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很难改变。
比如他与她的关系,比如两人总以嘲讽对方、刺伤对方为乐的行为举止,比如他从很久以前就讨厌她的事实。
十年多的交锋,怎可能一夜之间就停战?
她真傻,以为能在短短时日便改善彼此的关系,以为只要愿意求和,她也许……能够得到他的心。
她真傻,太傻了。
额头抵住玻璃窗扉,路可儿对自己低低地、沙哑地笑了。
回转眸光,她痴痴望向那幅依然高高挂在墙上的相片,心蓦地一扯。
相片上的人儿依然如此高傲,如此自信,依然用著那样睥睨的眼神直视前方,以为自己能够得到任何想得到的东西。
她不知道,其实她不能得到任何东西的。
她不知道,她最想得到的如今也离她最远。
她不知道,当她想要的离她愈来愈远时,她也只能无助地放手……
他走了。
初云告诉她,在与她大吵一架后的隔天,他便收拾行李离开楚家,赶赴机场。
谁也不晓得他打算去哪里,他也不肯告诉任何人,只抛下一句话——
婚礼的事随便你们怎么安排,总之我回来签字就是了!
他就这么走了,潇洒、率性,却也决绝。
她很明白他是带著什么样的心情走的,她太明白了。
失望、愤怒、厌恶、憎恨,现在的他巴不得离她远远地,永远也不要再见到她。
可他依然决定继续进行双方的婚事。
为什么?
因为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她吗?因为他终究不忍心看著路家一败涂地,不忍心看著相识多年的她因为家道中落而伤心难过吗?
因为他虽然讨厌她,可还是关心她,还是希望她过得好?
因为他……同情她……
「他同情我。」她喃喃自语,一种悲哀的感觉紧紧攫住她,「他同情我。」
她闭了闭眸,忽地再也承受不住满腔酸苦,身子一倒,躺落在床上,怔怔望著天花板。
可她不需要他的同情!与其让他一辈子因而瞧不起她,她宁愿舍弃楚家的经济援助。但眼看著父亲日日为了周转资金忙得焦头烂额,她又十分不舍。
究竟,她该怎么做呢?
连续几天,她就这样躲在房里思考这近乎无解的问题,静静发愣,直到父亲与家庭医生带来一个令她震惊万分的消息。
「什么?奶奶病了?」
「嗯。」路庭宝搓著手,一副慌乱失措的模样,「其实奶奶在日本就感冒了,身体一直不舒服,可因为她听说……嗯,医生说匆忙赶回来让她的身体负荷不了,所以才会病倒。」
「听说什么?」她睇向父亲,忽然惊恐地瞪大眼,「奶奶知道餐厅的事了?对不对?是不是这样?」
路庭宝没回答,垂下头。
毋需父亲再多言,她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冲向奶奶的房间。
路家老奶奶正躺在床上,皱纹满布的老脸十分苍白,前额微微泌著汗。
「奶奶,你怎么了?怎么刚到家就病了?」路可儿惊呼一声,跪倒在床前,紧紧握住奶奶冰凉的手,「你没事吧?还好吧?」
「我……还好。」路奶奶勉力微笑,「人老了,毛病难免多了点,医生说我休息一阵子就没事了。」
「奶奶!」她痛喊,眼角含泪。
「傻孩子,都说没事了,还哭什么?」路奶奶安慰她,抬手抚上她同样苍白的颊,「我才几天没见你,怎么瘦成这样?」又是心疼,又是责备。
路可儿心一紧,「我没事,奶奶。」勉力拉开微笑,「我很好。」
「还想骗我?瞧瞧,眼楮都肿了,这几天肯定没睡好,还流了不少眼泪吧。」
「哪、哪有。」
「还说没有。」路奶奶摇头叹息,「你也不必闪躲了。你爸爸惹出夹的祸我都知道了,你跟怀风的婚事我也听说了。」
「奶奶你……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路奶奶点头。
「是爸爸告诉你的吗?」爸爸怎么敢?怎么敢把路家快破产的事告诉奶奶?「爸也真是的!明明知道奶奶身体不好,还让你为这件事匆忙赶回来:」
