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伤心。
周佳燕用手背抹去眼中的泪水,又不是天塌下来、世界末日到临,只不过是失恋罢了!人的一生中可以有十几、二十几次,或者更多次的恋爱,她就这么一次,大可不必一次把心全都掏空,哭干泪水。每天都有人失恋,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柄父不是革命十次吗?她只是一次失败,比起别人的败绩,根本微不足道;何况她才十八岁,生命最璀璨的时期,没有必要为一个花心的男孩搞得乌烟瘴气……但是啊!这些道理她全懂,就是办不到,泪水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不行!再继续这么沮丧下去,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她失恋了,那多丑!刚才端酒上来的侍者,即用斩钉截铁的语气道:
「你失恋了。」
周佳燕用卫生纸擤著鼻涕。有这么明显吗?她看了下左右,还好,没有人注意她;而后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十几张桌子,其中有几张,全是清一色独坐的女人,连表情动作都那么相似,脸部呆滞,不是抽著烟,便是喝著酒,她们也失恋了吗?一定是,在早上便会想用酒精麻痹自己的人,除了遭抛弃外,不会有其它的因素。为什么伤心难过的全是女人,男人的心全是戴著甲胄吗?
她看著金黄色的液体,第一次喝酒,竟是为了一个最糟的原因。这家早上即营业的PUB,想是专潍像她一样,一早醒来即找不到人生方向的人而设的。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好苦、这么难喝,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地沉迷在里面?也许原因不在于它的味道,而是它能使脑筋产生轻飘飘的感觉吧!就这么一口,她觉得自己的脑筋已有些混乱,心似乎不再那么痛了。这玩意儿还能疗伤,太好了!味道不好没关系,不是有这么一句话说「良药苦口」吗?她又一大口喝下,苦苦的汁液在她的喉咙扩散。她咳嗽了几下,遽然发觉自己竟有陌生的一面,潜伏于内心的狂野,似乎想挣脱枷锁般蠢蠢欲动;愈感到不舒服,她就愈有种奇异的快感。她眼楮里闪著不寻常的光芒,原来她并非自己一直所以为的乖驯,是酒精带给她神奇的改变,因此,她迫不及待地将杯中的液体喝完。
「再来一杯!」
真神奇!又一杯下肚后,她的心不仅不痛,反有种兴奋得想高歌的感受,她已忘了为何走进来、为何眼眶中还带著湿润……快!再给她奇妙的汁液,她觉得头不停地旋转,她在搭乘云霄飞车吗……不行,快停下,她有惧高症,胃正不停地在翻搅,她想吐了……周佳燕站起来,脚下虚浮,摇摇摆摆地走著,撞上了一张桌子。
「老板在哪里?」她咕哝地喊:「地上为什么坑坑洞洞的不平?」
「你醉了。」侍者将她扶至门口。「我还有工作,你最好还能记得怎么回去。」
从阴暗的室内,乍接触到外面耀眼的阳光,她的胃更不舒服地翻转,再也控制不住了。那边有一根柱子,周佳燕稳住欲坠的身体,嘴一张便哗啦地吐了出来。
「你在做什么?」震怒的大吼声。
有趣!柱子会说话,周佳燕眯起眼楮想看仔细,她见到一双迷人的眼楮,这根柱子好帅,但表情不对,应该再柔和些;她正想对他说,谁知嘴才一动,又呕了出来,在他笔挺的西装上,留下滑稽的图案。
「你离我远一点!」柱子忿怒地跳开。
周佳燕被震天骇地的声响弄得嗡嗡作响,她想解释,但身体失去倚靠,站不住地倒了下去。这一踫到地面,身体的倦意立即席卷而来,连续几天失眠,终于有困倦的感觉,她闭上眼楮睡著。
张浩维气炸地看著身上的秽渍,散发著令人作呕的气味,让他难受得也想吐。
「你看你干的好事——」
说了一半的话,被抬眼所见的景象打住了,怎会有这么离谱的事?他匪夷所思地看著躺在地上睡著,嘴角竟然还能露出浅浅笑意的女孩,她该不会以为自己置身在五星级饭店中吧?张浩维眨了眨眼,天底下的事真是无奇不有!看她长得眉清目秀,穿得中规中矩,实在不像早上即会酗酒的女孩;她很年轻,还是求学阶段吧!
