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盏摇曳著,带来忽明忽暗的最黄光亮,有些儿像是人们昏昏欲睡时的眼帘。外头果真是虫鸣不休,难得清静。屋外有株老榆柳,和几株山茶参差交叠,月光洒下筛下了月影,予人更大的想像空间。老柳能成精,主的是阴气。齐姹姹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这句俗读,透过窗棂,她竟还依稀能见著远处那原叫溺水湖的污泥潭子呢。
逸乐居!
顶著个这样欢乐的名儿,实际上只要赌局一散,人去楼空,竟是萧索寂寥至此!除了虫唧,是的,只除了那声嘶呐喊著的虫鸣。齐姹姹环著臂,瑟缩在那屋里惟一一张尚有些完整模样的床榻之上,她硬要留下,香儿怎么劝都不听,未了,拗不过她,原先香儿也想留下的,但那始终不曾对她的去留表示过意见的聂云飞却出了声音。「学赌还带书僮?」聂云飞由鼻中哼出不屑,「逸乐居供不起!」就为了这句话,齐姹姹只得赶走了香儿。
「宫兄弟别担心!」笑呵呵的傅骧拍了胸膛,「你就好好留在这儿学斗蛐蛐儿吧,这位小兄弟我会帮你照应著的,别的不敢说,绝不会让他饿著就是。」
「少爷!」香儿环顾著老屋,「您既然执意要留下,明儿一早我帮您送些用品过来。」
「怕住得不舒服大可别留。」聂云飞冷著嗓,「小兄弟别愁,我赌你家少爷挨不过十日就会自动的。」
「我和你赌!」齐姹姹硬著嗓,「香儿,你不许送东西也不许来看我,我要留在这里认真学本事。」
「香儿?」傅骧瞪大眼,「小兄弟怎么用个娘儿们似的名?」
「什么叫娘儿们?!」香儿给了他一个肘拐子,疼得他哇哇乱叫,「襄阳的襄!杜襄儿!哪边娘儿气了?」
「十天?」听到赌,聂云飞眸子总算有了点兴味,「赌赢了便怎么地?」
「一个要求!」齐姹姹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聂云飞闻言朗笑,「你倒学得快,」他眯眼冷哼,「不过,光挨个十日就想向我索个要求也太简单了吧?除非,还得要你的蛐蛐儿夺冠才成。」
「夺冠才成」齐姹姹傻愣了下,「可我连怎么捉蛐蛐儿都还不会,怎么可能……」
「还没开始便先说不成,此乃败军之相,」聂云飞冷冷一笑,「我看你还是放弃了吧!」
「不!」齐姹姹咬唇,两只小手扯紧聂云飞的袖子,「我成的,你给我个机会吧!」
聂云飞不作声,与她对视片刻,未了,他甩脱了她,漫不经心的笑道:「成!就给你个机会,若输了,你不许再来烦我。」
齐姹姹点头,继之送走了一脸不放心的香儿和霍惕世、傅骧。屋里仅余她和聂云飞后,他带她穿过几进院落来到大宅深处,接著砰地一声,一脚踹开了木门。
「就这儿,此屋乃整座毛第气流最盛之处,最适合有心学本事的小徒儿了。」聂云飞那一脚不单踹开了门,还踹掉了门的栓子,整个门板嘎呀」声落地,这下可好,没了门一进出可方便了。
「什么气流?」齐妩妩被门板落地扬起的灰尘惹得咳嗽了几声,她梭巡著眼前蛛网纠结的破房子,里头黑抹抹的,借著聂云飞手上那盏油灯,她瞧见里头有瘸了腿的烂桌椅和厚厚的一层灰尘,角落还有个看来还算正常的木板床。「阴气厂聂云飞答得阴恻侧地,踱至窗棂旁打开了会嘎嘎作响的窗子。
「这间房视野好,正对著弱水湖,集众阴……」
「别说了,」齐姹姹随著他娣向远处的弱水湖,幽幽叹道:「你吓不走我的。」他回过首寒寒的脸著她。
「你叫什么名字?」
「宫齐,聂大哥可以叫我小齐!」她用了方才编的假名。
「别当我是傅骧!」他冷著嗓,踱近她,眸中是深不见底的黑潭,「我不习惯喊人假名,小泵娘!」