「不是你爸爸说的,你以为凭他那点胆子,敢告诉你奶奶我吗?」路奶奶讥讽地撇撇嘴,「是那些跟我们家有往来的老银行特地打电话告诉我的。」
「什么。」
「你想想,奶奶跟那些银行董事都是老朋友了,他们在抽银根前怎么会不先知会我一声?也就是这样,我才知道你爸爸竟然闯了这么大的祸。」她又叹口气,「都怪我这些年身子不好,没法照看生意。」
「奶奶——」
「我想,只能同意他们抽银根了。」
「同意他们抽银根?」路可儿一惊,「可是为什么?我们不能没有资金啊!」
「现在经济这么不景气,银行也要想办法冲销呆帐啊,不让他们抽银根,难道要他们陪我们一起死?做生意固然讲人情,可也不能不顾现实,他们肯先跟我商量已经算给我们面子了。」说著,路奶奶咳了几声。
路可儿连忙翻过奶奶的身子,轻轻为她拍背,「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你说呢?」路奶奶不答反问。
她一怔。
「你爸爸想让你跟怀风结婚,好向楚家要钱,你觉得怎样?」
「我——」
「我已经打过电话给你楚伯伯了,告诉他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他知道后好像没有很吃惊。」
路可儿一愣,「这表示——楚伯伯也早就知道了吗?」
「以为可以瞒住风声的大概只有你爸爸一个人吧。」路奶奶苦笑。
「楚伯伯既然知道,他不生气吗?我们这样利用他——」
「他说他很喜欢你,本来就很想让你做楚家媳妇。」路奶奶顿了顿,「你呢?可儿,你怎么说?」
「我——」她挣扎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吐露心声,「我反对!」
「你反对?」
「对,我反对。」她语气微涩,「我不想为了钱结婚。」
「哦?」路奶奶翻回身子,直视她,苍眸中似乎闪过一丝锐光。
「奶奶,我——」她深吸一口气,「我不想被人瞧不起。」
「怎么说?」
「如果我为了楚家的钱嫁给怀风,他一辈子都会瞧不起我的,我不想那样。」
「你希望怀风尊重你。」路奶奶微笑。
「是的。」她垂眼,掩去蕴著伤痛的眸,「他已经知道我们家的事了,也知道爸爸为什么想要我嫁给他,他……很生气,跟我吵了一架后就出国了。」
「他去哪儿?」
「我不知道。」
「怪不得你会瘦了。」路奶奶柔声问,「这阵子你很难过吧?」
她摇摇头,可红肿的眸早说明了一切。
路奶奶心疼地模了模她鬓边的发,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说道,「你记得我送你的那个餐巾环吗?」
「记得。」她点头,脑中浮现出那个纯银做的餐巾环,上头细细雕著花。娇小清秀的番红花。「你说过,那是你的初恋情人送的。」
「对,一个我很爱很爱的男人。」路奶奶低声道,唇畔浅浅漾著笑,苍老的容颜淡淡浮现一丝怀念。「他知道我的梦想是自己开一间餐厅,一间很温馨、让每个来用餐的客人都好像回到自己家那样的餐厅,所以他送给我这只餐巾环。我告诉他,有一天我会邀请他来我的餐厅,拿这个环束住餐巾,亲自下厨招待他——」她停顿住,闭上眸,仿佛正在回想当年许下诺言的一幕。
路可儿屏息等著,心,却忍不住疼痛。
她当然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奶奶在很久以前就告诉过她了。当年奶奶与那个男人相遇时,对方早已结了婚,而等她回到台湾不久,他便因罹患癌症而去世。
五年后,奶奶终于开了第一家餐厅——「白色巴塞隆纳」,她为那个男人布置了一桌料理,点上粉色腊烛,插上红色玫瑰,还拿他送的餐巾环束住白色餐巾,可坐在她对面的,却只是一张相片,相片中的男人对著她笑,她却再无法自抑地哭倒在餐桌上。
从路可儿第一次听到这故事以来,她总是忍不住猜想,当年奶奶在得知两个人永远没有未来时,是抱持著怎样的心情邀请对方,而五年后,当这个邀请永远也不可能实现时,她又是如何的悲痛?
