为了能够出去,她强迫自己用傻笑掩饰著真实的情感。

她夭真到近乎无知地摇著沈效辕的手说:

「舅舅的家,晤——,就是我的家么。我要回家。我要去上学。我要吃好吃的菜。这里的菜真难吃。」

沈效辕的眼珠狡黠地一转:「楚楚,你想出去,不是为了去找辛子安吧?」

听沈效辕提到辛子安,楚楚心潮腾涌,情难自己。她怕沈效辕从她眼楮中看出真情,忙低下头,故意咬著大舌头,含含糊糊地说:

「你说什么?我不要找人,我要出去,不找人。」

「辛子安呢?辛子安也不找吗?」

每提到一次这个名字,就像用刀捅一次她的心脏。但是楚楚咬紧牙关,仰起头,用死鱼一样无神的眼楮看著沈效辕:

「我不认识这个辛、辛子安,我不找他,我要回家吃饭,好吃的菜。什么辛子安?」

沈效辕用手扳住楚楚的头,认真地盯著她的眼楮看了好久。

突然楚楚用肮脏手背擦一擦沈效辕的嘴,嘻笑著说:

「舅舅,你的气喷在我脸上,真臭!嘻嘻。」

沈效辕松了手,站起身,一言不发走出门去。

门重又锁上了。沈效辕在门外招呼一声司机老赵,两人的脚步声远去,渐渐听不到了。

楚楚从床上跳下来,抱起小迸怪,轻柔地抚模著它颈项里挂著的那颗钮扣,闭上眼默默地说:

「子安,我每时每刻都实实在在地能感受到你。你就活在我的血管里,我的生命中,你绝不是个梦中的幻影。」

一颗眼泪慢慢地渗出来,就要流下眼角。她缓缓地睁开眼,正好瞥见哑婆斜瞄著她。

楚楚一惊,不觉一把捏住那颗扣子。多少次她想把这颗扣子解下来放在自己身边,但她怕这样做会被哑婆搜走。哑婆搜走了她的一切,连小小的发夹也不许她留下,不知是怕她自杀,还是仅仅因为沈效辕的指令。她只好让这颗扣子仍留在小迸怪的颈上,但又无时不担心著别人会因为发现这颗钮扣对她的意义,而强行夺去。

现在这颗扣子成了她最珍贵的东西,是她确实拥有过子安的唯一证据。尽避她现在只有靠一丝一缕的回忆在编织虚无飘渺的眷恋的情网,但辛子安永远是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真实的男人。

天求又接到三楼召见他的通知。

毫不夸张地说,他觉得这次召见有点儿像赴刑场。上楼时,他双腿直打颤,简直觉得世界末日将要来临。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总会到的,所以早已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因为没能说服辛子安而被西村辞退的话,他该如何重新开始自己的事业。但当真的站在西村办公室门口时,他却实在没有勇气推门进去面对这个日本人。

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茶房提著空托盘走出来。一见沈天求在门外,忙恭敬而讨好地说:

「沈先生,社长先生正等您入内,快请进。」

不能再延宕了。沈天求硬硬头皮走进房里。

西村今天没有坐在他那张大写字桌后面,而是在宽敞的办公室中央另设了一个小圆桌,上面放著擦得拥亮的咖啡壶和好几碟子小吃、点心。西村和市川坐在小圆桌后的椅子上,另有一张空椅子,看来是请天求坐的。

丙然;天求一进门,西村就招呼他坐到桌边来。而市川也一反常态,客气地给他面前的空杯子里斟上了咖啡。

「沈先生,上次请你为我们说服辛子安同本社全权代表交个朋友时,我就发现,你是个爽快人,和我们真心合作,」西村的开场白把天求说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他马上话锋一转,「这次事情很急,所以我今天也就来个开门见山吧。」

一定是三木弘马上就要到上海了。很可能今天西村就要定下让辛子安会见三木弘的日期,这该如何是好!

自从西村对他布置任务以来,他的顶头上司市川部主任有两次问起他,说服工作做得如何,他都以正在进行中搪塞过去。今天西村亲自把他叫来,看来只好如实禀告了。

他刚想伸手去端咖啡杯,听了西村的话,手竞不听话地抖个不停,只好快快地缩回来。

「请,喝咖啡,热的。」市川伸手做出敦请的架势。

天求极力控制住自己发抖的手,端起杯子,小口喝了一点。说实在的,这咖啡究竟是苦是甜,他都感觉不出来。

西村不紧不慢地开口了:「三木弘君因有签事,决定从满洲直接回国,上海之行取消了。所以,与辛子安的会面,也就不可能了。沈先生可不必再为此事操心。」

就像是被判死刑的囚犯忽然听到大赦令,天求一下子轻松了。虽然细一捉模,西村最后那句「可不必再为此事操心」表明他其实很清楚,沈天求并未能说动辛子安,因而一直在为此事操著心呢。

「不过,沈先生,这一下我们的任务更艰难了。」西村说著拍拍天求的肩膀。

我们?是指我沈天求和您西村社长吗?我们可以就这么平起乎坐吗?天求不免有点受宠若惊,顿时头脑一热,连人都有点飘飘然起来。

但他马上冷静下来,任务更艰难了,这又是指的什么?