那又关他啥事,想想自己吧!快迟到了,这副样子如何去见客户?他脱下污秽的西装,但长裤总不能当街除去。他瞪著对他怒目却毫无所觉的女孩,真想宰了她!她可能坏了他一笔大生意,却还能安稳地入睡。
张浩维走入路旁的电话亭,对方已经出门,他眉头皱成一直线,看来别无它法,只得这么赴约了。他走出电话亭,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睡得香甜的女孩;她让他陷入窘境,不必理她了,不过他还是心软地折回电话亭,投下硬币。
「警局吗?有人醉倒路旁,请你们派人来处理,这里的位置是……」
☆☆☆
这下丑大了!
周佳燕捧著头。十八年来,头一次出这么大的洋相,她竟然在警局过夜!那几杯酒的劲力,足足让她睡了一天,以后再也不敢乱踫自己不熟悉的东西了;即使此刻她的头仍痛得要命,但这种疼痛,比起待会将要面对的责怪,便显得轻微多了。
「警察先生。」她用哀求的眼楮,望著长相和蔼的警员。「我能离开吗?」
「不行!」看来好说话的警员,并不好说话。「你的父母今早在别的辖区报案说你失踪了,你已经列入失踪人口,必须等候你的父母销案后,才能离开。」
失踪人口?
惨了!周佳燕双肩垂下,这下不仅丑大,可能还会闹家庭革命,她得在古板的父亲来到前避开。
「我想上洗手间。」
她想藉尿遁的方法行不通,才走了两步,身后即响起声音。
「你走错方向了,洗手间在后面。」对方看穿她的意图。
大门行不得,后门说不定可行,周佳燕心念方转动,却迅即破灭。
「你可以省些力气,为防人犯脱逃,后门设在局长室里。」
后门设在局长室?天底下还有这种设计,真亏有人想得出来!她嘟高了嘴,踩著牛步坐回位子上。
警员脸上浮现好笑的神情。「怎么?不上了?」
「你明知我不是真的想去。」她无精打采。「我死定了!」
「你的父母很严厉吗?」
「是古板,我父亲就像是从古书籍里走出来的八股人物。」她愁容满面。「他认为女孩子就该像听话的机器,行为必须中规中矩,不能有自己的思想。」
「有这么严重吗?」警员好奇地问:「你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传统女性吗?」
怎么也无法将「传统」两个字与杨欣纯联想在一起。母亲是一名律师,唇枪舌剑,说起话来像放鞭炮般僻哩啪啦,想从中插入都难。
「不,恰好相反。」谈起母亲,周佳燕惧意减退了些。「她是一个十分前卫的女性。」
警员不明白。
「两种个性相异的两人在一起,难道他们的婚姻是媒妁之言?」
别说外人不了解,身为两人产物的她,也无法理解。
「他们是自由恋爱。」周佳燕一副专家的口吻:「爱情这东西,是很难用常理论断。」
「是啊!」警员同意。「很多事看起来不可能,偏偏却发生了。瞧你乖巧文静的模样,怎会喝得醺醉,躺在地上睡大觉?」
提及自己的蠢事,周佳燕的脸垮了下来。她可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失恋了。
「第一次喝酒。」她闷声地说:「就闹这么一个大笑话。」
「初次喝酒,便喝得烂醉,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警员一语道中。「我说的对不对?」
打死她也不能承认被甩了的事实。
「我想尝尝酒的味道,哪晓得一喝就喝过头了。」
「喝闷酒是很容易醉的。」
周佳燕正想辩驳,嘴张了一半,在望见走进来的两个人时,喉咙紧张地跳动了下。父亲的脸色难看极了,不知这里有没有地洞让她躲进去?