奶奶她……究竟是怎么面对这一切的?
想著,路可儿鼻间不觉一酸,泪水悄悄滑落眼眶。
「傻丫头,你哭什么?」注意到她的眼泪,路奶奶半是嘲弄,半是疼惜。
「我没哭,没有。」她急忙摇头,爱娇地偎入奶奶怀里,脸颊贴住她胸口。她紧紧抱著那日渐衰弱的身躯,激动地喊,「奶奶,我们一定不能失去‘白色巴塞隆纳’,其他餐厅都无所谓,可是我们一定要保住它!」
「不愧是我的孙女,跟我想的一样。」路奶奶抚模著她的背,「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我打算把它交给你。」
「交给我?」她一愣,猛然直起上半身,望向一脸慈祥的奶奶。
「你爸爸是个很孝顺的儿子,只可惜他不够爱餐厅,他对餐厅没有那么浓厚的感情。」路奶奶哑声道,「可你不同。可儿,你像我,你一定能保住‘白色巴塞隆纳’的。」
「我?」
「是的,你。」路奶奶微笑,「我打算结束其他餐厅,只留下这一间。」慈爱的眼眸凝定她,「做得到吗?可儿,有没有办法让这家餐厅东山再起?」
「我——」她怔然。
她做得到吗?能不能从头做起,像当年的奶奶一样?
「我们不要楚家的帮忙,也不要你为了钱嫁给怀风,我只要你挑起这个担子。你愿意吗?」路奶奶再问。
微微张嘴,她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愿意吗?她挑得起这样的责任吗?她有办法保住奶奶最心爱的西班牙餐厅吗?
垂眸望向自已与奶奶交握的双手。
奶奶的手,苍老而粗糙,她的手,年轻而光滑。可正是那双苍老的手,一点一点将温暖的慈爱传给她,让她今日能长成这样一个备受娇宠的女人。
是奶奶亲手将那只餐巾环送给她,将代表了梦想与幸福的餐巾环传给她。
一念及此,她突地紧紧握住奶奶的手。
经济可以破产,事业可以结束,可梦想,不能失去!
「交给我吧,奶奶。」
※※※
西班牙巴塞隆纳蓝天、白云、碧海。
五颜六色的游艇,等待扬帆的水手与游人,随著船只通过而变化伸展的桥梁,以及远方高高耸立于塔上、指著新大陆方向的哥伦布雕像。
镜头里的画面显得那么美丽、那么快乐,教人看了心情也不觉跟著畅悠起来。
对著眼前美景,楚怀风毫不吝惜胶卷,不停按下快门,贪婪地捕捉周遭的一切。
他尝试各种角度,计算不同的曝光时间,从观景窗里锁住一张又一张构图写意的相片。
从日出东方,到夕阳西下;从热闹尘嚣,到万籁俱寂。
夜深了,苍邃的天幕嵌著繁星点点,几朵流云簇拥著一勾新月。终于,他停下摄影,坐在岸边,听著规律的海潮,望著夜空发呆。
从他离开台湾到现在也将近一个月了。她,还好吗?