齐姹姹红了脸,她早该知道眼前这男人是瞒不过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被他揭穿。「齐姹姹。」她轻轻吐语。
「姹姹?美丽的少女?」
他用手背抚了抚她柔嫩的红腮,不屑的哼了哼,「该当如此,一个美丽的姑娘是该配个美丽的名字。」他嘴里虽说著赞美的话,语气中却不含任何度,更无视于他的踫触带给了她战栗。
「别想多了,我会让你留下,纯粹是为著好奇你究竟想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而这答案,我想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才愿意乖乖说出来。」
齐姹姹涨红脸,对这男人毫无反击的能力。
「我睡得晚,起得也晚,明日午后到‘落云斋’找我!」聂云飞冷冷的再出声。
「找你?」她傻著声,还未从与他接触后的震撼中清醒过来。
「我得带你去找蛐蛐儿,这是你跟别人说执意要留在我这里的原因,不是吗?」他不再出声踱出房,没了门,进出倒也便捷。她好半天才自觑著他背影的恍神中清醒。
「若让你知道学赌并不是我要留在这里的原因,而是……」她环顾周遭,叹口气挤不出下面的话,前途茫茫,连她都有点儿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执意要留下了。
齐姹姹就著昏暗不明的油灯打量著粗陋的房。
「明儿一早趁他还没醒先收拾这屋子吧,既住之则安之,只要目的能达成,什么都不用怕的。」她脱下了外袍,幸好出城前,香儿怕夜凉多帮她带了件袍,这会儿刚好就权充被子盖吧。攀上床板,她松了束著长发的冠巾,明儿个还扮不扮男人呢?她叹口气,他都已经知道她是个女孩儿了,这样的伪装似乎已失了意义。
吹熄了油灯,她暗忖,若那聂云飞是明摆著想赶她走,那么,还是谨慎点好些。灯一灭,这会儿齐姹姹才知道夜有多黑,她将身子全缩进袍子里朦著头,不去理会四周的黑暗及风中似有若无的呜咽低嚎,更不去理会脑海中盘旋的那些曾听说过的山魑野魅传闻。睡吧、睡吧!明儿还有蛐蛐儿要捉,以及那叫聂云飞的男人要应付呢!就在这样自我催眠之下,她即将人眠,睡神近了,却突然被一声大过一声的呜咽给彻底唤醒是风鸣?还是鬼嚎?齐姹姹躲在袍子下打颤,半天无法动弹。别理它,不管是鬼是风,久了它自会散远,没人理会自会离去。她抱著这样的信念,却在呜咽声持续了段时间后再也忍不住了,她将头探出,如果不是风鸣鬼嚎而是聂云飞想吓走她的小伎俩,她可不能让他给吓住了。她侧耳听了听,声音不远,似乎只在窗外,如果她不去探个分明,这一夜怕是别再想睡了。
齐姹姹攀上了窗台跳下,甫一跃她就后悔了,夜里黑沉沉的她没看清楚,不知道窗外长满了生著刺的矮树丛,双臂因而挂了彩,所幸脸蛋儿没事。幸好她是由窗往下跳,这才找得著呜咽声的来源。
不是厉鬼,也不是哪个人的恶作剧,只是只小小的好似还未断奶的小黑猫罢了。许是同母猫走散了,才会独自来到这幢荒芜的逸乐居,灯火引来了它,夜一沉它便不小心闯入刺丛里。
那一声声呜咽正是由于小黑猫被困在里头无法动弹,也幸好她发现得早,否则这样一只幼猫,身上扎了伤口流著血,还不知撑不撑得到天明。齐妩妩自刺丛中抱出小黑猫护在怀里,一人一猫脱了困,看著小黑猫有气无力带著感激的呜咽,她心底著慌,小家伙又伤又饿,又弱又小,若不快救,怕是会没命的。
不及再作思索,她抱著小黑猫在迷宫似的大宅里,借著微弱月光四处寻找聂云飞的踪影。幸好,绕了半天,她总算在个干净点的院落外见著了光影,三步并作两步走丢,果真在院匾上见著了落云斋三字。