「社长先生,有什么事,尽避吩咐,只要沈某能尽微薄之力。」管他呢,先表个态再说,且听他的下文吧。

「好,沈君大大的够朋友!」市川翘起拇指,又忙招呼天求吃点心。

西村这才向天求挑明,原来三木会社在日本经营著很大的建筑业,三木董事长从各种报道中注意到了辛子安,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很想把他弄到日本。然而,对辛子安又不能来硬的,因为到了日本后,还要他心甘情愿为三木效力。偏偏董事长又要求这件事尽快办成。

「本来,这对辛子安是件大好事,日本样样都比中国强得多。但是,辛子安以前没有和我们三木会社打过交道,谈不上什么交情。而且,据说他颇有点倔脾气。我担心他未必能理解董事长的一番好意。」西村缓缓地说,一面留心观察沈天求的神色。

沈天求心中羡慕死了辛子安。这样的好事,怎么就轮不到自己头上!真便宜了辛子安这小子!

再一想,辛子安这一走对自己似乎也有好处,至少宋桂生与凡姝的婚事去掉一层障碍,有了更大把握。

他立即表示出极大的热诚:「社长先生,三木董事长这么看重辛子安,这是他辛子安的荣幸。我们一定要想办法促成此事。」

西村又一次拍拍天求的肩膀,点头表示赞赏。然后,他沉吟著问:

「辛子安和你堂妹的婚礼,准备什么时候举行?」

「这婚事我看有点麻烦。」沈天求思考了一下,慢慢地说,「我堂妹被火烧伤,毁了容。辛子安现在似乎对这件婚事并不情愿。只是,沈凡姝缠著他不放。」

「哦?」西村的三角眼在镜片后面精光一闪。

「这个的好!好消息!」市川毫不掩饰他的欣喜,高声说道。

「市川君,」西村装模作样地制止道,「不能这样说么。」

「是,是。」市川赶紧恭顺地答应。

西村转向天求,一脸同情地说:「唉,你伯父运气真不好。六、七年前,他在广州时,岳文家就发生过一起大火灾。这次,自己新盖的小楼又被烧,还因此累及了女儿。」

沈天求不禁想,东洋人真厉害。为了一个辛子安,竟把伯父家的情况都模得一清二楚,连多年前伯父在岳丈家遇火灾的事儿都知道。这事儿连我都没听说过呢。

蓦地,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从他脑中穿过:为什么这么多年,伯父竟从未提起过广州的那次火灾?六、七年前伯父母是带著凡姝去广州的,但回来时就只有老两口,说是凡姝身体不好,留在广州养病。直到今年春天凡殊才回来,回来不久,又是一场大火。灾后,先是说凡姝被烧死,但几个月后却又出现了。火灾前后两个凡姝不但面容,而且连性情都判若两人。自己也曾怀疑这,从广州回来的凡姝是假冒的,试探了几次,没抓到什么把柄,但也无法消除狐疑。现在这被烧坏了面容的凡姝是不是真的,也大可怀疑。看来,这里面难保无鬼!

沈天求好像悟出了什么,但似乎又什么都不明白。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是从未有过的活跃、机敏,却又比任何时候都糊涂。许多事情纠缠绞结,闪烁隐约,仿佛处处有问题,处处有解开死结的线索,可又根本理不出个头绪。

他顾自紧张地思索著,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处何地。直到西村连叫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哦,沈先生,你在想什么?是否有什么好主意,对付辛子安的?」市川在旁急不可耐地发问。

西村则靠在椅背上,透过镜片炯炯地盯视著他。

一个计谋突然在天求的脑中形成。这可以说是个一箭双雕之计。他既可借助日本人的力量来模清沈效辕、沈凡婉的底,又能帮著西村完成董事长要辛子安去日本的使命。

他不急著回答,又在脑中细细盘算了一阵,才说:

「我们不妨从辛子安与我堂妹的关系上打开缺口。如果辛子安果真无意于缔结婚姻,那么,他也许不会反对东渡日本。至少这可以帮他做个暂时的逃避……」

西村、市川听著,很感兴趣地点点头。

「我想,我们可以从我伯父最信任的司机老赵那里下手。」

「他的司机?」市川问。

「是的,这个老赵是唯一的一个跟了我伯父几十年没被辞退的老家人。伯父家的事,他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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