「真的完蛋了!」她喃喃地说。
警员也见到走进来的一对中年体面男女,男的相貌严肃威仪,女的高贵优雅,看上去有良好的教养。
「他们不像不讲理的样子,好好跟你的父母沟通,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
既然躲不过,只有硬著头皮面对了,周佳燕求救地看著母亲。
「妈——」
不愧是一位律师,杨欣纯冷静地检视著女儿一会。
「气色、精神状况还不错。」
「你怎么说?」周振谷声音有些变调,显然极力压抑著怒气。「怎会醉睡在地上?」
「我……我……」周佳燕咬著下唇。总不能说因为失恋、心情不好,所以想用酒精麻醉自己。
「我什么?」周振谷虽控制著脾气,还是大声了些:「你不会说话了吗?」
她低垂著头不语。
「你说话啊!」
周振谷生气地想弄清楚,但却被妻子制止。
「这里不是兴师问罪的场合,有话回家说。」
周振谷两颊因强忍住气,而显得鼓胀,相对之下,杨欣纯的表现,就显得理智、有条理。她向警员道谢后,对著女儿露出温暖的笑容。
「我们回去吧!」
周佳燕踟蹰了下,方才想离开,现在却不想离去了;待在这儿,要比面对父母亲的逼供好过些。
但刚才不能由己,此时也由不得她,她踩著似赴刑场的沉重步伐,跟随在父母的后面走出去。
「马上给我说清楚!」一走出警局,憋了一肚子气的周振谷,立刻怒吼。
她知道不给父亲一个解释,他是不会罢休,但原因却是如此地心痛……
「也没什么大不了。」她让口气轻松:「喝几杯酒,是很平常的事。」
「没什么大不了?」周振谷声如响雷:「你才十八岁,小小年纪竟学人家喝酒!」
「这跟年纪无关,是性别对不对?如果是哥哥的话,就没什么大不了,但女孩子就该规规矩矩,大气都不能喘一下是不是?」
话一说完,周佳燕被自己大胆的言辞吓了一跳!这是她头一回敢顶嘴,敢表达自己心中的不满。
杨欣纯对女儿一反过去的沉默,诧异之下,眼中报以赞赏之色。
周振谷却受到相当大的震撼,没料到温驯的女儿,不仅大失礼仪地醉睡路上,还理直气壮地对尊长口出不逊。在震惊了几秒后,他斥喝: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规矩?」
「人总有长大的时候,我不可能永远是小孩。」对于父亲的盛怒,周佳燕虽心感畏惧,但还是勇敢地说出。
杨欣纯双手交叠地放在胸前,没有加入战局的打算,她想看看自称长大的女儿,如何面对一向对他噤若寒蝉的父亲。
「你认为你已经长大了吗?」周振谷吹胡子瞪眼。
「当然!若按照你老式的想法,十八岁不就已经可以结婚生子,已然是个成年人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何以突然变得勇气十足,难道是昨天的酒精仍残留在血液中发挥效用?
「你不是生在古代!」周振谷十分生气。
「你也清楚现在不是古代,为什么还要用古式的思想来箝制我?」
稚气未脱的脸,带著股倔强,在这一刻,周振谷的确意识到一直视为孩童的女儿,在不觉中已长大。不过,女孩就是女孩,该永远保有女人温和的特质,有爪子的猫,就不似女孩了。
「你说我箝制你?」他很不习惯自己的权威受挑战。
「难道不是吗?」既有了开端,周佳燕干脆一古脑儿地将内心的想法道出:「人类已进步到能穿梭于宇宙的星球中,你却希望我活在骑马打仗,以男人为主的时代,实在太不公平了!女人也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情绪,没有理由受男人牵制!」
杨欣纯眼中的赞许之色更炽,她唇角泛著笑意……很好!女儿已有保卫自己权益的能力了。
周振谷险些跳起来,怒不可遏。
「你这是对父亲说话的态度吗?」
已经走至此桥段,要收回已太迟,周佳燕不去看父亲的脸色。
「道理是不分尊卑,对就是对。」
周振谷两颗眼珠几乎要爆开。「你认为你是对的?」
杨欣纯笑出声,看著冒火的丈夫。
「她并没说错,女人没有必要受男人摆布。」
「全是你教坏她的!」
二十年的夫妻,杨欣纯清楚如何应付丈夫的脾气,因此她不带丝毫火气。