她轻叩了门扉。
「聂大哥,我……她略微结巴,「我可以进去吗?」
里头半天没回应,继之才传出聂云飞清冷的嗓音。
「住不惯想回城里,大门在左边,门后有灯笼,你径自离去,不用来告诉我。」
「我不是想走……」她温吞著,「我只是想向你讨些刀伤药还有……还有吃的东西。」门呀地一声敞开,聂云飞冷淡的俊颜登时在齐姹姹眼前出现,她猛吃了一惊,尚不及回过神,脸颊再度通红。
他不作声的觑了觑她怀中衰弱的小黑猫,和她残破的衣袖以及还在渗血的手臂。
「你倒有本事,这儿没住满一宿就交了新朋友?」齐姹姹红著脸不理他的讽刺,「你有没有刀伤药?它受伤了,又那么小,我担心它挨不过去的。」
「挨不过去也不干我的事,」他脸上没有表情,「我没有请它上门,也没打算斗猫,救它做什么?」
她伸出手哀恳地攀紧他的衣袖,「你不救它,它会死的!」
「很容易,」聂云飞冷著嗓,「走个几里就人城了,那里多得是刀伤药和医馆。」
「可……」她咬咬唇,想起赌约,「你明知道我不能走出这里的。」
「既然你还记得赌约就更不该来求我了,」他甩开她的手踱回躺椅,两脚交叠,「你不会看不出来我有多渴望能找著机会将你撵出我这儿吧?」
「就算我这会儿真进得了城,夜这么深,我又不知道医馆在哪里……」
「你也知道夜深了,怕吵别人,就不怕吵了我?」
「别这样,聂大哥,最多……」齐姹姹抱著小黑猫可怜兮兮的踱至他椅旁,双腿一弯跪在他身边,「最多算我求你吧!」聂云飞不出声,偏首睇视在烛火掩映下,披散长发,愁著小脸蛋的她。
「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孩儿就没了?这么容易向人下跪,难不成少了根骨头?」
他啧啧作声。
「难怪你要帮鸦鸽说话了,不过是只小野猫嘛,有必要为了它向人下跪吗?带著猫儿离开吧!泵且不论旁的,光你这过软的心肠就已经不适合当个赌徒了。」
齐姹姹跪著不出声,聂云飞也懒得睬她,在躺椅上继续看书,他夜里向来少眠,既然她不死心,反正他也闲著,就由著她跪吧。烛火燃著,腊油熔落像是不断在蜕皮的蛇似的,他不说话她不出声,除了窗外虫唧,除了她怀中低呜的猫儿,除了他偶尔翻书时的轻微声响,一切安静。
「我对你的第一个印象果然没错……」他突然隔了层书皮觑著她微愠出声,「我就知道你是来找麻的,起来吧!「我不起来!」她摇摇头,「你不救它,我不起来!」
「那就跪著吧!」他再度将视线投回书中。
「跪到猫死,跪到你也死,我还是无动于衷的,你这蠢方法对没心没肝没肠没肺的人是没用的,过!」他淡然不带感情的说,「你后方有个紫坛柜,左侧自上数来第三个抽屉里有个东西,许能救这头死猫的命……」
齐姹姹没等他说完话已抱起小黑猫,奔至柜前拉开抽屉,却猛然傻眼。
「一个……」她破碎著字句,「大碗?」
聂云飞轻点一下头。
「是的,那是一个大碗,这只是配备之一,通常这时候,我们还需要用到下面抽屉里的东西。,,是了,该是这样的,大碗只是拿来调配草药用。她开心地拉开下层抽屉,却再度傻眼。
「四粒……」她自抽屉中取出东西,瞠大美眸转身睇他,「骰子?」
「不是骰子你还以为是啥?」
聂云飞哼了哼,扔开书起身踱向她,在他高大的身影移近下,她再度手足无措的红了脸。烛光下的她美艳不可方物,可在他眼里却只看得见那只大碗和四粒骰子,他取饼大碗。
「那只猫……」他瞥了她怀里的小黑猫一眼,「有没有给它取名字?」
「就叫卷卷儿吧。」她挤出声音。
「成!」他将骰子塞人她没抱猫的手掌里。「救不救卷卷儿得看你自己。」
「什么意思?」她不懂。
「掷骰子!」提起赌,他眼中有了光彩。