一念及此,楚怀风不禁拧了拧眉。她好不好关他什么事?他何必前挂?况且她现在想必正忙著筹备婚事,准备当个与众不同的新嫁娘吧。
以她的个性,他毫不怀疑她会策画出一场别出心裁的婚礼,让每个人都欣羡不已。
也许连他这个新郎的台词,她都帮他想好了呢。
俊唇勾起讽刺的笑弧,他站起身,正想收拾摄影器材时,一个带著笑意的嗓音响起。
「怎么?终于决定收工了?你在这边待了整整一天,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吃饭了呢。」
「安东尼奥!」他回首,望向两年前在这里结交到的忘年好友,「你怎么出来了?餐厅打烊了吗?」
「差不多要打烊了,就等你这位最后的客人了。」安东尼奥眨眨碧绿的眼,虽然发已苍,面容也不乏皱纹,可身材仍精壮挺拔,眼眸炯炯,显得神采奕奕。
「等我?」楚怀风挑眉,跟著肚子不争气的一阵咕噜,他瞥了眼腕表,「哇!都十点多了。中午只吃了个三明治,怪不得现在饿了。」
「你啊,一踫到你那宝贝相机,连饭都忘了吃了。」安东尼奥边开著玩笑,边帮他收拾器材,「走吧,留了一大盘海鲜饭给你,再不吃就凉了。」
「哇!太感激了。」楚怀风不禁双眸发亮。说起安东尼奥的手艺,在西班牙可真是一绝、尤其是他亲自料理的海鲜烤饭,更是让所有尝过的人都难以忘怀。「我等不及要吃了。」一面说,一面加快手脚收拾东西。
「……这是什么?」帮著他把器材收入袋子后,安东尼奥忽然拿起某样东西,审视数秒后,碧眸一亮,「真漂亮的贝壳,形状很美,颜色也很清透。」
「这是下午一个小孩硬塞给我的。」说著,楚怀风几乎是粗鲁地抢过贝壳,塞入法蓝绒衬衫口袋。
望著他略微尴尬的神情,安东尼奥不禁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老早就想问你了,兄弟,你好像挺喜欢收集贝壳的?」
「这个——」
「你不用尴尬啦。男人收集贝壳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不会笑你娘娘腔的。」
这么一说,楚怀风反倒更尴尬了,俊脸微微泛红。
安东尼奥有趣地望著他,「你上次不是寄了一堆相片给我看吗?里面有张是一个少女拾起紫贝壳——那张拍得真好,我很喜欢。」
「是吗?」
「那个紫贝壳现在想必也成为你的收藏了吧。」
「嘿!我像是夺人所好的人吗?」楚怀风装出一副被冒犯的模样。
「这可难说,为了一个紫贝壳,你还曾跟踪别人大半天呢。」安东尼奥不以为意地嘲弄他,「我本来以为你是看上那个金发妞,想上前搭讪,没想到你居然是想跟她商量买贝壳,啧啧。」他摇头,想起当时那金发女郎乍见帅哥搭讪时的惊喜,以及得知帅哥真正目的后的失望与愤怒,就不禁觉得好笑。
「你这老家伙!能不能不要这样揭人疮疤啊。」楚怀风瞪他一眼,「积点阴德,免得将来下地狱。」
「嘿!像我这么虔诚的教徒,上帝怎么可能让我下地狱?」安东尼奥嘻嘻笑著,「何况我猜他八成还等著我去当他的御用厨师,怎么舍得把我白白送给撒旦?」
「你啊!」面对这么厚脸皮的老家伙,楚怀风摇摇头,纵声大笑。
安东尼奥也跟著笑了,「终于笑了。这几天见你老是摆著一张脸,我差点要以为你在台湾被女人玩弄了。」他本意只是开个玩笑,岂料楚怀风听了神色蓦地一沉。
他皱起眉,「怎么?」该不会真被他误打误撞说中了吧?