「留点风度好不好?女儿说的是实情。女孩将来一旦嫁了人,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庭,她至少该懂得如何要求受尊重。」
「你所谓的受尊重,便是要她对抗她的丈夫。」周振谷双唇抿紧。「这点并不可取。」
「不是对抗。」杨欣纯表情温和。「你也明白不管男人、女人都该有权利拥有自己的尊严。」
「你在抱怨吗?」周振谷硬梆梆地说:「我没给你尊严?」
话题似乎已移转至他们夫妻身上。
「我们不要将战场扩大。」杨欣纯不失理智。「今天就到此为止好吗?」
周佳燕很想抱住母亲欢呼,但在接触父亲严肃的脸时,她的心又吊高了。
「你得把事情说清楚。」
唉!还是过不了关。
「我能要求先洗个澡吗?我身体难受极了!」
「行。」杨欣纯挽起女儿的手。「你身上臭得像从垃圾场里拎出来似的。」
「先告诉我——」
「你回诊所吧!我带她回家就行了。」杨欣纯打断他:「就算是人犯,也该给予梳洗、休息,何况佳燕犯的并非滔天大错,有什么话、什么问题,等大家情绪缓和再谈也不迟。」
他不晓得自己怎会与她结为夫妻,她完全脱离他定下的女人标准。
「你不要助长她的恶习。」
「我了解我的女儿。」杨欣纯朝女儿一笑。「她正在蜕变为一位独立自主的大人。」
☆☆☆
世界是黑色的,天空是黑的,云朵是黑的,前景更是黑的。
周佳燕用棉被蒙住自己,整个人蜷曲在漆黑的被子里。老天为何如此待她?天下最悲惨的两件事,全让她踫上了!在失恋之外,又加上落榜。
她的功课一向不错,没有人会认为她考不上,连她自己都那么地有把握。从小至今,举凡大考小考,她都以优异的成绩过关,没想到却在最重要的考试被刷下来。完了!她的人生完了!周佳燕脸上泪水纵横交错。
「怎么这么暗?」周立信走进来,对著阴暗的房内大皱眉头,见她一只脚露出棉被外。「这种大热天躲在被子里,不闷死才怪!」
要能这么死去,倒也省事,不必面对黑色的未来,周佳燕晦郁地想。
「天气这么好,干嘛把房里弄得乌天黑地?」周立信边说边打开窗帘,阳光从窗户穿透而入,房内立即明亮起来,又折回床前,抽走她身上的被子。「不要辜负大好天气,到外面去走走。」
「把窗帘拉上!」她厌恶阳光,那是属于顺心如意的人所有。
周立信拉了张椅子,面对著她跨坐坐下。
「胜败乃兵家常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年考不上,明年再来,想开点!」
「少说风凉话!」周佳燕翻身坐起,瞪著他。「得意的人哪会了解失意人的心情!」
周立信与她相差一岁,去年以第一志愿考上热门的电机系,是个惬意的大学生。
「这种酸溜溜的口气不像你。」周立信下巴抵著椅背。「你的开朗呢?」
她眼楮朝上翻了个白眼。「哪一个失败者,还能开朗得起来?」
「有其它的原因,对不对?」周立信一语道中:「落榜只是个结果。」
「考不上就考不上嘛!」她回避哥哥的视线。「还有什么原因?」
「一定有原因。」周立信推断:「以你的实力,即使考运再差,也不可能连个尾巴都没吊上,你的失常铁定有原因。」
「你认为会有什么原因?」她没好气。
「感情。」周立信铁口直断:「你一定恋爱了,听说恋爱会使人失常。」
「我没有。」她尖声叫道:「你不要管我的事!」
她异常的反应,不啻承认。
「真是恋爱?」
「出去!出去!」她大叫。
他关心地看著她。「感情上有问题?」
一下踩到她的痛处,周佳燕跳起来,几乎是用推地撵走他。
「你出去!别来烦我!」
「我是担心你——」
「是担心?还是幸灾乐祸?」她不讲理:「你去过你的愉快日子!」
周立信脾气也来了,不过,在瞧见她悲痛的脸时,火气又降了下去。他们兄妹的感情一向很好,这是她不曾有过的恶劣态度,之所以反常,想必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他的嘴角动了几下,想安慰她,又怕用辞不当,引起她的不快。
「有一部电影很值得看,如果在两点以前你改变心意,可以来找我。」
周立信打开房门,她轻喊了声:
「哥。」
「一起去看电影好吗?」
「对不起!」她低垂著眼睑。「我不是有意对你凶。」