「和你比?」她傻傻的再问。
「和我比?」卷卷儿这会儿可以直接埋进土里。」
云飞总算勾起了若有似无的笑纹,他,似乎只有在与赌有关时可以添点人味儿。
「我六岁起开始模骰子,这些骰子都是我养的,你要多大多小我都可以办到,你放心,我向来是不同生手玩骰子的,毫无刺激。」
「那我……」齐妩妩拿著骰子,手心里全是汗。
「你是第一次模骰子?」
她乖乖点头。他不屑的轻哼。「那就玩最简单的,比大小,四只骰子两只相同时,另两个数字相加,六以下算小七以上算大,你先决定要大或要小,然后,自个儿丢,有本事喊大开大,喊小开小,我就帮你救卷卷儿。」
「那如果……」她迟疑著,「错了呢?」
「错了就是猫命当绝,怨不得人,」他眼中有著恶笑,「这会儿决定它生死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你……」霎时,她觉得手中骰子像有千斤重,让她险些举不起来,她哀怨地控诉,「你很残忍。」
「我不残忍,」他不承认,「我只是赌性坚强罢了,而你……」地哼了哼,「不就是想来向我学这本事的吗!」
「成,我不求你!」齐妃妩恼了,「如果输了,我自会带著卷卷儿回城里求医,自动离去不再烦你,宁可对那十日承诺认输,也不会再来求你!」
「有骨气!」聂云飞一笑,眼眸眯了眯。
「那么,这会儿你已决定要大或要小了吗?」睇了眼怀中小黑猫,齐妩妩咬咬唇。「小!」
他懒洋洋的托高碗,「够爽快,扔了吧!」骰子在她掌心滑了滑,一个接一个窜出,眼见四个骰于还在碗里溜溜直转,卷卷儿呜咽几声,她心口狂跳不已。
这赌局不只关系著卷卷儿的生死,更关系著她和他的未来。
「我改大!」骰子还未停,她就急急喊出了声音。
「不!不!还是别改,小吧!」
「不!不!不!」她一迭连声,眼看那搪瓷似的菱唇都快让她给咬破,「还是大吧!」
聂云飞不语的冷睇她,一手托碗,一手盖在碗上,片刻后两人同时听到骰子停下的声音。
「到底决定了没?」他懒洋洋的语气里带著寒意,「人人都像你这个样,赌场里一天是做不到几宗生意的。」
「人家是第一次玩……」齐姹姹一脸幽怨,「好歹,你得给人家点时间适应。」
「就因为你是第一次」……」他突然有些想笑,这单纯的丫头知道这样的对话有多嗳昧吗?「我已经给了你够多时间了!」她锁著眉头,将下巴搁在卷卷儿毛绒绒的身上,半天不出声。
「大或小?」他不耐的挑高眉,二次作决定,不许再改。」
「那就……」她索性闭紧眼,一副赴死样,「小吧!」
「天命注定……」他叹口长气,半晌后才温吞吞的出了声音,「这会儿,你和你的卷卷儿该来看看你第一次参赌的结果了吧?」
她先打开左眼见著两个五点,再开右眼见著个两点,继之双眼大张见到个一点。
「两个五不用算,二加一是三……」她不放心的瞧了半天才绽出不可置信的笑容。
「聂大哥,我赢了吗?」
「是的,齐姹姹姑娘,首战告捷。」聂云飞用嘲弄的嗓音道:「恭喜你获得野猫一只。」
「我赢了!我赢了呢!」齐妩妩抱著小黑猫不住旋转,清亮的笑声盖过屋外的虫唧。觑著开心的她,聂云飞闷闷不乐的转身将碗用力扔回抽屉里。
一定是见鬼了,他低低的在心里咒骂,骰子甫停他就听出里头是三个五一个六,这个笨丫头开口决定选小时,她就输了。
那猫是注定该死的,而她,更是该离他远远的。却不知为何,在她睁眼前的刹那,他竟将骰子动了手脚!
为什么?他问著自己。真是为了那只该死的猫?还是为著她在迟疑不决时脸上动人而纯真的光芒?该死的,他真的不知道!
冷著眼,聂云飞回过身盯著那笑得既纯且美的齐姹姹,心底尽是对自己的赚恶。没错,他第一眼的直觉是正确的。
这丫头,当更是来给他找麻烦的!