「没什么。」楚怀风摇头,背起摄影器材,迈开大步就走,「我们走吧。」
※※※
默默在布置温馨的家庭餐馆里坐定,楚怀风接过好友特地为他准备的西班牙海鲜饭,先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开动。
安东尼奥在他对面落坐,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Wind,」他唤他的英文名字,「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他不语,继续埋头苦吃。
「在家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吗?」
他摇头,「也没什么。」
「你这像没什么的样子吗?」安东尼奥直接抬起他的下颔,强迫地直视自己。
「说吧,就算你真的被女人给甩了,你老哥哥我也不会笑你的。」
楚怀风闻言,勉强一扯嘴角,「我没被女人甩。」
「可是这件事跟女人有关。」安东尼奥迅速接口。他的直觉一向很淮。
「算是吧。」楚怀风又灌了一大口啤酒,用衣袖抹了抹嘴,「我认识一个女人。」
「嗯哼。」
「一个很讨人厌的女人。我经常被她气得半死。」他神色复杂。
「然后呢?」
「她为了钱想跟我结婚。」
「哦?」安东尼奥扬眉,「你就是为了这个才逃到欧洲来的?」
「事实上我答应了。」
「咦?」这他就不懂了。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安东尼奥。」楚怀风沉著语气道。
听得出来他并不想继续谈这件事,安东尼奥识相地不再追问,他拿起自己的啤酒杯,也灌了一大口。「今天你的手机响了。」
「什么?」楚怀风微愕。
「你放在我家客厅忘了带走,我自作主张替你开了机。」安东尼奥微笑地解释,「结果几乎是立刻,手机便响了。打电话来的是个女人。」
「女人?」楚怀风身形明显一僵。
「她说是你的大嫂。」
大嫂?他愕然。怎么会是她?
「她希望你回她电话。」说著,安东尼奥从怀里掏出手机递给他。
他怔怔瞪著手机。刻意关了二十多天的手机,伴著他一路从西欧到南欧,他一直带著,却始终不曾开机。
颤著手接过手机,他瞪著发亮的萤幕,却没有任何动作。
「打啊,Wind,你总有一天要面对的。」
他没有说话。
「还是不肯跟家里联络?」安东尼奥叹息。
他摇摇头,刚想把手机搁置一旁时,安东尼奥忽然按住他的手,「看来你大嫂也很了解你,Wind,她说如果你不肯回电话,就请我转告几句话给你。」碧绿的眸盯住他。
他蹙眉,「什么话?」
「她要我告诉你——」安东尼奥顿了顿,「婚礼取消了。」
他一惊。
「还有——」安东尼奥刻意停住,细细观察他阴晴不定的神情。
「还有什么?你快说啊!」
「那个本来要跟你结婚的女孩家里——破产了。」
「什么?!」平静的宣布宛如落雷,狠狠击中了楚怀风,他猛地起身,差点撞翻桌子,「你说的是真的?」
「嗯哼。」
他一呆。
怎么会这样?路家……破产了?怎么可能?老爸怎能那么狠心坐视自己的好友破产?
那可儿怎么办?这个婚约……这场婚礼怎么能取消呢?简直没道理啊!
他必须马上回去!
※※※
听到骆初云的留言后,楚怀风像个疯子般冲回安东尼奥家收拾行李,又立刻冲到机场,搭最近一班飞机回台湾。
一下机,他马上坐计程车直奔路家,却发现那栋位于天母的白色别墅已然搬空,雕花铁门上贴了张法院的封条。
好半晌,他只是怔立当场,不敢置信。
他急急打了一通电话回家,询问骆初云前因后果。她告诉他,为了清偿债务与支付员工资遣费,路家卖了名下所有动产与不动产,只留下市区一层公寓以及那间西班牙餐厅。
除了栖身之处,他们剩下的就只有「白色巴塞隆纳」了。
「怎么会弄成这样?」他怒声咆哮,「老爸在搞什么?他怎能眼睁睁看著路家破产?」
「听说是路家老奶奶的决定,她不想我们帮忙。」
「是老奶奶的决定?」他愕然,「那……可儿呢?」
「应该在餐厅吧。」骆初云低声说,「听说她每天都到餐厅去,不到三更半夜绝不回家。」
「为什么?」
「老奶奶把餐厅交给她了。」
把餐厅交给她?也就是说可儿现在是「白色巴塞隆纳」的老板?