他体谅地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好,大家都别挂在心上。」
她抬眼。「载我去一个地方好吗?」
「好啊!」周立信一口答应道:「什么地方?」
「坟场。」
「坟场?」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坟场?」
「正是。」
他大摇其头。「去那种地方,不太好吧?」
「你同意载我去的。」
「何处都行,但是那种地方,实在不适合扫墓以外的时间去。」周立信想让她打消去意。「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不!我不要!」
☆☆☆
纵使阳光普照,坟场里依然让人感到荒凉、不舒服,周立信不解她何以要到这种森冷的地方来。周佳燕从摩托车后座下来,以深思的表情看著一处处的坟冢。
「这就是生命的永息处。」她轻轻地说。
「我们走吧!」周立信不喜欢她脸上奇特的神色。「这里让人感到发麻。」
「我想走一走,你在这等我。」说著,她走向一条小路。
「小妹,别去!」周立信喊。
她没有停步。
「不会有事,我只想体认一下生命终结的感觉。」
周立信不放心地跟了过去。「你的脑袋瓜在想些什么?」
「生命有时是很难预测的。」她看著四周的坟冢,答非所问:「安息在这里的人,有多少正值青春的生命?」
她灰色的论调,令周立信不安。
「我们离开这里吧!这儿的色调太暮沉了。」
「让我一个人走走好吗?」她尚不想离去。「我想知道人一旦超脱后的归宿。」
「不行!」她情绪不稳,他如何能安得下心?「这地方不适合女孩子单独走动。」
「我不会走太远。」
周立信坚持在她身边。「我陪你。」
她没再说话,除了草丛里偶尔发出的虫鸣声外,周围好静,与她所熟悉的人声、车声的吵闹世界完全不一样。他们愈往里走,那股寂穆之气愈盛,由于不是清明期间,大多数的坟冢被蔓生的杂草所掩盖。这是个被遗忘的地方,太冷清,也太凄凉了,周佳燕肯定自己不会喜欢这儿。正想转身往回走时,有个突兀的声响——是人声,在沉静中突然听到人声,她奇怪地停住身体,往声音的来处望去。
用「美」来形容坟冢是很不恰当,但有别于周遭杂草丛生的坟冢,夹在杂乱坟冢中的这座坟,显得很特别,非但没有一根乱草,坟的周围种满属于阳光的花朵。迎著阳光盛开,色彩绚丽的向日葵,驱走了阴冷之气;若非高起的土堆,会让人以为进入了花园之中。声音就是由那里发出来的,墓碑前有一个男人,背对他们站立著。
「晓晓,庭院里你亲手种植的玫瑰,入夏来已开了第三朵,而墙角的那株仙人掌,也在今夏开了第一朵花。你曾说过希望能见它开花,我将它带来了让你观赏,很美是不是?」
男人没察觉身后有人,周佳燕探头看了下,一时瞠目结舌!那株仙人掌足足有一人高,放在沉重的陶盆里,只怕不下几十斤,这人竟然给搬了来!
「我将它放在这儿陪你,你便能天天看著它。」男人低沉的声音中,透露出一股沉郁与痴情。「再过两天就是你的生日,你若有什么需要,请入梦告知……」
墓碑上的照片,是一位美丽的女孩,嘴角泛著浅笑。周佳燕眨了下眼,她竟有种女孩唇角似乎在扩大的错觉……世间有如此关爱她的人,若女孩地下有知,定然开心不已。他们是情侣?夫妻?自佳燕猜测著他们的关系。周立信踫了踫她的手,示意她离开。
她没动,天下犹存有如此痴心的男人,令她深受感动,何以她无福遇上……
「唉!」声音不由自主地由她口中溢出。
「晓晓。」
男人身体激动得震动,猛然地转过身,惊喜的笑容在见到他们时,一变为极度的失望与忿怒。
「你们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男人有一张十分好看的脸,但让周佳燕感到迷惑的不是他英俊的脸孔,而是他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曾在何处见过他,但她又肯定自己不认识他,不然,以他出众的外貌,她会留下印象的。
周立信原想道歉,但听对方语气不善,不由得气盛地大声说话:
「什么鬼鬼祟祟?这地方又不是你的私人之地,任谁都可以来去!」
男人横扫了他们一眼,不屑地撇嘴。
「要约会,找别处去!」
解释他们不是情人是多余,周佳燕未开口。
「我就是喜欢这里。」周立信挑衅。「你管不著!」
「不要亵渎这神圣的地方!」男人生气地说。
「是你的圣地,可不是我的。我爱怎么做,便怎么做。」
「你们两个!」男人手指指著他们。「给我滚开!」
「你发这么大的脾气,晓晓定然不会开心。」周佳燕沉稳地出声。
男人仿佛要活吞她似的朝她走近一步,厉声地说:「窥伺别人是一件相当低级的事!」
「我不是有意的。」她被他狰狞的表情骇退了几步。「我们刚巧从这儿经过。」
「小妹。」周立信站在她身前。「别跟这种无礼的人多说。」
「你们走还是不走?」
「关你何事?」
男人快爆开似的双拳紧握。「快带你的小情人走开!」
周立信最受不了人家对他下命令,他双脚跨开,双手插腰。
「我偏不!」
场面弄得僵极了,周佳燕拉著哥哥的手臂。
「是我们不对,我们回去吧!」
「这个人太不讲理了!」
「你不是想看电影吗?」她拉著哥哥。「不要把事情闹大。」
周立信悻悻然地扬起下巴。「把你的友善多留些给活人。」
男人脸涨红至脖子,在对方发作前,周佳燕连忙拖著哥哥走开。
「别说了!」
走了几公尺,她再回过头看,男人已回过身背对著他们。不知为什么,他在阳光下的背影,令她感到有股莫名的悸动……
☆☆☆
「张主任,请喝咖啡。」刘真君将一杯冒著热气的咖啡,放在张浩维的桌上。」
「谢谢。」
他头未抬起,刘真君丰腴的身体挨著他的椅子,朝他倾靠过去。
「在忙些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浓烈的香水味,使他鼻子过敏地发痒,他揉著鼻子,身子移开了些。
「不敢劳驾,我能应付得来。」
「晚上公司有个聚会,一起去开心一下好吗?」刘真君身子随著说话的震动,再次靠向他。
张浩维打了一个喷嚏。「请你离开。」
「干嘛这么不近情理?」她小嘴嘟高。「人家是好意邀请你。」
「对不起,我晚上有事。」
「明天呢?」
「也没空。」
「后天?」
「一样没空。」他语声出现不耐。「你应该还有许多事要做,对不对?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我的时间永远为你保留著。」她咯笑了声。「我就喜欢你的酷样。」
一旁有人喷出满口的茶水,她生气地瞪著笑弯腰的赵文川。
「你笑什么?」
「我在找笔。」赵文川弯,捡起掉落地上的笔,两颊因憋住笑而显得滑稽地鼓起。「我什么也没听到。」
刘真君哼了一声,看回张浩维,娇媚地一笑。
「我可以等到你有时间。」
他继续手中的工作,似乎遗忘她的存在。刘真君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住,不明白以她绝佳的条件,何以引不起他的兴趣?她是老板的独生女儿,也是公司将来的接掌者;就家世不谈,她自信外貌、身材绝对够称得上「好」字,等著她青睐的男人,随手一招便有一卡车,唯独他对她的财富、美貌无动于衷。
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排队等著她挑选的男人她就是不爱,却中意上连正眼都不瞧她一眼的这个男人,害得她只好放段、放下女人的矜持,由暗示不成,改为明讲,以致现在公司上下,无不交头接耳地谈论她这位经理倒追下属。
唉!难道这就是人类的劣根性?愈得不到就愈想要,刘真君眼楮恋恋地看著他。要耍酷,也须具备耍酷的本钱,而他的确具有让她发狂的条件,英俊得令人想一看再看的脸孔,棒得没得挑的体格……正当她迷醉地看著他时,冷不防地与一双拼命眨眼,强忍住笑意的眼楮撞个正著,刘真君俏脸恼羞地变色。
「你工作太不专心了!」
「经理在此,给我的压力太大了。」赵文川的声音因压抑欲夺口而出的笑声,而显得怪腔怪调。
「好好工作!」刘真君恶狠狠地说:「小心你的考绩!」
「是的。」
「待会将你这个月的工作目标报告送到我的办公室。」
她抛下话后,踩著重重的步子走开。
「可怜的鞋子。」
赵文川朝她身后吐了吐舌头。那么细的鞋根,能禁得起她用力的踩踏,真是奇迹!