楚怀风咀嚼著这消息,这一切变故对他而言实在太过突然,一时之间难以消化。
那个爱耍脾气的娇娇大小姐打算独力撑起一间餐厅?没搞错吧?
怀著疑虑,楚怀风来到「白色巴塞隆纳」门外。
夜已深,餐厅看来已经打烊了,一片漆黑。他蹙眉,目光流转一圈,发现侧门那儿似乎隐隐透出光亮。
穿过一条小巷,他来到餐厅右后侧,果然发现厨房的灯还是亮著的,透过半卷起的百叶窗,还能看到厨房内闪动著两道人影。
一个穿白色厨师制服的男人,以及——路可儿!
他惊奇地看著那一向穿著时尚的女人居然系著一条沾满油污的围裙,俏丽微卷的短发也全塞入一顶白色帽子里,那清秀的面容乍看之下竟像个少年。
当她挽起衣袖,辛苦地揉著面团时,他下巴差点一落。
不会吧?那真的是路可儿?
轻轻推开后门,他顺著黑暗的廊道,悄悄来到厨房门外——
「大小姐,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厨房内,男人的声音犹豫地响起。
「什么事?你说。」
「我——」
「该不会想要求加薪吧?大好意思,李大哥,现在恐怕不行!」
「不,不是的,大小姐,我不是要求加薪。」
「不是就好。」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请你再忍忍,李大哥,过阵子等餐厅情况好转了,我一定会——」
「我想辞职!」男人急迫的嗓音打断了她。
她反应慢了半拍,「什么?」
「对不起,大小姐。」男人充满歉意,「这个机会实在太好,我……舍不得放弃。」
「有人……有人要挖你吗?」声音有些迟疑,像是害怕听到答案。
「是一家新餐厅,他们提出的条件很好。我真的……很抱歉,家里两个孩子都念私立学校,负担实在很重——」
「没关系,李大哥,你……尽避去吧。打算什么时候走?」
「他们希望我下个礼拜就报到。」
「那就……去吧。」她嗓音微哑,「恭喜你另有高就。」
「……」
「你先回家吧,李大哥,剩下的我来收拾就行了。」
「那怎么行?大小姐,我——」
「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
「那好吧,我先走了。」
他就这么走了?
瞪著男人往另一个方向离去的背影,楚怀风不觉皱起眉头。轻轻回过身,他望向那个独自留在厨房里的窈窕倩影。
她背对著他,依然努力揉著面团,她不停地揉,呼吸微促,肩头微颤。
他瞪著她频频展袖拭汗的背影。
几分钟后,她像是终于揉好面团了,将它搁置盆里,盖上白布,然后取出原先浸泡在水槽里的蔬果,慢慢切著。
她动作笨拙,任谁都看得出她是个厨房新手,拿菜刀的姿势让人担心她随时可能弄伤自己。
他心一扯,正想发声说话时,她忽地惊呼一声。
「啊!」
看吧,果然切到手指了。
他翻翻白眼,刚要迈开步履,就见她身子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
她低著头,将泛出血珠的食指放入嘴里,缓缓吮著。
「我不痛,一点都不痛。」她喃喃自语,像要说服什么人似地,一句又一句地说著。「我能做到的。」她双手撑住流理台边缘,颤巍巍起身,「我一定能做到。」
他惊诧地望著她。
是他的错觉吗?他似乎……看到了顺著她颊畔滚落的泪。
「我能做到的——」她重新拾起菜刀,才切了几下,又是一划。
这一次她没有叫喊,只是怔怔望著出血的手指。她望著,紧凝呼吸;他看著,不觉也跟著屏住呼吸。
周遭一片静寂。
许久,一声沙哑的哽咽突地逸出,跟著,是一声接一声几近破碎的呐喊。
「啊——啊——」
他听著她痛苦地喊著,看著她纤细的身子颤然摇晃,一直紧扯的心弦猛然绷到最高点,瞬间断了。
她正在哭,很难过、很伤痛地哭著。
他没看错,没听错,她是真的哭了。
「可儿!」他冲动地奔上前,从身后紧紧抱住她,抱住她冰冷打颤的身躯。「别哭了,别哭了。」
「我守不住餐厅,我对不起奶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嘶声道,「念过餐饮管理又怎样?我连……连菜刀也握不好,我太没用了!」