「喝咖啡吗?」赵文川问年纪比他小上几岁,爬升却比他快的张浩维。
「不。」张浩维摇头。「你请便。」
「放著不喝,太可惜了。」
赵文川不客气地拿起刘真君纡尊降贵端过来的咖啡,一口气喝得精光。说实在的,与张浩维共事了两年,他实在不了解张浩维,这样一个送上门的大好机会,竟然不会把握?本以为他已心有所属,有了喜欢的女人,因而对老板独生女儿的攻势无动于衷,但根据自己暗中的观察,张浩维是任谁来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地不爱搭理,平日就连通私人电话都没有。
以常理推断,这样的一个人并不适合做业务,而奇怪的是,张浩维的业绩却是月月排行第一,因此他进公司虽只有两年,以新人之姿爬上业务主任的位置,大家都很心服,不会认为是刘真君的偏私。
「你研究完了没?」张浩维忽然抬起头,眸子冷静、脸上不带表情地问。
「啊!」赵文川讷讷地放下杯子。「这咖啡的味道真不错。」
☆☆☆
已经很晚了,在公园里嬉戏的人一个个全都走了,宽广的空地上只剩下她一人。
周佳燕坐在秋千上,身体在半空中摇荡著,这是十八岁的彷徨吗?几个要好的同学全考上了学校,就等著过新鲜人的生活,她却成了落榜外的一群——重考生。这是家中三人一致给她的建言,她只能无异议地接受,不是吗?所以在大家愉快地放著暑假时,她又得背著包袱,和枯燥的书本系在一块。
去他的书本!周佳燕用力地将蓝色背包抛出去,仿佛如此便能一并地将心中的沉重感也一道抛开。
「小姐,一个人不寂寞吗?」一个长相猥琐、瘦小的中年男人走过来。
再笨也看得出对方来意不善。周佳燕不敢逗留,捡起背包就想离开,不料,中年男人拉著她的手,笑眯起细眼。
「不要急著走,我们一起聊天作伴。」
周佳燕又惊又怒地甩开他的手。
「别踫我!」
「不要怕,我们可以做个朋友。」
说著,中年男人又伸出手抓她,四周又黑又暗,没有一个人,周佳燕恐惧地发抖。
「我要回家!」
「这里没人打扰我们,我们可以好好聊聊,晚些我再送你回去。」中年男人眼楮不怀好意地在她身上打转。「你长得好标致,叫什么名字?」
周佳燕生气地挣脱他的手。
「叫你妈!」她很少口出恶言,因而即使骂人,气势上也不够气壮。
「人长得文静,脾气倒不小。」中年男人笑眯了眼,更显得邪气。「不过,很合我的胃口。」
得快走才行!周佳燕转过身,欲从相反的方向离开;中年男人不让她走开,黑黝黝的手拉住她的背包。
「留下来,我会教导你什么叫人生的乐趣。」
为什么不在所有人离开前回家,以致陷入现今这种危况?周佳燕十分懊悔方才没有早些离去。
「你放手!」她用力地想拉回背包。「不然,我要叫了!」
「我已经走过一圈了。」中年男人毫不紧张。「这里除了你跟我两人之外,没有其他的人。」
闻言,周佳燕的胃因害怕而抽搐,所以他才敢如此胆大妄为。她迅速地下了决定,书本可以再买,她丢下背包,以前所未有的快速度往前跑。
「别跑!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中年男人紧跟随在她身后。
周佳燕没命地跑著,从不知道这个公园有这么大,她的心因害怕,加上激烈的奔跑,似乎要从口腔跳出。
「停下!」中年男人紧跟不舍地在后面追著。「我们来谈心。」
「谈鬼!」她生气地大骂。
周佳燕脚步不敢放慢,快到大门了,危机很快便能解决了……忽然,她撞上一个魁梧的身体。
「啊!」她尖叫。
「跑这么急,出了什么事?」
周佳燕定楮一看,是一位穿制服的警察,心情陡然放松了下来。
「有一个男人追我……」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指著后面。
中年男人见到有人出现,立即回身往后跑,警察也见到了。
「你在这等我,我去追他。」说完后,他快步追了过去。
周佳燕身体靠著树干,抚著胸口直喘,呼!还好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