「别这样,可儿,我看得出你很努力——」
「还不够!还不够!」她绝望地哭喊,「我该怎么办?李大哥要走了,我又请不到别的厨师,这家餐厅完了,完了!」
「不会的。」他急急安慰她,急急扳过她的身子,焦虑地看著她,「不会完的,可儿,这家餐厅不会那么简单就结束的。」
「会的,会的!我太天真,太没用,我——」
「别说了!可儿。」他喝止她,「我说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会帮你,你相信我好吗?」
「怀风?」她怔然眨眨迷蒙泪眼,这一刻才恍然发现是谁正拥抱著她。「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我回来了。」他哑声道,伸出拇指轻轻为她拭去泪痕。
她一冻,许久,才找回说话的声音,「你……回来了?」
「嗯,我听说你家破产的消息,所以赶回来了。」
她没说话,眼神变换不定。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让我们帮你?爸爸能帮你们的!」
「因为我们不需要。」她冷冷应道,挣脱他环住她的手,挺直身子。
「可儿!」他瞪她。
「你走吧,我没事的。」她扭开水龙头,冲著受伤的手指。
「可儿!」他气急败坏,猛然扯住她的手臂,「为什么取消婚约?路冢需要钱不是吗?」
她回眸,幽幽瞥他一眼,「不错,路家需要资金,可是我们不需要同情。」
他一愕。
「我不要同情,怀风。」路可儿白著脸,轻咬下唇,「我知道……刚刚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可我不会再哭了,不会了。」
「我不明白!可儿。」她苍白的模样,让他心头涌上一阵阵烦躁,忍不住低吼起来,「你之前处心积虑地安排那些,不就是为了跟我结婚吗?为什么现在又取消婚约?是因为路奶奶吗?是她的决定吗?」
「是我的决定!」她喊,「取消婚约是我自己的决定。你忘了吗?那晚我在‘老地方’就告诉过你了。」
「可是我以为——」他以为那只是千金小姐的一时气话,不是吗?
「不要自以为什么,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她别过头,「我求你走吧。之前那些‘处心积虑’的安排就算是我错了,我道歉,行了吧?」
道歉?他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一向高傲任性的路可儿会向他道歉。
他应该感到得意才是,可为什么这个道歉听来却如此刺耳,如此让他郁闷?
「你也不必同情我。虽然路家宣布破产,但至少我们还有间公寓,还有地方住,银行也让我们留下了这家餐厅,情况也不算太糟,不是吗?」
「……」
「快走吧。你不就是为了躲开我,才跑到欧洲去吗?我不明白你现在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他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只能恼怒地瞪她。
是啊,他还来找她做什么?
他不是很气吗?气自己被利用,气她欺骗他,所以才毅然收拾行李离开台湾,不是吗?
可该死的!他从来不曾想过不再见到她,事实上,他一直预期著回来与她成婚。
「……你真的打算一个人撑起这家餐厅?」
「你认为我做不到吧?」芳唇自嘲地一撇,「可是我会做到的,怀风,我一定会。」
她说得那么肯定、那么坚决,让他几乎要以为,方才在自己怀里哭喊的女人只是他的幻觉。
她真的那么坚强吗?或者,只是故意在他面前故作坚强?
可就算她是装的又如何?她已经表明得很清楚了,她不需要他的帮忙,不需要他的同情。
很好,非常好。
一把怒火蓦地在楚怀风胸口燃起,连他都不明白自己在气些什么,只隐隐约约知道她冷淡的拒绝刺伤了他。
「随便你吧。」他甩甩头,「反正我从来就搞不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